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脚步声咚咚,何厅长的外甥何森走来,递给他一杯香槟,沉思杰接过了,喝了一口放在身侧。何森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微笑,瞟一眼楼下经过的名媛淑女,“Edward,怎么,还没看到目标?”
“是难度太小,没什么挑战。”沉思杰斜眼微笑。
又一阵轿车声,只见一辆别致的别克车,车身幽黑锃亮,如离弦的箭般轻快的驶来,停住在公馆门前。
一个副官从副驾座下车,伸手拉开车门,有一位军人自车后座而下,军礼服庄重严肃,佩着织金绶带和勋章,戴了雪白手套,身形挺拔,英武中更显轩朗。沉思杰也朝下看,不愧是报界名记,略略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啧啧咂嘴道:“上海行营主任,吴老好大的面子呦。”
“啊?上海行营主任?”何森也看了过去,“邵主任,那位东北军的二号人物?”
沉思杰点头,笑答了说:“正是,少壮派代表呢。东北军十五六万人,听说他能指挥动至少十万,这还不要提上海那两个驻军。”
说着含笑往下看去。他一直自恃颇高,自三年前从海外回国发展,身世显赫的家庭背景和海外八年的留洋镀金,令他在上海滩混得如鱼得水,又在报界工作,对这些军政头面人物很是熟悉。
何森却兴奋起来,“既然如此,岂不是能看到那传说中的交际花啦?”
“你小子这点出息。”沉思杰用手中的报纸筒轻敲了何森说,“人家的情妇,你也想染指?小心他一枪打爆你的头。”
“你小子知道个屁,他跟我叔叔那是好兄弟,再说了,我又不是要给他戴绿帽子。”何森兴奋地搓了搓手道:“那小娘们儿被包下只唱歌不陪客,直把人心挠的发痒,就算跳上一曲,也算风流快活!”
“那个叫海棠的交际花,的确是个尤物。”沉思杰隐隐的诡笑,“果然是东北军里出来的,颇有张少帅的作风,鉴赏女人的品味真不是盖的。”
何森双眉一挑,“别说是风月事儿,就是上海滩的名流显贵都想找他做乘龙快婿,不过他只喜欢同那个交际花厮混。你们那破报纸,还害得我表妹Lucy大哭了一场。”
说罢两人再度看下去,不料却没看到那艳光照人的女子,只看到车后下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穿了一袭白色晚礼服,内衬丝质衬衫,打着规整的领结,看不清楚相貌,却别有一番异人的清贵气度。
两个人对视一眼,何森疑惑着开口,“不都是带女伴么,难道邵主任换口味了?”
静默了会儿,沉思杰嘴角弯了弯微笑,“若是如此,那才是大新闻!”
等目光追寻了再看时,两人已经进了门去。何森只能对了背影叹了声:“吴老差不多该来了,走。”
会场里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白制服黄铜钮扣的侍者们托盘盛着美酒,在人群中穿梭。军政高官端着酒杯聚在一起谈天,富家太太则是珠光宝气的攀比炫耀。身旁有女宾经过,频频投来秋波,邵瑞泽同旁人微笑,礼貌点头致意,冷不丁伸手将方振皓拽到自己身边,轻声道:“从现在开始,少说话,这里面的都是人精。记住了。”
因为女宾投向他的秋波,于是方振皓不悦瞪他一眼,一下甩开被他拽住的手臂。
他来这种场合又不是自己愿意,端着身份架子,还不如在家睡一觉逗逗兔子来的惬意。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他嘴唇勾出僵持的弧线,之前在学校里学过的礼仪现在却派上了用场,他微背了手,频频向过往搭讪的人欠身点头答礼。
大厅里人来人往,欢笑喧嚷声不绝于耳,头顶水晶吊灯散着暧昧光芒,舞池里尽是搂在一起的摩登男女,踩着绮靡的节拍翩然起舞。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拿起酒杯慢慢喝着酒,打量着舞池摇来摇去的对对身影。
舞池另一边,何森和沉思杰却被一群名媛淑女和富家太太围住,何大公子眉飞色舞的夸赞沈记者在国内摄影艺术界是如何的翘楚才俊,又是如何的屡屡获奖。顿时众女羡慕的眼光就投过去,而沈记者故作谦逊的浅笑。
何公子又提到不少上海的歌星影星玉照都是出自他手,说到激动处,众女眼睛奕奕闪光,相继约了沉思杰给他们拍照片。说着说着小姐们不免又扯到珠宝首饰男人上去,自然没有放过当世头号美男张少帅,纸业巨子家的小姐不由感慨,那上海督军也是玉树临风,特别是眼神,迷人得很。
说到这里何森不由哈哈笑:“Angela,那上海督军不就在你对面吗?”
人多起哄,不少女伴撺掇了Angela过去把正在同人谈天的上海督军请过来,少女白皙脸庞顿时涨红,怎么都不愿去,正打闹间水晶吊灯燃亮耀眼的光芒,照的厅内彻如白昼。音乐声停止,司仪站在场正中叫来宾肃静,朗声道:“有请吴炳章老先生!”
吴炳章一身藏蓝长衫,领口袖口露了一线雪白锦缎,缓步从楼梯上走下,停在楼梯正中扫视大厅内人影,对众人微微含笑。
两朝元老,前不久又一纸通电粉碎桂系分裂中央的企图,军政界谁人见了他不礼让三分。
“诸位,国难当头,黄河又起汛情,万千灾民饥寒交迫,即为手足同胞,就不能坐视不理。委员长分亲临前线督导剿匪,仍不忘下令省厅拨款周济灾民,建难民营,同时也示意我社会各界慷慨解囊。”他顿了顿,“身为中山先生弟子,我自然要全力以赴,我宣布,捐出吴某人在上海的一处房产,价值三十万,以加固大堤,赈济灾民!”
仿佛烧红的铁块扔进冷水,众人惊讶的纷纷倒抽冷气,不可置信,而后叽叽喳喳讨论,更有人接上话,司仪大声喊着“李老先生,慷慨解囊十万捐赠赈灾!”“曹太太捐赠钻石项链一条!”见状何森在人群里冷哼一声,“一帮穷鬼,有什么好救的。”
沉思杰拿出小本子记录,叹道,“吴老大手笔啊。”
“切。骗骗人而已。三十万给那帮穷鬼,真是便宜他们。”何森转头神秘一笑,“喂,你知道现在玩什么最时髦吗?”
“玩车、玩狗、玩小倌。谁不知道。”沉思杰坏笑着回道,“其实交际花都落伍了。”
何森摇头晃脑,“那是,达官贵人蓄养眉清目秀的男孩儿玩,还包养戏子,那才叫时髦呢!”
说话间不时又有司仪叫喊,“张先生愿意出三万元,邀请崔小姐跳下一支舞!”
“穆太太愿意出五万元,点播她亲爱的的路易小宝贝弹奏一曲《献给爱丽丝》!”
司仪频频叫喊,气氛越来越热烈,方振皓却觉得乏味透了,联想到这募捐酒会的目的,更觉得无趣。上海的名流显贵此刻频频捐钱捐物,都不过是一种身份的炫耀,更是攀比,有多少人真正是出于慈悲。
想的憋闷,他便同邵瑞泽小声说了,邵瑞泽却笑,“慈悲之心不重要,钱物那都是实打实的,能让灾民吃饱穿暖,攀比有什么不好?”
“你确定都能到了灾民手里,难道不会被揩油。”
“……揩油是肯定的,谁也防不住,有一两成到了灾民手里也好。”
正说着,有几人过来同邵瑞泽攀谈,方振皓坐了会儿觉得没意思,又吵又闹还有烟味,让他觉得头疼,于是就起身去了盥洗室。吵吵闹闹中,何森早已同勾搭上的交际花去厮混,沉思杰彷徨一阵儿,信步围了舞池踱步,想起何公子的话,又想起一些地方的小倌,那雪肤花貌真比女孩子还美艳。
何森走之前还对他诡异的笑,神秘兮兮说:“自己随意吧,这里漂亮的男人真不少,要看得上眼,就拿银子套了他去快活。”
沉思杰顺手从边上侍者手里接过杯红酒,信步闲逛,却倍觉冷落。在军政高官眼里,记者其实也不过算个玩意儿,没人过来与他谈天,只有几个怯生生的小姐搭讪。他走上楼,隐在一个视野开阔的角落,拿起相机捕捉镜头,暗自盘算明天如何报道这场衣香鬓影。
举着相机在上下搜寻时,一抹白色影子吸引了他的视线。
华美的三角钢琴前,一个身穿白色礼服的青年正在静静弹着琴,眉目鲜朗,面色宁静,弹着琴手指修长,指法纯熟,眨眼时长长地睫毛微颤,翩翩风采透出一股俊雅之气。《春之声》的琴声悠扬,在他指下如水一般的滋润的流淌,
再定睛一看,依稀就是那个陪了上海督军进门的青年,沉思杰想着便微笑,他还当是谁呢,这样俊雅面容,又能弹手好琴,举止也还高雅,难怪上海督军也想换换口味。想必价格不菲,但那个并不在他考虑之内。
他得意眯起眼,小声吹起口哨,缓缓步向钢琴,拈了酒杯托着腮在钢琴边静听,目光不时在那张俊雅面上来回游弋。
弹琴的人不时抬头扫视他几眼,瞳仁幽黑,目光中却含着寒气,冷冷的。
方振皓从盥洗室出来,看到邵瑞泽依旧在同官员们谈天,心下烦闷不想过去,再一看钢琴那里空空无人,他出国在外也曾学过乐器,见状不由得手痒了起来,于是坐下弹了一曲最拿手的曲子。
孰料一曲将尽,有个男人却托着腮在钢琴边静听,还带着几分轻佻笑意注视着他,那目光让他看了很是不舒服,更不自在。
一曲终了,他停住手,装作没看到钢琴边的人四处打量侍者,手上亦信手翻着曲子,不料那男子却慢慢走近了,噙一丝玩味笑意,“弹得不错。”
第七十三章
这神情看在方振皓眼里,更添孟浪轻浮,毫不客气便是一声冷哼。
沉思杰将酒杯递过去,“会弹圆舞曲之王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吗?我认为,这曲子很适合今晚的气氛。”
不料那人只瞟了他一眼,冷淡回道:“抱歉,在下并非专业,只是自娱而已。”
“娱人娱己,岂不两全其美?”高档的法国玻璃杯在如昼的灯光下明晃耀眼,杯中美酒微漾,沉思杰执杯缓缓微笑,让自己看起来很是风流倜傥。
不料那人却没再理会,更未正眼瞧他,微微低头,自我陶醉般弹起曲子。
沉思杰反倒被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神色态度所吸引,一手插着裤兜,笑吟吟倚在钢琴边凝神静听,手指轻轻打着拍子,目不转睛的凝视他一双俊目。
指法娴熟,音乐明快,琴声高亢雄健,沉思杰听着嘴边噙着一丝笑意。他弹的是《拉德斯基进行》,这曲子源于欧洲革命时期,拉德斯基是位残酷的镇压民众起义的强硬军阀。维也纳保守派聚会时,请作曲家老约翰斯特劳施谱写一部热烈庄重的进行曲,尽管约翰斯特劳施不情愿,但还是谱写了这曲传世名作。
但对于方振皓而言,这首琴谱他早就熟背,只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环境下对于世事一种发泄讽刺而已,单为了炫耀而无应有的慈悲之心,国难当头仍是如此的纸醉金迷,令他在愤慨之余只觉悲哀。
铿锵有力、又略带欢快的节奏回荡在大厅里,与此刻宴会的奢靡氛围似乎不协调。但众人沉迷在繁花似锦珠光宝气中,也无人分神去看,琴声里夹杂着时断时续的捐款诵读声,偶尔竟然被盖了过去。
一曲终了,方振皓长长吁了口气,合上了乐谱,正巧一个侍者端着托盘经过,他起身从侍者手里取水喝。沉思杰见状笑着寻机凑近,对了他嘻嘻笑道:“依我说,还是《蓝色多瑙河》适合。”
方振皓只淡淡抬眼一瞟,完全不予理会。
他见状低声温和的自我介绍说:“在下姓沈,是《晶报》记者,你叫我Edward就行,我们可以就圆舞曲来聊一聊。”
方振皓露出淡漠的陪笑,径自喝了口水,又把空杯子交还给侍者,低沉的嗓音说了声:“沈先生幸会。”说完微微致意就要走。
沉思杰却笑了伸手拦住他,抢身在他身前,双手紧钳了他的双臂,迫他贴近自己,挑逗般说:“那首《蓝色多瑙河》你真的不会弹?”
顿然一愣,方振皓随后隐隐皱眉,甩开沉思杰的手,按捺住不悦回道:“不怎么熟悉。”
“想学吗?”沉思杰觉得已然上钩,眼中微醉的神色略带挑逗。
方振皓嘴角挑起,敷衍一笑。沉思杰环顾左右见无人注意,便微微倾身靠上去,压低声音诡秘笑道:“跟我走,今晚我教你。”
已然看出对方的不怀好意,方振皓连身顿时阴沉下来,飞快转身欲走,沉思杰却难耐冲动,一把拉过,就势伸手想去挑起他下巴。
“哎,邵督军恐怕现在正应付爱慕他的小姐,根本没时间管你,这些军阀都是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九一八拱手揖贼入城,跟卖国何异,还好意思腆着脸继续当他的封疆大吏。再说当兵的脾气都不好,他就没对你动过粗么,要是打在这么俊的脸上,连我一个外人看了恐怕都要心疼。”
他说着就伸手摸了上去。
正巧又有侍者经过,方振皓侧身一避,顺手兜起杯酒,多半杯潋滟如血的美酒劈头盖脸朝他泼去。
“闭嘴。”他倾身靠近,下颌微扬,唇角凝笑,“你算什么东西?又凭什么对他指指点点?”
沉思杰愣了一瞬,“难道我说的不对?九一八他们就是白白将东北让给日本人,真是败类,中国人的耻辱!”
“滚!”
话音未落,沉思杰手中的酒杯就咣当摔落在地,砸的粉碎,方振皓抬腿愤怒踹了他膝盖一脚,冷冷看到他弯身抱住腿,又恶狠狠吐出一句,“你也配?!”
“出什么事了?”钢琴旁一些人围过来。
方振皓直起身没多解释,只是狠狠的瞪了眼,头也不回走开。
面上还滴着水珠,沉思杰看着他的背影混入人群,又羞又怒,但碍于人多不好发作,只得暗自咬牙。
舞厅里又响起缠绵婉转乐声,各色裙袂飞扬,转瞬间又是灯红酒绿,舞影婆娑。邵瑞泽笑看同僚带了女伴去向舞池相携着共舞,顺手又拿起一杯酒慢慢抿着,抬眼看都方振皓走了回来。不经意一瞥,却见面含薄怒,似乎很是不悦。
“怎么了?”待他坐下,他探身问。
“文人堕节,盗犹不及。”方振皓不忿道,侧脸望过去,一时心中怒气仍旧难消,便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只略过那人轻薄之举。然而令他惊异的是,邵瑞泽听完了并未动怒,只似乎是好笑的摇了摇头,喝下最后一口酒。
“算了,跟这类人生气,划不来。”
见邵瑞泽含笑但无动于衷,方振皓终于发了火,夺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你就由得他们这样胡说,由得他们糟蹋你的名望?为什么还故意迎合流言,唯恐他们将你糟蹋得不够?”
邵瑞泽就势往沙发上一靠,食指将帽檐轻抬,然后拍拍他肩膀,“你也说了,文人堕节,盗犹不及。跟小偷强盗有什么道理可讲,只要他们不写我亲日投敌,我就懒得去理他们。”
方振皓鼻子里哼了一声,抿唇不语,身体也放松了靠上沙发。
邵瑞泽看了看四周,又收回目光,“算起来沈记者也是某位官员的裙带,在上海滩混的小有名气,也就不知自己究竟几斤几两。我若打定主意要做了他,有千百个理由能让他死的难看,不过是看着同僚的面不想计较罢了。”
“这种人靠着裙带爬上去,信口开河,行为举止还不是一般下作,真是玷污了记者这个职业。”
他说话时气息局促,愤然涨红了脸,耳根微红,却又垂着眼,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泰然姿态。
“息怒。”邵瑞泽起身,笑着伸手刮了下他的鼻头,象对个小孩子般安慰道,“所以说,在这里说话要小心,指不定背后就有谁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