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皓沉默了一会,微微抬起头,有一腔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艰难的说:“嫂子,我们俩,不是胡闹,是很认
真的,是有感情的……”
“我……不能……”他摇着头,把后半句话吞回去,只是说着“不能”。
方振德终于压不住火气了,啪的一拍茶几,霍地站起来,“住嘴!”
大哥一把揪了他起来,又狠狠的甩在沙发上。
然后他看见一记耳光扇过来,“啪”的一声,力道很重,耳朵里翁翁乱响,脑子里有片刻是空朦朦的一片。
“别!”大嫂哭得抽抽噎噎的泣不成声,上前来挡在他面前,捶打着丈夫,“你干什么?说归说,动什么手?”
“南光!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哥,没别的!一句话,分了!不许再胡闹!”
方振皓捂了脸,撑在沙发上,慢慢坐起来。脸上麻麻的疼,他看着大哥暴怒的脸,大嫂哭的泣不成声,心里很难过,可
是更难过的是自己。分开,就能像他们说的正常了吗……不可能的……当然不可能的……分开,两个人才会更难受……
彼此都是那么重要,根本不能有人能取代,不能。
大嫂咬了咬唇,放软声音说:“南光,你哥也是为你好。我们知道这不是你开的头,都是那个混蛋的错,是他不对。你
是好孩子,不会看着我们伤心,对不对。”
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大哥大嫂,可是他根本说不出来,只能咬紧了牙关,任凭大嫂怎么哭,大哥怎么骂,甚至动了手,
就是不肯说开或是分开的话。
方振德从来没见过弟弟这么固执,固执的连挨打都不改口,到后来他也打不下去了。
方振皓仍旧是那样坐着,低了头不说话。
“好,好!我也看得出来,你是铁了心了,也好,我从此就当没有你这个弟弟。”
“哥……”
“不要叫我哥,我没你这么个弟弟!没有!”
他听见大哥摔了茶杯,“咣当”一声,茶杯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水溅上了他的裤腿。
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了,嫂子拽了他的胳膊,摇晃着哭:“南光,你这是图什么?非要死犟?”
方振皓半晌说了一句话,低沉却清晰,“嫂子,对不起,我不能。”
当嫂子的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声音也同样消失以后,方振皓慢慢抬起头,看着屋子里的一地狼藉,摸了摸自己发疼的脸颊
。
他有些自嘲的想,真是的,长这么大,还没跟长辈闹得不可开交,没这么坚持过。
他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可是他不会后悔。
他一下不自觉的笑出来,可是眼睛又湿润了。
衍之,我们一直都要在一起的,对不对。
你快点回来吧,现在我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你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上好木质的桌椅,吧台,四壁上挂着充满异域风情的油画,打着领结的西崽身后是高高酒柜,无数瓶美酒在华丽的水晶
吊灯下,闪着夺人心脾的魅惑,台上的歌女缓缓地扭动着纤细柔美的腰肢,歌声沙哑而又靡丽,弥漫在空气里,更是令
人沉醉。
“华灯起,车声声,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灯色暧昧不明,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看过去一片片的模糊人影,四周弥漫着酒气和浓郁的香水气息。
在吧台前同西崽又要了一瓶上等伏特加,方振皓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方,你喝得够多了,不能再喝!”史密斯丢下自己的杯子,连忙伸手过来劝阻。
方振皓斜一眼,对他说:“连你也要管我……叫你出来喝酒……就好好喝酒……”
他已有几分微醺,那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一下子四肢百骸就有腾腾的无形火焰燃起来,灼烧着整个人。史密斯叹
口气,单手倚了吧台,轻轻晃动杯中上等白兰地,好奇说:“干嘛要买醉?我记得你从来不喝酒。”
“此一时彼一时。”方振皓趴在吧台上,睫毛阴影深浓,目光也藏在阴影里不可分辨。
“又跟你表哥吵架了?”史密斯想来想去,却连自己也觉得好笑:“真的?因为跟他吵架才回上海来?”
“才不是……”方振皓眯起眼,举起了杯子,晃过来晃过去,听冰块撞击的叮叮声。
史密斯喝了一大口,觉得他现在的样子真是难见,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把他劝回家去,毕竟喝醉了还是不好……想着想
着,忽然听他含含糊糊说:“哥是把我扫地出门了,他觉得我这个弟弟做……下有辱……家风的事情……我打电话想跟
他好好谈……他都……摔了电话……他不接……连嫂子也不理我了……”
之后他想跟哥哥沟通一下,没想到除了骂他,大哥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嫂子也不愿意再费口舌了,只是叫他们两个
走得远远的,不要在他们眼前碍眼。大哥摔电话前最后一句:“我不是你哥,你就是死在外面,也跟方家没关系了!我
自当没你这个弟弟,二十年时间养了头白眼狼……滚吧,滚!”
当时他拿着话筒,听了里面滴滴滴的忙音,难受的不知道怎么才好。
一口伏特加哽在喉间,化作苦涩,“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为什么不……不能站在我这边想一想……分开了……就真
的好吗……我不喜……喜欢……其他人……分开了……怎么就能过正常日子……呢……”
他一下子把脸埋在手臂里,“我现在……也是正正……经经地过日子……那么认……认真,他们怎么就……就不明白…
…”
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过史密斯还是明白了,明明就是为情所困嘛,大概又是一出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以他
对中国家庭的不多了解,里面肯定参杂着什么家族恩怨,爱恨情仇,生死离别,要是能搬上舞台绝对有女士会潸然泪下
……哦,打住打住,史密斯揉了揉脑门儿,有些头疼的看着眼前人。
他凑过去,把他的杯子拿来,眨眨眼,“方,你很喜欢对方吗?”
方振皓怔怔抬起目光,眼中带了七八分醉意,停了一会儿,一下把他推开,颓然仰头笑,笑出了声,“当然,喜欢……
再不能喜欢了……”
他慢慢直起身,也不理他,径自喃喃自语,“怎么能不喜欢……他们说我是傻……了……我就是傻了……还想傻一辈子
呢……”
虽然是笑着,可是忽然觉得有什么翻涌,一阵的揪心难过。眼睛里渐渐蓄起泪水,垂下头,目光越发悲伤。
“可哥哥和嫂子很疼我,伤了他们的心,嫂子家还会绝后……我怎么办……我不想分开……一家子就因为我们要散了,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接纳……”
“好啦好啦……”史密斯搂住他肩膀,递过一块手绢,“能怎么样,认准的事情就去做呗,你哥和嫂子又不能代替你去
活,就说你这事吧,他们的喜好能代替你的吗?他们觉得好的,真的适合你吗?”
他耸了耸肩摊手,“当然不能替代,你不是他们的附属品,你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个体,亲情更不是束缚人的工具,人是
为自己活的,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和愿望,做的事情要让自己快乐,不对吗?”
等他缄默了,他又拍拍他肩膀,安慰说:“大不了跟他们分开一段时间,距离产生美,只要你坚持住,不愿意分开,说
不定哪天,嗯,说不定明天,他们一下子就想通了。”
方振皓抬起头一瞬不瞬看他,捏着手绢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他沉默点头,将杯中残余的最后一点伏特加一口喝干。
史密斯咧嘴笑,得意的吹了声口哨,“就是嘛,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方振皓继续往杯中倒酒,一口一口的喝着,听他絮絮叨叨说:“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总觉得他们想的最正确,我Mum,
打了好几次电话,非要我快点回家,我说这里的工作很忙走不开,她就哭,说中国到处都是日本人,说她跟Dad老是做噩
梦,梦见明晃晃的刺刀。”
他喝了一大口白兰地,很遗憾的叹气,“我被Mum哭的受不了了,答应她今年圣诞回家。”
方振皓惊愕看过去,顿了一会儿,脸上浮起酒后的红晕,微微笑,“应该的,你离家好几年了。”
舞乐队开始演奏一支爵士舞曲,舞池里的人们都开始扭动身体,踏着欢快的节奏,与舞伴跳的不亦乐乎。只见人影交错
来回,不时传来兴奋的尖叫,气氛极其热烈,欢快奔放。两个人都已经微醉,史密斯吹着口哨,身子也随了节奏在摇摆
,只恨不得立时也参与进去。
方振皓看着狂舞的人群,一只脚不时在地板上点击着节拍,醉人的笑挂在脸边,格外的投入。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相互一碰杯,杯中美酒顿时溅出,“今晚,不醉不归!”
灯火流转里,时间过得飞快,史密斯同一个高挑女子携手进了舞池,跳起了快狐步,从远处看,他的舞姿很是潇洒,从
容而不失分寸。那女子步伐轻盈,随了男伴飘舞如瓣落花。方振皓抿着酒含笑看,双眸似阖未阖,脸颊因为喝进去的烈
酒而愈加泛红。
“这位先生,一个人吗?”随着话音,已经有芊芊玉手搭在他肩上。
方振皓微微侧脸,看见自己身畔不知什么时候倚了一个女子,桃红色的旗袍,身材婀娜,眉眼幽艳,对着他抛了一个媚
眼。女子举杯毫不忸怩的靠过去,方振皓很客气的替她斟酒,绅士般谦和地浅笑,与她谈起来。
对方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衣着光鲜,一副斯文的样子,彬彬有礼,举止谈吐十分绅士,一看就是有教养的
大家子弟。女子顿时就心生好感,谈到投缘处,她忽闪着长睫下的杏眼,手指在他肩上摩挲,“先生,今晚……有时间
吗。”
方振皓目光微转,笑意加深,挑眉道:“小姐,我喜欢男人。”
女子一愣,手颤了颤,回过神第一反应这人大概已经是喝醉开始胡言乱语,心下顿觉无趣,再敷衍几句就转开身,袅袅
婷婷走向别处。方振皓也不气恼,只是笑,仰头将最后一口伏特加喝完,又对吧台内的西崽打了个响指,接过盛满酒的
玻璃杯。
一曲终了,史密斯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伏在吧台边,闭着眼,脸颊殷红,呼吸匀细,似乎是睡着了。他无奈的摊手
,暗自埋怨,果然不能由着他的性子喝酒,正打算把他叫醒的时候,却听舞池那一头传来异常声响,像是忽然发生骚乱
。
女人的尖叫,几个男人围在一起相互拳打脚踢,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又出了什么乱子。史密斯张口对了西崽发牢骚:“
到底怎么了,天天都不太平,又闹什么!”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砰的响起枪声。
人群惊乱大叫,潮水般哗然闪开,一个男人跑出门,几个人又追了上去,地板上留下鲜红血迹。
白衬衣黑背心的西崽倒是很镇定,边擦吧台边说:“几个日本人为个舞女争风吃醋,天天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
史密斯想了想,觉得夜已经深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于是他把方振皓扶起来,半拉半抱的弄出门去,叫了辆黄包车。
不料一路上方振皓睡的太熟,怎么也叫不醒,史密斯早就忘了具体的地址,无奈之下,只能把他带到自己家里。
把方振皓扔到床上的时候,史密斯暗自发誓,就算他酒品不错,也绝对不会再叫他出去喝酒!
明晃晃的,刺得眼睛不舒服,方振皓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
费力的睁开眼,窗外天色已蒙蒙发白,一夜浓醉未褪,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
太久没有放任地喝过酒,竟然醉得人事不知。
方振皓缓缓拥衾坐起,揉了揉头睁大眼,才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卧室。
“早。”史密斯斜靠在门边。方振皓微怔,想起来昨夜是怎么回事,不觉失笑,“烂醉如泥了吗?多谢你没把我扔在大
街上。”
“你昨夜又哭又笑,好吧……我是不会给别人说的。”史密斯说着很认真的点头,蓝色的眼睛眨了眨,咧嘴笑起来:“
可是作为你的好朋友,我会很高兴有一天去参加你的婚礼。”
方振皓一时不觉失笑,“我当然会邀请你的,只要你不会被吓到。”
“对!想起来了。”史密斯点点头,突然一伸手指着手表,很严肃的对他说:“如果你再不快一点,你会迟到。”
“啊!怎么不早说!”方振皓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狠狠捶了他一拳,慌忙不迭的跑进卫生间。
整了整领带,方振皓一言不发的站办公室门外,微微吐了口气。
紧赶慢赶,到底还是迟了二十分钟,菲尔德先生是个很守时的人,今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这下怕是会让他不高兴了。
他敲门,得到允许后推开,“我很抱歉……”
开门的刹那,方振皓一下子就傻眼了。
宽大的办公室里,菲尔德坐在办公桌后,品着碧螺春,他深深的闻吸着热腾腾的香雾,清幽的茶香让他不住的赞叹。而
坐在桌前西装革履的人转过身,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搁上椅背,嘴角一勾,对他笑。
“南光,菲尔德先生说你迟到了。”
瞧见邵瑞泽那张脸,方振皓抽了抽嘴角。
菲尔德放下茶杯,对他笑:“方,你表哥来看你,顺道给我带了几罐碧螺春,真是很不错的茶。”
邵瑞泽回头,对了他微笑:“先生,家中有事,可不可以请一天假?”
迟疑一下,菲尔德当即点头,“既然马上要就要去西安,我也再不做要求。”说着对方振皓颔首,“把你手头的工作交
接一下,将来在西北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方振皓被拉出去的时候,还有点愣愣的回不了神,直到邵瑞泽在人指点下拉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立刻像被踩着尾巴的
猫,跳起来推了他一把,令他险些踉跄摔倒。邵瑞泽顺势扑到桌前,自来熟的坐了上去,翘了二郎腿眯眼笑:“干嘛。
”
猛地甩上门,方振皓几步冲到他面前,手指指了他鼻尖,瞪起眼恶狠狠问:“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