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德喊完了,拿着烟斗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随即妻子从厨房探出头来,系了围裙,拿着还滴水的雪耳对他嚷嚷,“喊什么喊,这些日子冬燥,我好心煮雪耳莲子粥给你们喝,你还说说三道四!”
罢了又对丈夫道:“看看几点了,这俩死小子又给我磨磨蹭蹭!”
“再等等吧,两个都有正事要做,不像你一个婆娘只窝在家里。”方振德又翻开一叠报纸,回了一句。不料妻子又探出头对他嚷:“你什么意思呀你!我在家里还不是给你养孩子带孩子操持家务,说的我好像清闲的很,赶明儿你来带孩子,看累不死你!”
知道妻子是个得理不饶人、无理也要狡三分的性子,方振德只得笑着不理会,岔开话题说:“那雪耳莲子粥是煮给你弟弟喝的吧,真是有得沾光!话又说回来,那次你又闹又打让他下不来台,莫不是做姐姐的后悔了给他赔罪?”
锅坐在火上咕嘟咕嘟煮了,邵宜卿走出厨房斜斜瞅他一眼,眉梢挑起些促狭,“说话注意点,什么叫我让他下不来台,你以为我爱那样,还不是怕他不学好,丢邵家的脸。”
“他老大不小的人了又不是不知轻重,当年他在河北杀人一枪一个都不带眨眼,最后杀的城里白天都没人敢上街,你个当姐姐的怎么不管管。成天就在这些事上指手画脚,话说回来他想跟谁相好那都是他自个儿的事,真说起来爹妈都管不了,你又凑什么热闹。”方振德一边回敬一边蜷在沙发中继续抽烟看报。
“胡话!他娶正经女人十个八个我都不管,可这点埋汰事怎么就不能提?到哪里他还是我弟弟。生得个招惹是非的模样,四处去惹祸,鬼混放浪,换作以前可是要揭皮上家法!”邵宜卿俯身趴在沙发背上,从后看丈夫不依不饶的数落。
方振德放下烟斗,又翻过一张,“得了得了,等一会他就和南光来吃饭,省省力气到时候再教训也不……”
他还没说完就骤然沉默,喉咙里发出格的一声,报纸在手中微微发颤。
邵宜卿疑惑看过去,目光落在报纸照片上直看了半晌,面上顿时抽搐。
谁开门的刹那,方振皓就敏感的觉察出大哥家里气氛不对,大哥和大嫂沙发正中端端坐着,桌前茶几扔了张报纸,看到他们进来,面上表情很是诡异。细细看了,大哥还好,大嫂的脸上渐渐笼上层紫色,都能去吓小孩。
待到他身后的邵瑞泽踏进屋里,连一个“姐”字都没唤出来,大嫂就二话不说抄起胆瓶里的鸡毛掸子,朝他抽去。咋一下没头没脑的挨打,邵瑞泽下意识瞬间跳起来,在姐姐家宽大客厅里来回躲闪,邵宜卿咬了牙,下着狠手朝弟弟背上抽,一边打还一边愤愤骂:“小兔崽子,你出息了啊!”
方振德哭笑不得的将报纸递给弟弟,方振皓不明就里扫了眼,报纸上居然有张两个人上车的背影,邵瑞泽是侧脸,他只是个背影,是正要往车里坐被他扶了一下,标题却配的耸动又暧昧,直指当下风月场的艳事,还拐弯抹角提起时下流行的小倌之流。不用多想,他立马想起酒会当晚的事情,不然谁会跟了他们清楚的拍下这张照片?
顿时气得咬牙切齿,文人堕节,盗犹不及,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污蔑人给人泼脏水!他愤怒的扔下报纸,恨不得现在就去找那个混蛋狠狠揍一顿。
邵瑞泽左右躲闪着,胳膊脊背被抽得火辣辣的疼,错步侧身躲避间看姐姐追的气喘吁吁,嬉皮笑脸说:“姐,打累了吧。打累了休息一下,我怕你闪着腰。”
“你个混账给我住嘴!”邵宜卿狠狠啐了口,“你自己说说这都作了些什么混帐勾当!男人!你连玩歌女都玩腻了,跟男人厮混,满大街的报纸都登你的风流韵事,邵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今天不把你扒皮抽筋我就不姓邵!”
邵瑞泽侧身闪过重重挥来的掸子,“姐,你听我解释嘛,不是你想的那样。”
“解释个鬼!不准躲!你还跑!”
几个孩子从二楼下来,趴在楼梯扶手上看舅舅挨打,仆人们探出头来不住偷笑,许珩见状冷冷一扫,把仆人全部轰走,又将几个孩子哄上楼去。姐弟俩纠缠不休,方振德瞅了个空子才把妻子拦腰抱住,眼疾手快抢下鸡毛掸子扔到一边,邵瑞泽呲牙咧嘴的叫着疼,方振皓赶忙把他拉到一边去,心疼的摸着他的胳膊。
“有话好好说,动手干什么。”方振德搂了仍是气鼓鼓的妻子,推到房间一角,埋怨道:“他又不是那俩小子,由得你动手打骂,依我看你才是不明理!”
邵宜卿气得两腮微鼓,眼睛一瞪,“混小子,你给我解释不出个子丑寅卯,今天就是爹娘活了也救不了你!”
揉着被打得火辣辣发疼的颈侧,邵瑞泽苦笑,“姐,南京大员点名要我出席募捐酒会,结束的时候顺路送个同僚回家,小报记者经常胡闹给我泼脏水,照片是他们费尽心思偷拍就等着做文章,想借机炒卖报纸赚钱,抗日的新闻传得都未准有这些花边绯闻快。我那晚喝酒喝得都晕了头,送罢人哪都没去径直回了家,倒在床上一觉天亮,你再打我还只能是这番话。”
“胡说八道!你说不说实话!”
“我没扯谎,需要我挂电话给吴老先生向你解释吗?要不你问问小许。如果我真跟男人厮混会带人回家吗?去饭店开房岂不是最好?至于是不是一夜未归,你还能问南光啊。”
兆言顽皮揪住许珩武装带,要拿枪玩,许珩一边把他拎起来一边适时开口,“酒会上有个记者偷拍军座,被军座狠抽了一记耳光。”
邵宜卿狐疑的目光移在方振皓面上,以目光无声询问。
方振皓心提到嗓子眼,感觉所有人目光都投到脸上。他已经明白这事情邵瑞泽是一个人担下了,不想叫他被扯出来让大哥大嫂知道,如果挑明了事情的真实原委就是一桩丑闻,不挑明势必就要扯谎……
“哪个晚上?”
“前天晚上啊。”
他站在他身边,听到自己语气稳笃:“大嫂,他那晚十二点之后回的家,一回家满身酒气,赶忙就去睡了。”
邵宜卿呆愣了半晌,看方振皓对自己点头,于是狠狠瞪一眼弟弟,“你扯谎多了!我信南光!”说罢一转身气呼呼进了厨房,方振德无奈笑笑,也长叹口气:“衍之,你姐姐就是那个脾气,好管闲事,好教训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打的身上疼了,让南光去给你抹点药水。”
两个人躲在客房里,邵瑞泽坐床上脱了外套衬衣,背上被抽过地方红肿青紫,凝成道道淤血。方振皓拿了冷毛巾小心翼翼覆上去,顿时听他倒抽了口气。他担心的问:“疼吗?”
邵瑞泽哼了声,“还好。”
“你明明躲得过去。”
“不打我几下姐姐不会消气,与其让她逼问出来实情,倒不如我受点皮肉之苦遮掩过去算了。”邵瑞泽慢悠悠开了口,“再说了,不就鸡毛掸子抽几下么,我还受得住。”
“少给我提你们的军法!”方振皓不忿回了一句,将毛巾反过来压上另一处,又听他倒抽气,“你常提起张大帅对你们甩耳光抽马鞭,揍得你和少帅鼻青脸肿,犯个小错就当着众人面狠狠地揍,马鞭下抱了头乱滚,鲜血横飞,第二天带着伤还要去操练,这么不蛮讲理心狠手辣你还当他是父亲?”
孰料邵瑞泽只是叹了口气,嘴角掠过丝笑意,“军令如山不容徇情,大帅向来有错必惩,对亲近的人越是疾声厉色,常话说得好,‘走得近,打得狠’,就是这个理。若是现在小许同别人执行任务而任务搞砸,我第一个军法处置的就是小许,不管他责任大小,还要重重加倍的罚!说是杀一儆百也不为过。”
“大帅是希望我们能做人中美玉,就不能娇惯要打磨的结结实实,皮糙肉厚什么也不怕什么也敢做,只可惜他还是走得太早,留下偌大东三省,我们仍是太年轻。应付日本人应付南京应付毛子,几下就捉襟见肘。”
接受西方文化浸染太久,方振皓已经不怎么懂得儒家那些传统道学的治家思想,对于幼年的回忆也止于现在被称为封建家长制的父亲权威,连同父亲的大烟一样,那些对于他都不算什么好的回忆。他吸口气,压了火气说:“你们这群当兵的,犯起混来真是六亲不认。”
“军机不严明谈何团结忠心?胜利又从何而来,若是亲疏区别对待,恐怕早就纷争四起,人人不满。古往今来,因为徇情枉法而败坏规矩导致一败涂地的例子还少吗?少帅主政东北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牵扯到我就绝对跑不了,受不了也要受着,底下的人不是瞎子,都看着呢。看到我受了罚少帅不徇私情,才心甘情愿的被处置,一句怨言也不敢有。”邵瑞泽咳了一声,不禁又想起现在军内嫡系旁系的恩怨罅隙来,心下愤恨难忍,气不过重重冷哼了声。、
“别提你们那堵心的旁系嫡系了,现在想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反正你也快回西安,不用再看人脸色夹在中间几面不讨好,也不用提防掩饰、时时戒备小心。再忍忍就行了。”方振皓知道他提起这个就不舒服,他顿了顿岔开话头,手拂弄过他背上斑驳未褪的鞭痕,“打得真是狠,留了伤疤去不掉了。”
他说着放下毛巾,单膝跪在他身侧床上,拿棉签沾了药水,擦拭着那些淤血。
“去不掉就去不掉,反正除了你看就没人能看到。”
脊背上的疼痛早已经过去,邵瑞泽侧身伸臂将他腰一揽,方振皓拿着药品棉签没防备,一下被他揽了跌坐在怀里,见状不由大惊,看了看紧闭的门又转头瞪他,“还皮痒?还嫌大嫂打的不疼?放开我!”邵瑞泽却将他搂得紧紧的,鼻尖贴了脸颊蹭腻。“挨打也是为你挨打,抱一下又怎么了,今晚回去你还得补偿我。”
“少得意!”方振皓觉得不舒服,赶忙撑起身体同他面对面坐直了,尽管那人双手还搂在他腰间,他几乎等于分腿跪坐在他双腿上,戳着他胸口横过去一眼,“你还敢拉了我扯谎,我长这么大都没撒过几次谎。”
“那你还不照样乖乖配合,说的信誓旦旦,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若是不骗过姐姐被她刨出实情,他俩恐怕真是要扒皮抽筋狠狠揍。我不怕自己挨打,都打惯了;我是怕你受不住,你们方家是书香门第的大户,家法恐怕更是严苛。”
“老爷子都不在了谁还管迂腐到极点的家法,小时候没少被他揍,只不过三两下就结束了。”方振皓想着过去不禁笑,又眯眼瞧他,“不过说的你好像专门损己利人,真是令人敬佩。”
“也就你一个,别的人我真懒得管。”邵瑞泽说着侧了头,吻在他嘴角。
两个人额头相抵,都啼笑皆非看向对方。
门悄无声息徐徐推开一线,兆哲从门缝里探进来,十岁孩子歪着头,好奇看叔叔和舅舅靠的那么近相对而坐,他含着手指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相互咬耳朵咬嘴,冷不丁“哇”一声大叫!扑倒床边。
叔叔果然被吓住了,回头瞪大眼睛看他。
兆哲胖胖小手指着,“你们咬耳朵咬嘴!”
舅舅哈哈笑出声,叔叔的耳朵却腾地红了。
方振皓连忙连滚带爬下地关上门,扯过兆哲拧他耳朵,“小兔崽子,少吓唬人!”
兆哲扭着身体跑到邵瑞泽身后,邵瑞泽慢悠悠穿上衬衣,也不扣扣子,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下次进来要敲门!这是礼貌。”
兆哲撅起嘴,拉着他手,“舅舅,舅舅,你给我的生日礼物没有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对视,都知道兆哲说的是什么,不由疑惑。邵瑞泽明显愣了愣,“许叔叔没给你?”
“小日本是坏人,就要抢人家的东西,子弹被小日本抢走了,抢走就没有了。娘不让我跟你说,说不许再给你找麻烦,不然就打屁股。可是人家很喜欢,舅舅,人家想要回来。”兆哲拉着他手不停扭着撒娇。
邵瑞泽看了一眼方振皓,说:“不会吧,我的勃朗宁小许都给我拿回来了。”
方振皓想了想说:“兴许那时候许副官着急的只记得你的事情,哪能记得兆哲被抢走的生日礼物。八成是让今出川辉拿走了。”又迟疑道:“能要回来?”
邵瑞泽摇头,“算了。我真没那个闲心去再跟他扯皮。”说罢将兆哲抱坐在自己膝上,捏住小小的鼻尖,“那个被日本人碰过,脏得很,我们不要了,舅舅再给你补一份新的,好不好。”
兆哲歪头看他半晌,噢了一声抱住他脖颈不住蹭着,啵的在脸上亲一口,“舅舅最好。”
方振皓把他拽过来。十分严肃开口,“刚才看到的不许和你爹你娘说,不说的话叔叔给你买美国糖果吃,记住没有!”
兆哲的黑眼睛滴溜溜转了圈,脆生生说:“好!”
门外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被砰一下推开,邵宜卿站在门口对着两大一小的三人斜斜一瞟,“还不来吃饭,非要三催四请么?”说着又瞪弟弟,“邋里邋遢像什么样子,衣服穿好了快来吃饭!”
兆哲跟了出去,邵瑞泽站起来慢慢扣着扣子,方振皓站在他身前帮着把衬衣领子整好,又抚平衣服褶皱,看他穿的整肃。邵瑞泽顺手帮他理好亲热时弄乱的领口,两人这才出门。
之后几天风平浪静,好几天过去了,邵瑞泽也只是睡觉吃饭上班,然后是下班吃饭睡觉,连外出应酬都很少。闲时在人面前更是坦然,几个人聚在一起打牌下棋,偶有同僚来公馆坐坐,似乎并未计较报纸上的风月和言辞。
倒是方振皓听一些护士闲谈间说道,晶报的沈记者在前晚跟新结识的小戏子学洋人附庸风雅散步时遇了匪徒,小戏子被几下打的破相晕了过去,沈记者被黑帮的人套了麻袋拳打脚踢半个来小时,直揍得鼻青脸肿血肉横飞,当场昏死,孰料黑帮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扔进冰冷刺骨的河里,要不是路人大发善心把他救上来,恐怕早就去阎王那里到报道了。
那个碎嘴的护士还叽叽喳喳的补充说:“什么叫祸不单行呀,沈记者这就叫祸不单行,他躺医院里打吊瓶还没缓过气,晶报老板听说他惹了黑帮,直接扔了两个月薪水把他辞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端着饭盒吃午饭的方振皓听到了,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倒是旁边含着一口烧茄子的史密斯很是好奇,凑到女护士们跟前问东问西,再加上好几张报纸报道的语焉不详,神神秘秘,便判断说这沈记者一定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一定几个人为了小戏子争风吃醋,直说的旁听的护士们掩嘴吃吃的笑。
坐回来的时候史密斯仍是摇头晃脑,仿佛对自己的推理很是得意,方振皓推了他一把,“你抖什么抖,坐好了。”
史密斯耸肩,蓝色眼睛睁大看他,“你难道不认为我说的对吗?我在中学的时候就是侦探迷!”
方振皓想起史密斯藏在抽屉里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不怀好意一笑,“上班时候躲着看小说的成果吗?”史密斯立即紧张的左看右看,又一把搂住他肩膀嘘了声,“不要这么大声。”
“我当年上私塾,四书五经地下压着《水浒传》,夫子不在了偷偷看,夫子回来就装模作样背书描红,被发现了还用板子狠狠打手心。真叫一个疼。”方振皓斜眼看他,“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