“明天你还要去见吴老先生,难不成脏着去!快去洗!没见过这么不爱干净的人!”
“是不是我不洗,就不能上你的床?”
“少废话!”方振皓脸色发红。
邵瑞泽哼了声进了浴室,等水放好了,伸手去试试那一池泛着莹光的洗澡水。几下脱了衣服,浸在热水里闭了眼。依稀觉得面前热气袅袅,蒸在脸上,在严寒的冬日里,没有比泡热水澡更舒服的了。
方才烦乱心思都被压下去了,倦意随之上涌。
微微睁眼,眼前水波漾漾的,给人一种飘忽感,摇得人忘记了眼前是梦是真。
邵瑞泽洗完了也觉得该睡了,刚抱着被子上床和方振皓说了几句话,一侧床头的电话就铃铃的响了,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邵瑞泽迟疑了一瞬,深吸了口气,接起电话。
这深夜的电话却是吴老打来的。
“衍之你这臭小子,来南京也不打声招呼。”吴老在电话彼端哈哈笑,“还说怕打扰我休息。”
邵瑞泽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忙坐直了,“这不实在太晚,您年纪大了。我是怕打扰您和夫人,明早登门拜访,您可别到时候不让我进门。”
吴老笑了声而后不理会,只是问他现在住在哪里,随行人员有些谁,上海情况怎样,闭口不问他来的目的,邵瑞泽也就顺水推舟说了些事情,看起来聊的颇投契,谁都没触及那件敏感的事情。聊了会儿,吴老突然在电话里说道:“把你酒店的房子退了,明天住家里来,客房都打扫好了。这天寒地冻的,外头又没个好吃饭的地方,哪能比得上家里。”
邵瑞泽稍稍有些吃惊,握了电话发了一瞬愣,略有迟疑道,“这……太打搅了吧,再说……”
“咳,到家里来人多也热闹,你文慧婶听说你来了,直嚷着要我把你叫家里来住,还说要做些可口的饭菜。”电话里静了一刻,传来吴老格外低缓的声音,“家里常年就我跟你婶两个人,冷冷清清的,怎么,孝敬长辈不是应该的么?”
话语中含了长辈对晚辈的恨铁不成钢地忿意,还有浓浓关爱。
“吴老是长辈。衍之岂敢不敬?衍之一直敬吴老您如父,若是行为言语间有冒犯,吴老尽可教训。”邵瑞泽笑了笑说,“只是舍弟也一块同行,因为一些事情衍之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上海。若衍之一个人,吴老不来叫也会上门蹭吃蹭住,现在这……怕是不太好。”
方振皓不由抬眼,以目光询问。
电话里沉寂了片刻。
吴老像是不怎么在意,微笑道:“南光那孩子?无妨,多一个人正好,多一份热闹嘛。明一早就过来,来晚了我可就上家法。”
知道吴老的脾气,邵瑞泽也不再推辞,于是爽快答应。待放下电话重新睡下的时候,方振皓凑到他身边,眼睛眨了眨疑惑问,“怎么,叫我们去吴家公馆住?”
邵瑞泽手臂一伸揽住他腰,蹭了蹭他脸颊,“嗯,吴夫人做菜的手艺很好。”
“为什么……不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吗?”方振皓直视他眼睛。
“吴老的邀请,不能推辞,再说能有什么事情,大大方方去呗,总比住酒店好。”邵瑞泽在他脸上落下一吻,伸手关了床头灯,“好了,睡吧。”
纵然心里疑惑,被他搂着,方振皓还是很快进入梦乡,两个人沉沉酣睡。
第二日上午,黑色轿车车直驶进吴家官邸,一座豪华的欧式三层建筑。
吴府的小洋楼,邵瑞泽是第五次来,怎么走都熟门熟路。
方振皓倒是很好奇,一直打量着周围景物。官邸内夹道的古树落叶凋零,建筑是典型欧式小楼,蓝绿色的花玻璃,格调如教堂般的静雅,富丽堂皇地屋顶,旋转的楼廊,显得格外张扬显富。
吴炳章身着长衫,外罩对襟丝光马甲精神矍铄,拄着拐杖立在客厅门口,身边站着一位妆容素淡的中年夫人,一身宝石蓝旗袍,围了条丝质披肩,脸上带着笑,看上去就和蔼可亲。
规规矩矩问了好,邵瑞泽笑了对吴夫人说:“夫人,走得急,也没给您带什么礼物。”
“你这孩子,我们还贪你那点东西。”吴夫人嗔怪一声,矫正道,“别叫什么夫人,叫婶就行,一家人嘛,多生分。”
邵瑞泽一脸的调皮,“那么婶,给我做点好吃的吧,饭店里的饭菜哪能比得上您的手艺,您的那道汤我至今念念不忘,做梦都想喝呢!”
“你就耍舌头吧。”吴夫人笑骂道,忽然看到他身后一身西服,风度相貌极好的人,突然笑问,“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这么好看,文质彬彬的。”
方振皓适时的致意问好,那礼貌的模样让向来极重礼节的吴夫人很是喜欢,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仔细的审视了一番说:“这么有礼貌又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真不多见,我瞧着心里可劲喜欢。”
许珩带着随从将行李搬去了客房,宾主几人相对而笑,进了小客厅。花明漆的沙发椅前摆了一个玻璃茶几,一支歪脖瓷瓶里插了一束紫色的小花,典雅,清丽,与外间的富丽堂皇又是不同风景。
谈话的时候吴夫人得知方振皓曾在哥伦比亚大学求学,立即惊喜的咦了声,“我也是呢,那时候可早啦,前清还没亡呢。父亲非要我去念卫斯理女子学院,我就想,为什么非要念女子学院,我照样可以和男子一起竞争。”
吴老呵呵笑,任由她谈起美国留学的见闻,吴夫人顿时拉开了话匣子,说起哥伦比亚里的各种课业与社团仍是如数家珍,和方振皓谈的很是投缘,听说方振皓曾经师从一个教授学过钢琴,立即喜笑颜开,说那也是她的西方音乐启蒙教师。方振皓说起自己还选修了英国文学和哲学,合体又风趣的谈吐直令吴夫人频频的点头,眼中赞许。
聊的很是热闹,转眼到了中午,女仆来禀报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吴太太以女主人的身份率先站起来,邀请各位入席。邵瑞泽迟疑了一瞬,对二人略带抱歉说:“舍弟还有伤在身,是换药的时间了,可否稍等片刻?”
吴炳章夫妇不由得面面相觑,吴夫人脸色变了变拉住方振皓问究竟怎么了,方振皓犹豫了一会儿,将来龙去脉拣着说了些。夫妇二人当即变了脸色,吴老更是拐杖频频戳着地,不停口的骂着:“做孽,做孽啊!”
吴夫人听说牢狱的经历,后怕抚摸着胸口,“好端端的孩子,能和共党有什么牵连,那帮人真是鬼迷了心窍。”
方振皓却微微一笑,宽慰吴夫人说:“夫人,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胡乱怀疑,宁死也不能叫他们给人扣黑锅。”说着叹了口气,看向邵瑞泽,“倒是连累了表哥,南光很是过意不去。”
吴夫人拉起他衣袖,露出了小臂上两条清晰的淤紫鞭痕,不知怎的就红了眼。用帕子擦了擦又劝慰着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叫你叔去跟他们打招呼,一句话就了解了,你好好养伤。”
方振皓似乎被这热情的言语打动,笑容温和,“真是谢谢夫人。”
“夫人什么呀,随了衍之叫我婶就行了,你跟衍之去换药,快去快回啊。”
午饭过后,吴炳章与邵瑞泽出门去了,吴夫人却叫来个西洋大夫,执意要给他好好看伤。方振皓推脱不过,只得恭敬不如从命。西洋大夫看完了出门去。方振皓一边穿衣服一边觉得好笑,他一个医生,却让另一个医生来瞧病。
出门瞧见吴夫人眼圈红红的,吴夫人说还想跟他聊聊,于是拉着他一起去落地窗边喝下午茶。白色的餐布,热气腾腾的红茶,精致的小点心,瓷器茶壶碟子,小银叉,处处显示着奢华。
吴夫人看他不怎么吃蛋糕,语气里含了嗔怪,“多吃点,不吃怎么才能快些好。”
方振皓依言拿起芝士蛋糕慢慢吃,心里不觉疑惑,不知为何第一次见面的这位吴夫人对他如此之好,他简直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这个疑惑在聊天的时候才慢慢消除,一开头无非是问问父母亲人,当听到他自幼丧母之时,吴夫人忍不住一阵唏嘘。稍后,缓缓道出了一段往事。
吴夫人刚嫁给吴老不久,便送自己丈夫奔赴北平去闹革命。这一去,便是一辈子的风浪颠簸。而他们的四个子女之中,长子最为乖巧,可惜在反袁斗争里被袁世凯镇压而丧生;女儿帮父亲分忧替他秘密传递信件,一次送信便再也没有回来,多方寻找之下却是连尸骨也未觅得。
讲到这里,方振浩看着吴夫人垂下眼睑,拿精巧帕子微微拭泪。
心里不安,方振皓想要试图找些话来回避过去,却一时间发现无话可讲。
吴夫人微微一笑,“我老啦,动不动就掉眼泪,可教南光你见笑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们年轻人是不爱听,可是不讲出来,婶子心里头闷闷的,南光你就将就听着好了。”
“我们家老三啊,是个新派的人,当年还是燕京大学英语系的高材生呢。毕业做了翻译,可惜那一年济南府的事情,年轻气盛的,又热血爱国,掩护了几个人逃跑,就被小日本捉去了,等老吴求人把他弄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血肉模糊的,他躺在我怀里,叫了一声“妈”,就再也不说话了,那孩子走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的,死不瞑目啊……”
“老四呢,在上海复旦念书。读书的时候正是赤党闹事,不知道怎么就走上歪路,因为共党和他爹吵了一架,他爹上家法打得死去活来又关在房间里禁足,那孩子心硬,一滴眼泪也没流,第二晚就留书跳窗出走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今后和我们这个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两鬓苍苍的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方振皓听的黯然,吴夫人讲得轻松,却不时笑了轻拭眼角的泪,似乎说的是与她无干的往日。
难怪吴夫人如此,怕是身上的鞭痕让她想起了惨死的儿子,这才爱屋及乌。
吴夫人端起茶杯,泪眼模糊里勾勒出眼前年轻人俊秀轮廓,心底忽然生出慈母般的怜爱,再也挥之不去。
晚上的时候不觉又下起了雪,吴炳章先回了家,半个小时后邵瑞泽带着许珩裹着风雪进了门。吴老对夫人招呼吃饭的话语充耳不闻,脸色有些阴霾,回身对着邵瑞泽沉沉开口,“来书房,我有事问你。”
书房门砰一声关上,吴夫人神色惊慌,对方振皓说:“衍之做了什么让老吴生气的事?老吴这是动怒了!”
第八十三章
书房布满书架,典籍藏书应有尽有。
壁上挂着中国传统的山水字画,桌上放了文房四宝和卷好的宣纸,还放有几本蓝色线装书,书桌左侧摆着一盆文竹,墙上挂了“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两幅字,墨色笔迹恢弘大气,笔法豪迈,却不经意含了一丝沧桑。
吴老垂下脸,兀自的铺开毛毡和宣纸。邵瑞泽眼明手快的凑到桌前,用小泥壶往梅花宋坑端砚的墨池里点了些水,捏起那块儿散着冰片冷香气息的李廷珪松烟名墨,小心翼翼的研磨。
吴老不看他,目光始终滞留在那块在墨池中盘旋的墨上,直到墨汁浓度恰当,不滞不稀,手中湖笔提笔吸饱墨,在纸上挥洒自如的写着狂草。
邵瑞泽知道,冷场沉默是最可怕的,这意味着人心里在生气,也不知道吴老此刻在盘算什么。
写完了,吴老将湖笔扔进青瓷笔洗,回身抚了抚长衫,眼神意味深长,“过来看看我写的是什么。”
邵瑞泽心下惴惴,倾身看了一眼,白纸上墨迹的还泛着光泽,写着十二个大字:“行事不可任心,说话不可任口。”
他心里格的一跳,垂着手规规矩矩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吴炳章另一手捏了长衫的下摆,坐在太师椅上,面沉似水,“念过《曾文正公家书》,就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邵瑞泽点头,依旧沉默。
“我教你读书,是看你还是个可造之材,国家羸弱,要的不是目不识丁缺少教化的军旅莽夫,缺的是知书明理的儒将良将。眼下国难当头,正需要同仇敌忾,你倒好,把我教你的圣贤之言都抛在脑后,做起那莽夫!”吴炳章声音高亢底气十足,面上隐有薄怒,“不闻缘由就擅作主张,而后还恶人先告状,耍小聪明闹得鸡犬不宁,你对得起我教你这几句话么?!”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邵瑞泽深吸了口气抬起眼,“吴老教我,忍而不发乃是最大的美德。可那是在和平共处的前提下,但若是人来犯我,怕是必定要以牙还牙。”
“狡辩!”吴炳章重重一拍扶手,“以牙还牙?!那是你的长官!那是国家的领袖!你的举动还有你那句话都是对于领袖与长官的大不敬,亏你还说得出口!”
邵瑞泽神色平静,沉默得出奇,一言不发听着训话。
“你是军人,军人就要知道礼义廉耻!什么是礼义廉耻?在家要孝敬父母,要听话;在军队要服从长官,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中央要大家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问为什么,不要又任何借口,这就是军人。上次他张汉卿敢查抄中央党部,这次你又敢持枪蛮闯情报局,且不说谁有理谁没理,这就是你的不对!冤孽,一个不够,又出一个!莽夫习气!是非不分!你们是真真不把国法放在眼里了!”
“想想什么是忠孝节义、礼义廉耻!”他说着越发激动,额上青筋鼓出。
邵瑞泽不服气出声:“曾文正公也说过,礼义廉耻,可以律己,不可以绳人,律己则寡过,绳人则寡和。我知道礼义忠孝,也知道是非对错,但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哪里犯得上去闯大牢救人,要是再晚去一秒,我就该给南光收尸了,算起来,都有错。”
“住口!”吴炳章双目圆瞪,气得不轻,“乱臣贼子,皆从一傲字养成!”
邵瑞泽悻悻闭了嘴,站得笔直。
“听不得进良言相劝,还敢说自己分得清是非对错!荒谬!”
吴炳章瞪着眼睛,十分的愤怒,又喘了口气,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
听到脚步声,邵瑞泽一抬眼,吴炳章已经抡起的巴掌抽下来,想躲,他瞬间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躲。耳光很是用力,带着风狠狠挥下来,啪的一声就扇在他的左颊上。闷闷的疼,那力道让他不由得微微晃,随即跪的更是笔直。
疼,疼痛,羞愤,难堪,还有很多难以描述的滋味,一下子浮上心间。
不等他说话,吴炳章愤然拿起画下供着的油亮宽厚的戒尺,“啪”的一声狠狠拍在桌上,斥责道:“这一巴掌,是为师教训你的,你别不服!眼下国难当头,你为了一己之私心,不顾国家之大义,简直罪无可恕!跪下!”
目光顿时震惊愤慨,望了吴炳章。
邵瑞泽抽搐着嘴角,大感意外。什么“一己之私”,什么“罪无可恕”,吴老去中央,到底听说了些什么。
但这是他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个道理他懂。
他无奈的长呼一口气,闭了眼,咬住牙,纵然心中千般不服气,膝盖还是一曲,磕在冰冷地面上。
吴炳章已经站了起来,拿起那方戒尺,看着他凝重的面容,那一巴掌挥下去的时候自己带着气,打的是又疼又狠。再看,那左脸颊上已经隐隐的肿了起来,但仍是脊背笔挺,一言不发跪着,神色平静自若,更不讨饶。
邵瑞泽默不作声,二人目光相抗片刻。
凌厉的目光来回几圈,吴炳用戒尺一指,冷冷喝道:“军服,脱下!古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穿了军装下跪,军人的军魂,可不容你如此的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