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前一晚与同僚喝酒打牌跳舞,一夜都没怎么休息,这晚又去百乐门同人谈事,为了军需与人讨价还价,邵瑞泽实在是心身俱累,头一挨枕头就睡得什么也不知道。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不料身体一翻滚下床,结结实实摔了一下。
幸好卧室地上铺了厚厚地毯,只是让他摔醒了。
他揉着头坐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到自己原先睡的地方被那人挤过来,心下盘算了一会,知道他是同自己赌气,于是也只是笑了笑,搂了被子又爬上去。他趴在床沿,静静看他闭了眼沉睡,睫毛微颤,呼吸听来却不是那么平稳。
他风月场上见惯了,知道这是什么由头。不过现在实在是累了,这事情一时又解释不完,想了几番,还是觉得等天明再说也不迟。
想着邵瑞泽拽了被子爬上床,推了推他,意思让他把地方腾出来,他却像睡死了一样不肯挪地方。他便又转去双人床另一边,不料方振皓像是睡迷糊了一滚,彻底占住了一张床,再不留地方给他睡。
心下一阵烦闷,更懒得多费口舌,邵瑞泽一把抽了个枕头,干脆的裹了被子就在地毯上睡了,随即鼾声又起。
听着那匀长平缓呼吸,方振皓才缓缓睁了眼,手攥紧被子。
他的确是赌气,才跟个孩子一般耍赖,现在看来却只是他一个人的耿耿于怀,自己同自己角力,那人根本就不在乎。
刹那间迷惘,随即却又生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气,许久许久,再也忍耐不住,他一下子翻身坐起,扬手将枕头扔了过去,“安静一点,行不行!”
邵瑞泽一下翻身坐起,语声压抑着怒气,“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两个人在暗夜里怒目相对,安静的渗人。
“你当然知道!”
“老子什么都不知道!老子只知道老子白天里忙的要死,晚上还被你弄得连觉都不能睡!”
“你忙!去百乐门,跟人喝酒跳舞打牌,你也叫忙!”
“让你不要去,你偏去。去了还要人照顾,我去那里不是寻欢又不是放荡,跟你说了你又死不相信!脑袋长在你身上胡乱想跟我有什么关系?!半夜里又抽风不让我休息!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不是寻欢不是放荡,去百乐门那种地方!你还能做什么!”方振皓言语中含着愠怒,“跟人喝酒跟人打牌跟人赌钱,整晚你就没做别的事情,先头还鬼鬼祟祟不知道钻去哪里,八成是跟女人鬼混,你那情妇都满足不了你?!”
邵瑞泽目光一闪,爬起来搂了被子,大步朝门口走去,“懒得跟你废话!”
“你别想走!”
方振皓咬紧牙关,飞快一下跳下床,咣当一下摔上门反锁了,紧紧扣住他手腕,狠命拽住,不管不顾将人摔回大床。房门重重甩上,屋里骤然安静下来,邵瑞泽摔上床又飞快坐起来,脸色越来越阴沉,方振皓不躲不闪立在他面前,眼睛里充满怒气。
“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去寻欢!”
“胡说八道!”
“你还讲不讲理!”
“不讲理的是你!”
“母老虎。”
邵瑞泽原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铁青,他吐了口气,仿佛气得忘了如何开口,一转头良久只说出这三个字。
“你!”
方振皓双眼圆睁,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像是偏偏要火上浇油,邵瑞泽歪头一挑眉,唇角抿出一点笑容,字正腔圆的再把那三个字重复了一遍。
“母老虎。”
方振皓闻言将两条眉一抬,平时听惯了的粗话冲到嘴边硬是没忍住,激得他脱口一句,“你他妈才是!”
邵瑞泽只愣了一瞬,随即向后一仰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大笑起来,用被子蒙着头笑得直抖,笑声里还夹杂着不怎么清晰的语句。
“孺子可教啊孺子可教。”
回过神方振皓才意识到自己骂了粗话,一股热潮直冲上耳后,又羞又恼之下投身扑过去,顺势倒扑在他身上,压住他怒不可遏的吼:“你给我下套儿!”
邵瑞泽被他按倒在床上,索性全身放松了,鼻子里哼了一声,眯眼促狭的笑:“骂脏话怎么了?这叫人的本性,明不明白?”
“去你妈的本性,你个混蛋!”方振皓又爆出一句粗话,微微的俯低身体,目光愤怒的想要杀人。
邵瑞泽却只是笑,笑得乐不可支。他很久都没这么开怀且放肆,这一刻好像把攒了几辈子的笑全用光了,一个大男人不仅笑出了眼泪,而且还笑的全身发抖。
“你去死!”方振皓恼火地吼他,双手扳住他肩膀。
好不容易笑够了,邵瑞泽才恢复平静,他抬眼,偶尔还因为笑的太剧烈咳呛几声,“我说南光,你就那么想做寡妇吗?”
“少开玩笑!”方振皓低吼道,两眼冒火,两颊却升起潮红,“你再不住嘴,我就——就——”
“就怎样?”邵瑞泽微微直起上身,坐起来对了他温柔地笑,“改嫁吗?”
居然这样强词夺理!方振皓又羞又怒,亦是怒容满面,恨不得立即压倒了狠狠揍他一顿——当然,这只是想象而已。邵瑞泽已经飞快攥住他按住他肩膀的手,重重往外一扯,随即腿上用力将他整个人往旁一掀,翻身把他牢牢压在身下。
“你放手!”方振皓愠恼地瞪他,挣扎着,用脚踹,却踢了个空,邵瑞泽膝盖一抬一落,同样牢牢压住他双腿,不顾他的挣扎,又抓住了他的左右手腕压在柔软床上,令他怎样都动弹不得。
他用膝盖顶开方振皓的双腿,紧紧地压着他的身体,隔了薄薄的睡衣摩擦,这个姿势让方振皓的脸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他仍不死心地挣扎,却觉得心脏跳得快要蹦出胸膛,而邵瑞泽没有一点放手的迹象,缓缓地压下身体,鼻尖挨上他脸颊,轻缓的摩挲。
“媳妇儿。”邵瑞泽在方振皓的耳边暧昧地吹气,“是生气我今晚没有跟你做吗?还是你很想要但我没满足你?所以你觉得很不愉快?非要在大半夜跟我吵架?”
露骨且挑逗的话听在耳中,方振皓脸不受控制地涨红,他急败坏地挣扎,可无论多少次,邵瑞泽都是轻而易举的把他压回床上,然后继续着磨蹭与亲吻。
“还是吃醋了?说实话你吃醋的样子很可爱,相信我。”邵瑞泽拉长声音,让这句感叹显得特别煽情。
他俯身咬住他发烫的耳垂,感受他突然颤栗的身体。而后覆住他的嘴唇,含住了使劲的亲吻。
“唔!你去死!”方振皓被吻得七荤八素,根本没法呼吸。他又踹又推,但就是动不了一丝一毫。等他放开他的唇,呼吸已然紊乱,只能全身瘫软在床上,先前紧握的五指更是微微张开,任由他摩挲。
邵瑞泽从上方凝视着他,嘴边是浓浓的笑意。
方振皓喘着气,眉毛一挑狠狠瞪他一眼:“笑什么?!”
而后他只是再次蹭了蹭他脸颊,落下轻缓一吻,“好了,今晚别闹了,我真的很困。明天还有党国元老驾临上海,一早就要去迎接。”
这完全是敷衍!方振皓气得说不出话来,愤怒地瞪着他,身上却蓦然一轻,邵瑞泽已经放开了他,重新搂了被子躺在一边,还用眼神示意他也过来睡。方振皓立刻爬起来,咬着牙再次扑过去,将他狠狠压在床上。
“你必须给我解释,不然……”他愤怒的压低声音,“不然我就上了你!”
邵瑞泽只睁开一只眼,盯了他愤怒的脸孔看了半晌,神情似乎有一丝惊愕,随即又忍住了笑,伸臂一揽用力将他拉进自己怀中。方振皓被他骤然拽入怀里,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唇也微张,随后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身体放松伸手搂住他脖颈。
知道这人的性子发作时吃软不吃硬,再搅下去自己就真别想睡了,邵瑞泽想了想,还是决定稍微的解释一下。
他将他揽的更紧,两人身体贴合的没有一丝缝隙,直听到彼此的一下一下的心跳。
清了清嗓子,他贴着他的耳朵,低低开口,“首先,我要说,咒我死可不好玩啊,干我们这行的,那真是活一天算一天。”
方振皓白了他一眼,手上却不自觉的搂紧了。
“其次,今晚上我去百乐门,真不是什么寻欢作乐,我有正事。”邵瑞泽不待方振皓开口,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缓声道,“你要知道,在中央眼里,我们东北军是杂牌,是‘后娘养的’。自开战以来,南京对东北军极尽苛刻,粮食不按时发;武器军需处处克扣,从长城抗战到现在损失的一切弹药,经费,人员,中央政府没有给予过任何补偿。”
方振皓蓦地睁大眼,似是不可置信。
“这是真的。”邵瑞泽点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自然负责起了东北军的军需,但这在南京眼里是大不韪的事情,我只能偷偷摸摸的做,不能让人知道,又要防备身后的特务,自然只能在百乐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和人商议。”
他说着叹气,“马上就是冬天了,陕西的冬天不及东北寒冷,没有棉衣却也是能冻死人的,我不能让一个弟兄挨饿受冻。还有,自从那个协议签订之后,红军的一半以上的给养都是经由东北军驻地提供的,我的任务一下子多了许多,说不头疼那绝对是假的。”
这几句,窒得方振皓再不作声,眼里透出几分愧疚的神色。
“初见陕北的红军,我真是被吓到。灰扑扑的军单衣,打着绑腿,穿了草鞋,连长靴与棉衣都没有。士兵脸色蜡黄,比麻柴杆还瘦,走过冬天走夏天,就那么走过了大半个中国,简直是不能想象,换我做我都不敢保证能不能做到。”
“你以为军需哪能这么好弄,棉花,棉衣,大衣,药品、新鲜食物,我空手变不出来,自然是左右周旋,要么采买,买不到的还要厚着脸皮跟人伸手。”邵瑞泽目光复杂,接下来的话似乎很是难以开口,他眼光一闪长长的叹气,“就说那个卫生厅的何厅长,他家侄子在上海也算是花花恶少,吃喝嫖赌那都是轻的,打架斗殴放高利贷,能做的坏事都做尽了,前几天争风吃醋还闹出了人命。”
他缄默片刻,自哂一笑,“可他不过就是巡捕房走了一圈,连个皮肉伤都没有,出来照样过他的滋润日子,知道为什么吗。”
已然猜到原因,方振皓唇微张却没办法出声。
“是我授意巡捕房放人。不为什么,只因为何厅长跟我有私下交易,把药品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我,我不能断了药品的来源。有人等着棉衣御寒等着药品救命,可有人也因为我的原因白白断送性命,有冤不得伸,有仇不得报,只能家破人亡。”
那么一句句话,说的平淡无奇,却不知暗含多少无奈,方振皓半晌说不出话,亦不忍看他神色。
“从上海到西安,物资全部是青帮押用。这些人都是人精,不给好处绝不会出手,这世上哪件事情不是利益交换,我许给他们在陕西的烟土买卖,看在金条银元的面子上,恒社才认下我这个朋友。而那些鸦片烟砖贩卖出去,散落全国,不知又要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乃至家破人亡。”
邵瑞泽抬眼看他,静了片刻,淡淡笑着眼中却腾起雾气,“说实话,我比谁都要痛恨鸦片吗啡。”
“少帅前几年染上鸦片毒瘾,然后越来越厉害,最严重的时候隔上两个来小时就要打一针吗啡。我哀求过他,痛骂过他,也在他烟瘾上来的时候抢过毒品摔了,跟他厮打在一起,不顾一切狠狠揍他要他戒毒。没用,统统都没用,他不打针连正常日子都过不下去,吗啡就是他的亲爹老子是他的命,毒瘾发作起来,整个人就跟被抽掉筋骨一样。”
邵瑞泽笑了笑,艰涩开口,似乎连语声都陷落在回忆里,“他继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依旧喜欢玩,兴致一上来就往外跑。有几次在郊外发作,没针没医生,他连站都站不稳,我只能紧紧抱着他,尽量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就跟疯了一样又哭又喊,又捶又打,眼泪鼻涕横流,张皇无助。”
他淡淡笑,神情反倒格外平静,“他喊着说,‘疼,浑身有很多虫子在咬,全身的皮肤都没了,烫得疼,放开我!针!大夫呢?’,然后他就哭,抓着我哭得跟孩子一样委屈,那一瞬间你知道我的心情么。我紧紧抱着他,被他一拳一拳揍着可身体都不觉得疼,哽咽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心里那种痛楚连利刃剜心都不足以形容。”
“我从没想到,自己是如此痛恨鸦片吗啡,却也有不得不贩卖鸦片烟砖去祸害别人的一天……”
深邃眼眸里闪过一丝罕有的迷茫,目不转睛望了他,流露只在至信至情面前才有的彷徨,话语亦含了不可抑制的酸楚涩意,“你说,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说着嘴上亦带着笑,并没有再出一声。
只是那唇角的笑容比话语更易读懂,随着那平缓的呼吸,脸上自嘲神色渐渐被迷茫悲哀取代。方振皓垂下目光,心底茫茫然,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邵瑞泽静了一刻,缓缓问,“南光,你真的认为,我做的这些事没有错么?”
他听着他缓缓的抽气,一下一下,仿佛被回忆逼迫到绝望的边缘。蓦地,心中痛楚再不可遏止,方振皓倾身上去,张臂搂紧他,环住他颈项,嘴唇温柔落在他脸颊。
邵瑞泽一怔,旋即扬了脸,轻轻回吻了他的额头。
他伸手抚摸着他的脊背,酸涩叹息,“南光,我是真不希望你搅进政治这滩浑水,活得如我一样辛苦。这潭水太深,政府和军内都是派系林立,委座又极其善变,多少高官大员揣摸不到位,都在这上面摔跟头。更不要提共党同中央的分歧和对立,现在大敌当前都打的如此激烈,你选的路实在太难走,简简单单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方振皓眸色微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静默于黑暗中,没有应声。
“衍之,你也常说,中国现在就是个千疮百孔的大桶,几乎快要破烂得没法补没法救了。可是有人总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蹂躏。抗日,救国,难道不是每个中国人责任与义务么?所谓革命,无非是要救民众于水火,要致力民族复兴。你的忠诚就是你的信仰,如果我真的是那种能够轻易放下信仰的人,放弃自己同国家共浴烽火的初衷,变得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只知自己喜怒哀乐……我自己都会觉得太不堪。”
他说着定定望住他,嘴唇微颤,良久一笑,“你,还会喜欢那样的南光么?”
邵瑞泽听他吐出这一句,只将他的手紧紧握住,缓缓摇头。
“所以,我不想放弃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更不想活的庸庸碌碌。而对我来说,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做些什么,我们既然遇到了,在一起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哪怕是现在的政治分歧与对立,哪怕是将来的动荡不安与烽火连天,总要两个人一起的。一起面对,一起同甘共苦,生死相托,无分彼此,不是吗?”
他目光深深,视线落在他眼睛上,鼻侧,眼睑,发际……话语渐渐多了不可抑制的酸涩,更不由揭起心底最深的眷恋倚赖。
邵瑞泽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一点点攥紧,直至紧紧相扣。
“好的,一直在一起。”
他说着缓缓而笑,深邃漆黑的眼里涩意逐渐退去,多了柔和光芒,煞意尽化倜傥。
话音未落,他抬起右手,轻柔解开他睡衣衬衫的钮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