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孔二小姐转眸朝道路尽头一扫,似笑非笑,“他在里边好吃好喝,你在外面挨冻奔波,真是天差地别啊。”
这话说得半分情面也不给,邵瑞泽脸色微沉,却仍是赔笑,“二先生说的是,我们这当下属的就是跑腿命,但真说起来,上级天大,也是天经地义的。”
孔二小姐故意凑近他,一脸得意,“说得好,既然是天经地义,你与其在这里受冻,倒不如与我一道去寻点乐子!”
说着就一把亲热地揽了他手臂,邵瑞泽面上看不出不悦,只是侧首微笑,“叙旧么?在下非常乐意奉陪。”
孔二小姐在大街上也不避讳,很是蛮不讲理的直拉着他走向自己的轿车。许珩面容骤然变色,紧走几步拦在面前,欠了欠身赔笑,“二先生,您看这天色晚了……军座他……”
“小许!”邵瑞泽严厉语声响起,制止了他的话。
孔二小姐傲慢抬起了头,眼光上下一扫,抬手就给他一记清脆耳光,“什么东西!就你也敢拦本少爷,我跟你的主子说话,你滚一边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这一耳光将他打愣了,脸上麻麻的痛,许珩再不敢说话,只得捂着脸与随从退到一边。
孔二小姐漫不经心的一瞥,又挽住邵瑞泽胳膊,有说有笑钻进路边那辆豪华黑色轿车。
许珩默默上了另一辆车,叫司机跟上去。
孔二小姐,蒋夫人身边的红人,此刻的他们,谁也不敢得罪。
想必军座还想通过二小姐去拜访夫人吧……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松开捂着脸的手,目不转睛盯了前面那辆车,突然叹气。
市区随处可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与酒吧,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Paulaner Brauhaus酒吧”招牌张扬醒目,门口尽是光彩夺目的俊男美女。
酒吧里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宛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摆动腰肢。
孔二小姐仰头将满满一杯伏特加饮尽,杯子哐一下放回桌上,发出一身满足的喟叹。
“好酒量。”
邵瑞泽抿了口酒,孔二小姐冲他挥手,他便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随后又拿起酒瓶,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扬起眉梢,优雅而笑。
“有道是官匪一家,你们这群做土匪的,现在也倒文质彬彬。”几杯烈酒下肚,孔二小姐已经不加掩饰,指尖夹着烟,比起男子都要来的豪放几分。
“那是委员长高抬呀,不然我们这会儿还在那大东北,打家劫舍呢。”邵瑞泽接上话,轻轻巧巧转过话锋。
她靠在椅上,一边吸着烟,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反倒听的舒服。”
邵瑞泽不置可否耸肩,配上恰如其分的表情,“是吗?能被二先生这样夸赞,我受宠若惊,也算没白活一次。”
孔二小姐含着烟斜睨过去,看到他的倜傥笑容,随后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双眉斜飞。
“痛快!我就喜欢爽快的人,男人嘛,要是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统统给本少爷滚一边去。”她豪气十足的一挥手,又举起杯子,“干杯!”
杯中见底,孔二小姐敲起二郎腿,抽了雪茄烟,吐了烟圈。她得意洋洋指了邵瑞泽,“说吧,来南京是替他张汉卿拉关系找人情,是不是?”
“什么都瞒不过二先生。”邵瑞泽端了酒杯,摇晃着杯中美酒,缓缓点头。
孔二小姐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又呲着牙戳他额头,凑近了神秘兮兮道,“张汉卿一下飞机就被押送到宋公馆,是舅舅要求的,没让军队的人带走他。姨丈是真生气了,从回来就不肯见张汉卿,据舅舅说,他几次打电话过去姨丈就不接。舅舅为这事同姨丈吵得特凶,还摔电话,对骂。一说到过堂的事情,张汉卿当时就气恼了,说为什么姨丈不见他,反找些不相关的人来审他。舅舅就发火了,大骂姨丈说话不算数。”
她已然有了几分醉意,摇晃着修长手指,打了个酒嗝。
邵瑞泽闻言敛了笑意,脸色变幻莫定,定睛看她一眼,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孔二小姐淡淡嗯了声,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抽了一口烟,脸上神情忽然变得戏谑,“不告诉你。”
她咬唇笑,顽皮地歪了歪头,像个调皮的小女孩。
这孔二小姐脾气是一瞬多变,方才打雷现在就是艳阳高照,令邵瑞泽哭笑不得,“二先生这是何意?”
孔二小姐微扬起下巴,眯起眼盯着他,笑的张狂,“想要知道,那可是要有东西交换的哟。”
邵瑞泽眨了眨眼,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难道我现在在这里陪着二先生喝酒,不算交换?”
“不算。”孔二小姐弯起眼角,一字字重复,目光闪烁着,捏着很重的鼻音骄纵地说:“陪我去跳舞。”
这人……邵瑞泽微怔,不觉失笑。
他双眉一扬,却没言语,只是依旧带了慵懒笑意,幽黑双眸异常深邃。
孔二小姐已醺然,一手支颐,一手将酒杯悠悠托了,任凭艳色的酒在杯中晃着……她眯起眼睛看他,在他瞳孔里看见漆黑深邃的颜色,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
她轻轻抿了一口美酒,凑近了轻声开口,“想去求我姨妈吗?”
邵瑞泽没有闪避,喉结微动,薄唇抿了一抿,“想。”
“可她不会见你。”
“是。”邵瑞泽耸耸肩。
“因为你是张汉卿的部下。”孔二小姐微笑着又喝了一口,嘴唇嫣红湿润,“姨妈素来疼我,如果是我引见你的话……”
她说着再度逼近他,似笑非笑,“若是我姨妈,姨丈肯会顶言听计从……”
邵瑞泽也笑,英俊眉目因这一笑而带上男子少有的细致鲜朗,眼尾有优美上挑的弧度,瞳孔更是幽深的可以将人融化。
他一动不动凝望她面容,已恢复素日倜傥神色,轻缓语声里含笑,勾人心魄,“所以呢?”
“所以……”孔二小姐指尖拂过他挺秀鼻尖,眼里犀利笑意闪过,对着他缓缓呵了口热气,“那就……别惹我……不高兴……”
第八十六章
方振皓站在落地窗前,轻轻叹了口气,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
窗外是浓黑如墨的夜色,雪花仍旧纷纷扬扬飘洒,一刻也不停歇。
想必现在外头是极冷的,但吴家官邸的大厅里,脚下是铺了的厚绒地毯,水晶吊灯橙黄光影婆娑,而壁炉正在一刻不停的燃烧,偶有火星爆开的轻响。
那样的安逸、宁定,仿佛生出一种错觉。
世界风平浪静,岁月安稳静好。
可他知道不是,在这个城市里,在这种风雪天气里,有人正在奔波,一刻也不停歇。
尽管身上带着伤口,尽管发着低烧。
心情平静,头脑清晰,无比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有条不紊的计划着该做的一切,担忧着同时也抚慰东北军其他军官的情绪,一步一步处理着棘手的现状,做该做的事情,去拜访该拜访的人,却不提他自己,半个字也不提他的感受与悲仿。
方振皓木然回想着着,心上有发僵的麻。
此刻他不想去思考那些同政治牵扯的东西,那些东西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懂去明白,他只是在深深地担忧着一件事情——他的身体健康。
那样严重的外伤,一刻不停的低烧,却还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奔波……这让他的等待越发焦急,思虑越发踌躇。
方振皓蓦然闭眼,低下头额头抵在窗上,良久一动不动。
“衍之……”
语声异常的微弱,还想再说些什么,喉咙已经哽住了,他没有言语,定定凝望窗外,神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
吴夫人穿了夹锦旗袍,披了米色的羊毛披肩,缓缓走进维多利亚风情的小会客厅。
软底棉鞋踏踏在打过蜡的光洁地板上,连一丝声响也没有。
吃罢晚饭那孩子就在这里读书,也不知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她看到书仍在沙发上,而他面向壁炉一隅,独自而立,灯光将人的影子拉得长而单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壁炉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俊眉眼,却似遇上霜冻。
看那模样,十有八九是在担忧。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夜色,也是,都这么晚了,却还不见归家的人。
瞧见仆人侍立一旁,吴夫人叫她去端两杯热的牛奶,又转头柔柔唤他的字,“南光。”
方振皓被从沉思中拉回,有些不知所措的回过身,看到吴夫人站在不远处,正笑意盈盈望着自己。
“过来些。”
方振皓走近了些,被吴夫人拉着在沙发上坐下,吴夫人也猜得出心事,于是故意说起今日出去时的见闻,好叫他宽心,方振皓顺从着她的语气,也勉强笑了一笑。
“你们这次来得仓促,没带什么衣服,现在天又冷……今天你随我去百货公司选了一些,你的倒是合适了,也不知衍之的是不是合适。”
桌上摊开一桌衣服,西式西装、休闲服、细呢大衣、围巾、手套……吴夫人一边摆弄着,一边拍拍方振皓手背,有些暗暗的怜惜与宽慰。
“其实您不必这么破费的,住几天而已……”方振皓笑着回答,想起下午在百货公司,吴夫人如母亲一般带着他看这看那,看见一件米白色羊绒毛衫,坚持叫他试了试,瞧见合适不问价钱就买。自己此刻穿的就是这件,上好羊绒勾线织成,穿在身上又舒适又暖和。
“这个毛衫我看着款式极好,又买了一件深灰色的,衍之身量比你高,就买大了一号,回头你叫他穿着看看。”吴夫人说着侧过脸微笑,略含嗔怪的说:“两个男人,换季穿衣都不怎么注意,你做医生还心细些,他一个当兵的,没人提醒怕是一身秋天的衣服就过冬了。”
“小时候不爱穿那么多,总觉得只有女孩儿才怕冷,我还记得乳娘拿着棉袄到处追着要我穿上……”方振皓说着笑,帮她叠着衣服,吴夫人一边整理着白天买回来的东西,一边絮絮叨叨说:“男娃子就是不知道冷,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毛衫就疯跑,当初曼儿他小时候……”
说到这里,吴夫人意识到错了口,手下停顿了一瞬,微微侧过头,落落寡欢。方振皓抬起眼,知道吴夫人又是不觉中被勾起伤心事了,这个叫“曼儿”的,想必也是那三个逝去的孩子之一。
想起吴夫人对他的疼惜,有对自己子女爱屋及乌的成分在里面,却也不是假的,感激之余,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些亲近。
吴夫人忍住酸楚,刚要说什么,就觉得身旁那人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纤长瘦削,却有稳定的力量。
“婶,您别难过了。南光陪着您。”
吴夫人转眸看他,泪水在眼眶中滚动,水光莹莹。
风雪声里,楼下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
吴夫人忙道:“肯定是衍之回来了。”
方振皓一怔,心底一直紧绷情绪终于安然,他站起刚踏出几步,赶忙转身扶起吴夫人,匆匆下楼。
外面冷风呼地卷进来,吹得人脸颊生凉,几片雪花亦飘进
邵瑞泽与许珩两人都是沾了满身碎雪,脸上冻得发红紧绷,拍了拍身上雪渍。
方振皓上前接过他脱下搭在臂弯的风衣,自然如同家人,“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说着不觉皱眉,他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邵瑞泽松了松领口铜扣,看出他的不悦,笑道:“遇到个朋友,去喝了点东西。”
闻听这几个字,方振皓神色微变,当着下人不便多言,眉间却聚起忧色。
邵瑞泽只是笑,看他脸色紧张,这才说:“没什么,我没多喝。”
到底在风月场里混得久了,哄那个刁蛮丫头也不算难事儿。不过是怎么顺怎么来,动手动脚也好,言语调 戏也罢,这种有钱有权人家出身的,手段又不烈,城府又不深,面对要求他百依百顺无意中再带上点小刺,几下就将她哄得开心高兴。
唯一不太舒服的就是喝了三瓶伏特加,三瓶香槟,还有瓶威士忌,在舞池里跳了好几曲探戈,低烧还没退,现在头有些受不了的发晕。
吴夫人走过来问说:“衍之,要不要吃点什么热的东西,去去寒气?”
邵瑞泽笑起来,“婶,不用特别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热汤就最好不过。”
说着回头笑着看方振皓,“对不对,南光?”
方振皓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又叮嘱说:“吃了饭去洗个热水澡。”
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吴夫人同方振皓坐在饭桌一侧,看对面两人狼吞虎咽喝汤,冻得青白的嘴唇也恢复血色。
当听到明天下去要去拜访蒋夫人时,吴夫人不由惊喜,连连道:“这便好,这便好!”
说罢又细细说起蒋夫人生平喜好与言谈举止、若是去什么需要注意,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而后叮嘱他在官邸里一定要小心翼翼,千万不能惹得蒋夫人不悦。
邵瑞泽一边喝汤一边连连点头称是,目光与方振皓相遇,狡黠的笑笑。
回到房间,壁炉烧的正旺,一室温暖,使女在屋里整理房间,见了他们进来说:“先生,你们的贴身衣物按照夫人的吩咐准备好了,看看合适吗?”
方振皓才发现柜子里放了两套毛巾浴衣,两套睡衣,使女又打开衣橱,里面挂了白日里他同吴夫人在百货公司买的那些衣物。
邵瑞泽还有些奇怪,方振皓点了点头,“谢谢,你下去吧。”使女就鞠躬退下,轻轻合上门。
他转过身,伸手探到他额头上,还能感觉到隐隐的发热。
邵瑞泽轻声说:“我没事。”
方振皓却没回答,只是双手搂住他腰,身体贴在他胸前,微微抬头问:“冷不冷?”
邵瑞泽摇头,只是拉起他的手,将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本想抽身透口气,却已不由自主将他紧紧拥住,随后偏头在他耳际轻轻一吻,“有你在,不冷。”
方振皓喉咙里哽住,目光深深,看到灯下的他容色疲惫,眼里有明显红丝。
他抬眉,目光里有一丝责备之色,抱紧他的腰,“多在意在意自己,别不当回事。”
在外奔波整整一天,此刻却依然身姿笔挺,仿佛真是个铁铸的人,永远不知疲倦。
但他知道他不是。
原本想安慰,想要嘘寒问暖,话到嘴边却不由变成埋怨,他微微拧起眉说道:“最累的是你,什么时候你才能承认自己是个会累的凡人?”
说完了方振皓叹口气,满心的酸楚心疼,用手抚摸着他的面颊。邵瑞泽闻言低声笑,“不是凡人,难道现在我是鬼?”
这句话直弄得人啼笑皆非,方振皓瞪眼过去,“胡说!”
闻到身上酒味,他一把将他推到浴室门边,“去洗澡!”
邵瑞泽闻闻衣袖,心里直庆幸孔二小姐用的是男式古龙水。
忙碌了一天,剩下的任务就是冲澡,吃药,睡觉。邵瑞泽穿了合体的浴衣,一边用柔软毛巾擦干头发上的水,一边飞快扑上床,钻进铺好的被子里。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洒下一片朦胧的橘黄灯光,方振皓裹着被子靠在床头,日记本摊在在膝上,正沙沙的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