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及:兄自知前途晦暗,不忍拖累诸君,现将东北十五万子弟指挥权亲授予弟,手书已留至西安,请弟务必接过,代我为东北军领袖。弟与众人务必精诚团结,加紧训练,待命杀适度,收复东北!
兄,汉卿手书。
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日。
车窗外太阳已西斜,从午睡醒到现在,一直坐在窗前,读过三次少帅给他的书信。手边的咖啡早已凉透,却忘记喝上一口。自始自终没有停歇,直至读完最后一个字。
那几页薄薄信纸上龙飞凤舞的墨迹,滴水不漏,一字一字铭记心里。
抬眼间,已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他欲言又止,唇角紧紧抿起,因心绪剧烈起伏而有些发颤。
将手边咖啡一饮而尽,早已冷掉的液体令他寒彻肺腑。
心冷得象寒潭水般,他的捏紧手中信纸,决绝的摇头。
他们都是如此的年轻,就被人一瞬扯上桅杆做成了大船上的帆。做了船上的风帆,绷不住劲儿,就是船毁人亡的大事。九一八抵不住风浪他们已经翻了一次船,跌得那么重摔得那么惨,现在,少帅也不在了,难道他又要被顶替上去,去做那十五万东北军的领袖?
邵瑞泽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船没了帆是走不了的,军队不可一日没有领袖,十五万东北军此刻群龙无首,若再遇上大风大浪,怕是全船人的性命和整条船都要毁在这帆上。
可他实在没有什么信心。
大帅惨死,少帅接管东北,现在又轮到了自己,过早的扯上了船桅的风帆,世人感慨他们少年得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瞬时的痛苦?
心里的不安与疑虑再次凸显,越来越大,越来越逼真,委座的逐客令、吴老的言传身教、少帅谆谆恳切,都将一切勾勒的越来越鲜明。
邵瑞泽怔怔抬眼,将信纸举在手边手边凝视,眼中有雾气上涌,亦有不愿相信的茫然。
“少帅,我说过要救你出来。”他喃喃开口,目光如孩童般脆弱。
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似用尽全部力气。
眼中神色骤然黯淡下去,将信纸盖在脸上,近半个月的委屈积怨被逼迫到极限,几乎酸涩的不能自持。
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他再也无计可施,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唯有等待,等待。
如果真的出现那万一,那接下来的路,他究竟该怎么走?
包厢的门被敲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说道:“进来。”
第八十九章
桌上搁着两粒消炎的药片,玻璃杯里水还温着。
邵瑞泽窝在沙发里,将信纸折好放进贴身衬衣口袋,静静侧首,看着窗外。
“水快凉了。”方振皓坐在旁边沙发上,开口提醒。
邵瑞泽也不回答,只是侧首向内,似乎恹恹睡去。
“……为什么还不吃药?”看他脸上恹恹的表情,本来心里想好的责备或者安慰的言语瞬间消失,讷讷的,方振皓也只说出这么几个字。
包厢里一片寂静,只有火车轰然咆哮,车轮震动沿铁轨一波波传来。
“南光。”邵瑞泽抬起头,一瞬不眨的盯着他看,语声里透出浓浓寥落,“他们,都扔下我,走了。”
“你说,大帅,与少帅?”
话刚一出口,方振皓自觉后悔,语声堪堪刹住。
邵瑞泽却摇了摇头,没有再出声,扯过薄毯盖上半阖了眼睛,似乎很是疲倦。
恰巧阳光投进飞驰的车窗,有冬日微弱昏黄光线照进来,映出他淡淡轮廓,似一座神秘冰冷的雕像。薄毯一角从椅侧垂下来,黄色羊绒毯子贴了黑色长裤,逶迤在暗色地板上,似乎是沉沉死气里唯一的亮色。
方振皓坐在一边静静看着他,想安慰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的假寐,整个人透出莫可言说的孤寂。
他只觉一阵刺痛,眼里心里都被什么刺着。
他又变回了那个人,那个将自己深藏起来的人,保持着随时会离开的姿态,拒绝被了解,拒绝被接近。
还是为那人的事情在烦忧吧……也许他更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
方振皓这样想着,不由长吁了一口气侧过脸,注视着窗外飞驰的景物。树影房舍不断朝后掠去,更远处弥漫着南方冬日湿浓的大雾,连着暗色的树林,灰蒙蒙遮蔽了一切,只有一轮微红的太阳斜挂在西边的天际。
雾色弥漫下,连阳光都是那样单薄。
方振皓心里有些莫名的滋味,竭力不去想这问题……只是心中苦涩,如深刺扎入心底。
这一瞬间,他更希望他能够远离乱世纷纭。
但他点了点头,眼中透出关切,尽量让声音也如此,“衍之,我出去了,你一个人静静。吃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说着起身走向门口,手刚刚搭上门柄,耳边忽然响起他疲倦的语声。
“别走,陪着我。”
那话语里,竟然含着祈求和脆弱。
“南光……”他坐起身来,毯子滑落在地上,身形语声隐隐透出疲惫,似欲说什么,却又沉默。
方振皓转过身怔怔看他,心中突然有些发慌,见惯平日从容潇洒的他陡然觉得眼前换了一个人——上车前还同吴老和吴夫人谈笑风生,但现在落寞的、疲惫的的人……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魅缠上来,连神色都是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茫,如此的狼狈,仿佛一瞬间被什么击退,而他却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他走过去,捡起滑落的毯子拍了拍盖在他身上,只顾心疼,“怎么憔悴成这样?”
说着眼里泛起一股雾气,淡淡笼罩了黑色眸子,语声也变得沙哑,“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
一句话说完,心中痛楚再不可遏止,倾身上去,膝盖撑住沙发扶手,双臂环住他颈项,嘴唇温柔落在他脸颊。
邵瑞泽一怔,旋即同样搂住他,缓缓叹出一口气。
相拥良久,邵瑞泽蓦然出声。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安,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自嘲地笑笑,又颓然陷入绵软沙发,意态落寞,“所有的事情,林林总总,搅我的心里一刻也不能安稳,大帅被日本人炸死,丢下我们两个,现在少帅又被软禁在南京,我要孤孤单单回到上海,去西安的事情也一定被搁浅……”
从心底里沁出来丝丝的冷,令方振皓怅惘难过,蓦然间懂得他的寥落。
他不是在悲伤,因为无谓的悲伤只会徒增自怨自艾,勉强不来任何益处。可那终究是在他生命里刻下深深痕迹的人,从幼年开始就并肩而立的兄长,也许从此就这么一下,便再没有了。
邵瑞泽转眸看他,唇角略牵,分明是笑着却让人看得心里不安。
这样的目光,愈是叫方振皓心中酸地难受。
“少帅信里说他留下手书,将东北军的指挥权尽交予我,可是那又怎样,南京不会痛快放我回西安,他们还怕我给他们添乱……”邵瑞泽摇头笑笑,“现在有杨将军与于将军替我看着,可杨于二人终究是外人,少壮派军官又与王老一向不和……十五万人,群龙无首,稍有不慎就是天大的事情。”
方振皓坐在沙发扶手上,牵起他的手,双手将他冰凉的手合住。
他知道,其实他不需要有人回应,只需要有人在一旁陪着他,静静的聆听着他的话。
手上一阵暖意,让邵瑞泽心下略略安稳,有种无形力量,将心头纷乱渐渐压了下去,随后浮起一丝宁定与迷茫。
“南光,要是少帅出了事情,这就是我的责任;若是西安那边出了事情,还是我的责任……我很不安,非常不安……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取代少帅东北军领袖的位置,我觉得我根本……做不到。”
“无数威胁波折都不曾让我真正恐惧,可这一次,我害怕,我是真的害怕,害怕将要面临不能掌控的意外。”
掌心下,邵瑞泽冰凉的手剧烈一抖。
他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悲凉。
方振皓慢慢握紧了他的手,眼里也有淡淡伤感,柔声道:“衍之,我明白你的不安。”
邵瑞泽嘴角带笑,目光仍旧黯然,手指一下抓住他的,流露出平素少有的失措。
他听见他又说,“但你仍希望,你可以做的最好,可以将他救出身陷囹圄的境地,可以取代竭力维护东北军的利益,不至于生出大乱,是不是?”
邵瑞泽缄默,默然垂眸。
方振皓微微倾身,轻声问,“衍之,是吗?”
随后邵瑞泽慢慢抬头,眼里的伤感,似乎变幻出微弱的期冀。
他不能回答,是那样吗,他的不安与恐惧,其实是对未来还存有憧憬?
邵瑞泽不作声,只觉得心口有莫名牵痛。
方振皓沉默看着他,他期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哼一声,甚至是冷笑一声也好,都好过这样的沉默。
可是邵瑞泽没有一点反应,缄默着,方才还噙着悲凉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衍之。”方振皓再度开口,语声柔和,安抚般的抚摸着他的头发。
“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只能活在当下罢了,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你的不安与害怕我理解,你只是在恐惧自己无法做到最好,也没想过突然间要承担这么多责任。你害怕对不起你的弟兄,害怕有负少帅的重托,所以你现在才这样不安。”
方振皓顿了顿,握紧他的手,柔下声调安抚般说:“台上缺人时,戏班里每一个人都有救场的责任。你在脚下这大舞台上,不管愿意与否,上了台就下不去,直到这场大戏成功谢幕的时候。你经常说自己干这行也是身不由己,和普通人一样混在观众中在台下看戏,你做不到也不能这样做。”
邵瑞泽长睫垂下,头侧视窗外。
“你拥有这样的身份,就拥有同样的责任,甚至这份责任会比常人更重,还会被常人无法体谅。西安兵变的局面收拾,你真的已经竭尽所能做到最好,你尽力了,至于再怎么发展,审判会有怎样的结果,你的确已经无能为力,唯一能掌握的只是以后的日子。十五万人托付给你,要承诺和履行的这么多义务和责任,肩上的担子的确很沉重,但我知道,你现在不是逃避,不是不愿意接过这份责任,你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
“先前不管再怎么难,总有人在你面前顶着,还有人同你相互扶持,到了自己去面对这滩家里军里国中的事的时候,害怕、不安、恐惧、失措,或是其他的什么,总会有的,因为你不是神人,你也有无奈酸楚的时候,没走过这路的人,又怎么能懂这份痛。”
方振皓缓缓说着,即像是说给他听,又如同是自言自语。
“一日千变,世界上总有不敢面对的,总有无法掌控的,但日子还需要过下去,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虽然世事不如你所愿,留恋或者伤感都不是办法。我知道这些道理其实你都懂,只是现在来得太突然一时不能接受,短短时日,变故频生,没人有资格去苛求你,总要给你一些时间慢慢接受。”
邵瑞泽默然听着他的话,眼里有了深深无奈。
沉闷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看他,他那双黑幽幽的眼,仿佛将他心里什么都看了去。
邵瑞泽喉结滚了滚,终于开口,声音低涩,却只唤出两个字,“南光……”
方振皓却缓缓笑,用手心贴了贴他冰凉脸颊,而后低头,嘴唇轻轻印上他额头。
“是人都会疲惫,可以有颓废的时候,但要尽快振作起来。衍之,这是你的责任。”他轻缓了语气,目光深深,“不管到哪里,我会一直陪着你,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邵瑞泽再没说话,只是将他的手紧紧握住,额头抵在他胸口前,闭了眼睛,仿佛默默接受着他所传递的踏实和勇气。
余下的时间,谁也再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着倚靠在一起,十指相扣,听着车轮单调的咣当咣当。
两个人在一起,不一定非要有话说不可。如此安安静静地待上几个小时,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时光,还有多少这样的机会。
火车到了上海的时候,天已经略略黑了,大哥大嫂前来接站,两个人站在凛冽寒风里不住的张望。
方振皓初开始还担心邵瑞泽依旧是一脸颓然,下车见到亲人的时候,却已经换上另一副脸孔,如往常一样寒暄,任谁也看不出不对。
他有些心酸,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暇可击。
直到回家的路上,邵宜卿还在絮絮叨叨埋怨弟弟为什么要带南光一块去南京,邵瑞泽说了几句自己近来身体不太好的话,就轻轻巧巧的避过了。方振德叹道:“衍之啊,不是姐夫说你,你的烟抽的也实在是太凶了,姐夫也抽烟,就没见过你这样一包一包的往完抽,身体能受得了么?”
方振皓笑着遮掩了一句,“他是忙人,烦心的事多,也不能给旁人说,自然只能抽烟解闷。”
邵瑞泽只淡淡一笑,同他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一家人难得聚齐守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餐厅里暖意融融。
桌上的饭菜一看就用了心思,都是他们俩喜欢的菜式,当初去南京时间太紧,也只潦草的同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如此寻常夜晚,却是纷纭乱世里最珍罕的一隙安乐。
倒是邵宜卿先提到了弟弟的生日:“衍之等今年腊月初八一过就三十了吧,偏偏生个年尾巴。”
邵瑞泽端着饭碗,浅笑着说,“亏了姐姐还记得这么清楚,不说我竟然忘记了。”
“腊月初八的生日,倒是个好日子。”方振皓笑意盈盈接上一句。
邵瑞泽笑了笑,话里不听出情绪,“人说己丑年就是个流年,看来不假。不过我想,接下来的一年,也要怕是个流年了。”
方振德给儿子夹着饭菜,和颜悦色的转过话题说:“说起来,南光的生日也是个好日子,不早不晚,偏偏就是正月十五。”想起来就觉得好笑,说着转头望了弟弟一眼,“外面噼里啪啦放烟花,屋里就是死命的哭,嚎的那个叫响亮,连爹都说,哭的声音大,长了福相,是个长命百岁的孩子。”
听大哥提起小时候的事情,方振皓不觉得尴尬,嘟哝了一声:“哥。”
大嫂笑的乐不可支,“咋了,这会儿才觉得丢人啦?我嫁过来,还没见这么能嚎的小子,七八岁的男娃子,换个跟前伺候的丫头都掉眼泪。丫头也是要嫁人的,能一辈子伺候你?”
说着又指指弟弟:“他那家伙,被我爹拿皮带抽着都不掉眼泪。都说三岁看老,南光性子软,衍之性子硬。你们俩呀,要是能相互分点就好了。”
“由着你胡说吧。有空管教管教儿子,兆哲真跟衍之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爬墙上树掏鸟窝,大了还不知道怎么惹事。”
兆哲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得意洋洋的大声说:“我也要去念军校,跟舅舅一样,穿军装拿洋枪,多神气!”
方振皓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说:“当兵很苦的,天不亮就要爬起来跑步操练,累得要死要活,还有教官打人,你爱睡懒觉又偷懒,能受得了?”
兆哲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可是军……军长是我舅舅,谁敢打我?”
邵瑞泽瞟了一眼,淡淡说:“自家人打的更狠,不死也要脱层皮。”
兆哲讪讪点头,又偷眼瞧过去,一直安安分分吃饭的兆言忽然拉着父亲的衣袖,眼睛滴溜溜转:“爹,这是不是老师说的‘杀鸡儆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