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的头又按向了他一些,自己整个人,就被醒来的季霖搂在怀中。这样,反而让曾一杭紧张起来,他一动不动,
心却跳得飞快。
好像没有觉察到曾一杭的僵硬,季霖把下巴搭在曾一杭的头上,打算继续睡,突然笑出声来,用同样嘶哑的声音道:“
到了山顶,不管你走不走,该先洗个澡。”
他这样说,手上却没有推开他的意思。曾一杭满脸通红,却仍是静静地听着,怕他突然推开自己,或是若然自己抬头,
他对着自己的眼睛,又说出什么“师兄”的话来。虽然心中千万次辩解:自己也是以肉体凡胎、性命相搏陪他至此的,
可对着季霖,也讲不来什么计较的话。
好在季霖也是懒懒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浓雾,复又放下:“走不了。”
接着,他想方法似地,不作声地睁着眼睛躺了很长时间。曾一杭也不好赖着,便挣了一下,季霖也就松手让他起来了。
一站起来,脱离了季霖的环绕,口渴的感觉便十分明显,曾一杭便往外走去,刚走到一半,才觉得下身什么也没穿,不
也看季霖,慌忙到已是灰烬的火堆旁穿上了裤子与鞋子。想到昨夜季霖的手止隔了一件破长袍和一件长衫,他下身就忍
不住要抬头,又被他强抑下去了。
迅速整顿好自己,曾一杭走到洞口,似乎还可以听见清晨的鸟鸣声,曾一杭弯下腰,伸手接洞旁芭蕉叶上的露水喝。正
要看看前路怎么走,再作打算,可是身处雾中,两步已外,已是十分模糊。
曾一杭站在那里,耳朵里却隐隐听到了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可他四处环顾,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好似被大雾湮没
了。他回头看洞口,洞口也隐在白雾里,就要看不见了。他心里一阵害怕,忙飞扑过去,重重地跌在洞内冰凉的地上。
季霖已经站了起来,见他这个样子,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曾一杭生得漂亮,带着惊惧的表情,身着撕破的绸缎长袍,平
时的傲气尽数收敛,落魄之余,却也可爱。季霖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然后越过他的肩头,看他身后的那片白雾。这
时,不用曾一杭说,那声音已越来越近了,倒变得整齐起来,像是敲锣打鼓的乐声。
曾一杭也转过头去,发现渐淡的白雾中,亭台楼阁,高墙庭院隐约可见。他忍不住,又走回洞口去看,一下子说不出话
来:昨天还是深谷峭壁的地方,现在已变成高桥大道,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而那桥上,是一队红衣人,簇拥着一顶轿
子,奏着喜乐,缓缓走来,从洞口经过时,里面女子的哭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真同哪家嫁女儿一般!
这是什么梦境?曾一杭掐了自己一下,很痛。可又想到大概是在前世回忆之中,不敢断定,回头一看,季霖仍站在那里
。季霖舒展了一下身子,这样的湿气,总比昨天的晴天来得舒服,只是脸色仍然不好看,他走过曾一杭身边,步履有些
不稳,但仍毫不犹豫地踏进了白雾里。
他一出去,曾一杭自然也跟着出去了。两人在雾中站了一阵,曾一杭觉得人声越来越清晰,甚至听出哪些是讨价还价,
哪些是嬉戏欢笑,一时间,差点错觉回到了榆塘。他想起四郎说过用古墓变成大宅引胡沐去做客的事,心道:不会是碰
上什么妖怪了罢?
“怎么办?”曾一杭问。
“妖怪嫁女儿,会临时搭路建桥.跟着送亲的队伍走,或许能上一截去。”季霖看着那顶轿子,那队人走得很慢很慢,好
一会儿还没走出几步外,轿子里面的女子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也一直没停。
“就这么跟着走?”曾一杭难以置信,毕竟那桥路所在,昨日都是空谷高崖,若妖怪又突然使个术把它们都变走,自己
不是也要跟着踩空?谁知道金鞭会不会再救他们一次!
就在他正要弯腰等季霖上自己背来时,季霖突然道:“不要了。今天湿气重,又有妖气,把仙气盖了些,我能走。”说
着,伸手去拉曾一杭的手,因为有些晕眩无力,一下子有些重量倚了过来。曾一杭一把托住他的腰,正好又看着季霖发
白的嘴唇,握自己的手也没有什么力气,忙道:“我还是背你罢。”
季霖似乎也为刚才舒服些的假象懊恼,头耸拉在曾一杭肩上不说话。曾一杭立刻把昨天仲书给的另一颗药丸放嘴里嚼嚼
吞了,把季霖背在身上,再不想什么两腿踏空的事,急急忙忙去赶送亲的队伍……
第二十六章
季霖的景况,说不上是不是比昨天还要糟糕。
越上山仙气不是越重么?他不会到山上就死了罢?
曾一杭本来觉得那队妖怪走得很慢,可那石路越来越陡(也难怪),明明群妖近在眼前,几乎那些人的红衣带就要飘到
自己脸上,可是想要更接近些,却怎么也不行。越往上走,下面的人声也越远了,喜乐之声,孤零零地在群岭中回荡。
“再上去,不就是华清观?这妖怪,是要嫁到哪里去?”可曾一杭也不敢说到底还剩多少路,因为雾气又浓,除了眼前
的人和脚下的路,往上也看不到山顶了。
“师兄,你什么时候死的?”季霖头耷拉在曾一杭肩上,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曾一杭以为自己听错了,季霖又问了一次:“师兄,你什么时候死的?”
声音细如蚊鸣,却说得曾一杭手脚冰凉:现在在这山上,追随着妖怪的脚步,耳边季霖又和前世的自己说着胡话,他也
不清楚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死又是何种感觉?他眼睛一晃,仿佛从大雾中,见到了青天白日,只不过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看不清东西。突然,一
片阴影快速地掠过,他刚一抬眼,刚看清头上那把利斧上面的寒光一闪,斧头便直直劈下,把自己的头砍到了地上……
“哇……”曾一杭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死死抠着喉头,一副作呕却吐不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季霖被他摔倒在路旁,眯着眼睛看着他。
曾一杭睁大双眼,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脖子,一遍遍地确信头还完好无损地长在颈上,才伏在地上说:“你不是问我什么
时候死的么?我……我的头……不……你师兄……恐怕是被斩首的。”
季霖少有地露出惊诧的神情,苍白的嘴唇似乎颤动一下,又紧紧抿在一起,曾一杭乍一看,还以为他要哭出来。
曾一杭抬头一看,送亲的队伍又要走远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耽误了上山的路,可就没有下次了。他忙又背起季霖跑
了过去。跑着跑着,他愈发觉得脚底轻盈,前面又传来人声了,他不知该喜该忧,只一面奔了过去。
一会儿,眼前那片妖城又出现了。又是楼阁房屋林立,人声沸腾,喜乐震天。他们跟着队伍穿街过市,来到了一片气派
大宅前。
“吱呀”一声,那朱红的大门开了,一群人迎了出来,为首的是个老头,衣着华丽,一帮人说说笑笑,嬉嬉闹闹地轰着
新郎,把还在啼哭的新娘抱了进去。新娘虽在哭,一碰到新郎,却大方地环住他的脖子,一点也没不愿意的意思。
曾一杭背着季霖,在一旁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老头转过头来,与曾一杭四目相对,迎亲送亲的人们都静了下来,老头端详了一阵,喜道:“喔,有客人!这不
是一杭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背上的是谁?”
口气像是相熟已久的样子,曾一杭呆呆地站在那。
“一杭,你回来了!”新郎似乎从里面安顿好新娘,兴冲冲地跑出来。
曾一杭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新郎衣服的青年,愣愣地一动不动。那青年却拉着他的手,立刻觉出他是个凡人,笑道:“几
百年未见了!仲书说你投胎去了,难怪你不记得!我过去被猎人吊在树上,还是你救的我哩!这下好了,你又回来了,
不消多时,仙力也可以回来,到时我们天天在华清山上喝酒!”
曾一杭哪里记得从前自己与群妖打成一片的日子,不过反正无路可退,也不知道身处何处,只得喏喏应声,待青年喜气
洋洋地说完后,才道:“我朋友受了伤,我背他上山找师傅,可这山……确实难走。”
“你背上那个……”青年觉得季霖十分眼熟,认真看了看,被曾一杭所携法力护住,看不出他真身来,只觉得不是凡物
,再看时,季霖脸上已流露了几分不快,青年便道,“好说好说。今天是小弟大喜的日子,既然你们路过了,就在这住
一天。若明日要走,我们再搭路送你们上去!”
若要求人,便不好催促。曾一杭也只得答应,参加了妖怪的喜筵。筵席之中,个个妖怪穿得十分体面,长得也不坏,只
是不像梦中龙宫里宾客那般斯文。拜了堂,大家更是开怀纵饮,酒坛子在院子里一字排开,不断有仆人去舀,却看来总
是满满的。
这里妖气更重了,季霖的脸色也渐渐好转,曾一杭一开始还担心他,却见他神色舒展,也松了口气。新郎来给曾一杭敬
酒,曾一杭推了又推,新郎道:“一杭,你这就见外了。从前你没上天当官时,一次能喝好几坛呢!”
说罢,真把一小坛酒推到他怀里,旁边就有妖怪起哄,曾一杭被一激,猛地站起来,举起坛子,仰天咕咕地往嘴里灌,
那酒是陈年佳酿,味道甘醇。
“好!好!好酒量!”新郎一喊,群怪喝彩。
一直喝到深夜,院子里张灯结彩,比白天更加热闹,侍女看着也更加妖艳。可妖怪们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个现出本相来
,有的拖着条大尾巴,有的露出两只尖耳朵,有的说的醉话变成吱吱尖叫。一个头发斑白的大柏,白天还在和曾一杭畅
饮,现在变作一只硕鼠,跳出衣冠,醉醺醺地爬走了。
曾一杭喝得虽有些神志不清,但还是觉出乌烟瘴气来,起身摇摇摆摆地乱走,也是隐约中,看见大门开着,有清风吹了
进来,他便往那走去。越往外走,越觉得风劲,风中似乎还有咸味,他有些头疼,巴不得被风吹吹,踉踉跄跄地前行,
不一会儿,便听到了涛声。可越往涛声那走,街上的灯光便越暗,人烟愈少,似乎要走出妖怪的领地,脚下不再是平路
,而是柔软的草地。曾一杭似乎被涛声牵引着一般,走着走着,视野突然开阔——辽阔的夜空之下,月光之中,是苍茫
的东海!
他闻着大海的腥味,微微一笑,脑中无限清明,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缓缓向前倒去,就在身子要腾空飞起时,被拦腰
抱住。
抱住他的人后退了几步,把曾一杭拉离了悬崖边上。曾一杭挣扎间,向腰间摸去,触到了季霖冰凉的手,突然脱力,一
手遮住脸,哭了起来,似乎十分懊恼。季霖看他醉得不轻,又开始哭,也不理会,继续把他往里拉,却听见曾一杭带着
哭腔,咬着牙道:“我当初对你如何,你是真心不知道么?我把你关在门外,心里如有万根针刺一般,火烧一样,你当
真都不知道么?还是你存心当做不知道,要我难受呢?”
季霖一开始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容易才颤着声音道:“师兄,是我错了……
”
第二十七章
怀中曾一杭听了这话,好一阵子不出声,后来倒好像如梦方醒,含混道:“什么?”
声音含混,但却像是脑筋清醒,连哭意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季霖一听,莫名其妙,又生出一股恼意来,一撒手,曾一杭便跌坐在地上。季霖看也不看,就往回走了。曾一杭爬起来
,却走不快,也恼道:“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给我站着!”说着走了几步,就拉住季霖的袖子,季霖甩开,骂道:“你
找死么!”
“你若要我死,便把我从这推下去,还不容易!我倒看明天谁送你上山,谁保你见到师傅,谁还顾你性命!”曾一杭好
几天忍气吞声强压的火一下子冒出来,借着酒劲一口气嚷完。本总顾着季霖性子高,不敢说他一点半点,现在全说了,
倒觉得轻松不少!一味忍让,他不见得领情,倒苦了自己!
轻松之后,他便大剌剌往崖边一躺,再不管季霖如何,看天上星星月亮,听东海波涛,好久没这么畅快,心想今儿就这
么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躺了一阵,酒也醒了,崖上狂风大作,崖下惊涛拍岸,一下下狠狠拍在他心上,每一下,都好像是无限往事,要从心里
哪个角落涌出来一般。
眼前又浮现起那时在观里的光景——那年中秋过后,仲书听得他进了龙宫,十分惊讶:“你和那龙子已经相熟到这个地
步了?”
他随即和曾一杭说,他俩将来都是御龙使,若现在好好“把握”,龙宫未尝不是一条进入天庭的捷径。
“天庭水司招募,先招满了龙子龙孙,才有几个余缺留给我们这些人!若先进了龙宫,在龙王跟前服侍几年,再进水司
,就好办些了!”他年纪比曾一杭大,已经开始学御龙术,可观里规矩,不得互相透露所学,于是也没有再多和曾一杭
谈御龙的事。只说平日师父派他下山办事,这里龙宫与那里龙宫规制风格如何如何不同,天庭又是如何如何……
曾一杭点点头,想仲书这么说,俨然自己将来也是学御龙术的人。其实龙子龙孙占满了水司,也不是没有道理。好比季
霖,自己要入定才看得进的天书,他随手一翻,便说“太浅太浅”。若不信考他,这孩子不但能照做,还能想出更好的
法子来,连破解之术都可以列出几条。
“我现在只想早点下山看看罢了。”现在什么也没学,又是孩子模样,实在不适宜想什么前程的事。仲书好歹有一帮子
御龙术的同学为伴,自己现在可是无从想起。可去了龙宫之后,原本想下山的念头愈发强烈。龙宫夜夜笙歌,就是那人
声,也叫他眷恋得很,巴不得马上湮没人海里面才好。总之,好玩的心还是占了上风。于是,加紧练习法术的同时,也
数着日子,盼着上元灯节快快到来。
而这段日子,季霖也与他变得愈发亲昵,日日下了课就在曾一杭干活的地方等他,同他回房,一块下棋念书,直到很晚
才回去。有时干脆在曾一杭房中留宿,第二天再回到季常那。曾一杭从来不知道他在哪里学习仙术,也没问过他学了什
么,只觉得大概是华清仙气特别合他,总之是明显地长高了。
今年雪下得特别早。曾一杭推开窗,便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呵着手,关上窗,又回到床上,想再
睡一会儿,突然觉出一个东西滚进怀里——季霖昨天又没回去。
“你长大不少了,不要再这样闹了。”曾一杭实在想偷懒睡一阵,背过身去,蜷成一团。
可是季霖来了兴致,一把把曾一杭的被子抢了过去。
“别闹了!”曾一杭笑着钻进被窝里,两人在被子里抢成一团,最后终于气喘吁吁地面对面躺在床上,相似而笑。季霖
眯眯眼,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咯咯笑两声,又往曾一杭怀里钻。
“不要了。”曾一杭忙推开他。
“为什么?”
“你浑身凉得很,我可不想抱。”曾一杭说着,又佯作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