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动他灵力,让他活动愈发受限的原因,事事要仰仗自己,他这几日才愿意渐渐与自己假以声色。
连他有所眷恋的师兄的命都可以送,便是对当时真情的最大出卖,那么没认出来前只是任由他泄欲的自己,作为一介凡
人,又有多重要?纵使这次真的为他送了性命,他也未必可惜罢!前世如何自己还没完全想起,但今生身体发肤,确确
实实受之父母,何况刚刚举家迁至榆塘,开创事业,由此而始,怎么能在这时断送了性命!
本以为华清道人只是让自己送季霖上山,不至于出什么大事,现在看来,不保险得很!
曾一杭摇摇头,不让自己这么想。但越是克制,便越是心思纷乱,悲怒交加,几乎想拔腿就往山下走,可是都说“上山
容易下山难”,何况上来已那么不易,中间一段路途还是靠了妖怪的帮助,下去哪有这么简单?
他气呼呼地走了一阵,越想越不值,越想越不该,便狠狠把季霖的衣服掼在地上。哪知那衣服拿在手里有些重量,可是
被风一吹,竟像扬扬飞开了去,月光下,像一阵轻烟一般。曾一杭大惊,忙跑上前,一跃把白衣扑了下来,趴在地上,
虽没摔疼,但对自己这般反应,他意识到过去的念想,混着今生的感情在一点点抬头,心里实在又无可奈何又酸涩。
他撑起身,跪在地上,在崖边看着清冷的月光,一手把白衣搂在胸前,一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看着自己的手腕发起
呆来。
自然,这时已没有什么勒痕了,可再明白不过的是,两次金鞭出现,都是为了救季霖。
隐藏在自己身体内的前世,无论如何,定对季霖有所回护,才一次次救他于险境之中。纵使两次季霖可能心知肚明无法
死里逃生,自己还是出手把他救了出来。
也是,少年的脉脉温情由梦境而至,犹如醇酒,仿佛就在昨日。曾一杭在崖上站了良久,还是掉回头去寻找季霖。
原以为季霖会负气走远,却没走几步,就发现他和衣睡在大石后面。曾一杭不禁笑自己幼稚——季霖如今靠自己才能保
命,生死大事,岂是负气所能左右的?何况是苦苦挣扎活下来的季霖他如何能让自己功亏一匮?
季霖性子高傲,很少把别人放在眼里,自己这么冲他吼,无异于把他视作困兽。他再如何,现在也是非与别人绑在不可
,才可以得以平安的情况。曾一杭蹲下身看着季霖的睡颜,又后悔起来。
“你还要看多久?”季霖紧闭双眼,却冷冷抛出来一句话。
曾一杭一怔,直起身把衣服往他脸上一扔便走到石头背风处,也倚石而坐,却没有睡下的意思,若睡下,还得想起什么
来,这样每每醒来,反而好像更累。借着月光,可以看见近乎笔直的山体,明天可又要怎么上去?想回宅子去问那妖怪
新郎,一是不敢,二是打扰了人家洞房,也颇失礼。
他转念想点高兴的:若上得了华清山,能回去,要好好向胡沐炫耀一番,免得他一直觉得我攀山之技不如他!
他想着想着,气也顺了,呼吸也均匀了,只要抛开季霖的事,就能获得暂时的平静。
正当曾一杭蜷作一团,渐渐又要入睡,突然有人靠近自己,那味道便是季霖。
他想做什么?曾一杭心里奇怪,却不敢作声,只继续装睡。
香味越来越近了,是季霖坐在了自己身边,曾一杭有意将身子一侧,半背对着季霖,还轻轻发出鼾声。
“师兄?”没错,是季霖在唤。
曾一杭听了就气打不到一处来,想起刚才自己酒后不知怎么说了些胡话,季霖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神志不清,大概会前
世重现,所以特地来寻。荒唐!他再侧过去一点,继续装睡,不想理他。
季霖不死心,又靠近了些,在曾一杭耳边,轻轻再唤:“师兄。出来罢。”
再怎么叫,我醒着,师兄也不会出来的!若真出来了,才叫人毛骨悚然!曾一杭被唤得难受,却觉得季霖贴了上来,亲
吻着自己鬓角。
“师兄,你不见我好,心存怨怼也罢,天各一方,我也算无所牵挂。可是……”季霖轻轻拨开曾一杭的手指,俯下身去
,像幼时那回舔雪一样,亲着曾一杭的掌心,平淡的声音中似乎淡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凄然,“五哥怎么说,我也是不信
的。你怎么就……死了呢?”
第三十章
曾一杭还要佯装不知,却觉得有人靠近,立刻睁开了眼睛,季霖看了,却并无惊奇之意,只道:“是那狐狸找你叙旧呢
!”
曾一杭正奇怪,便有一个黑影站在身前弯腰拜道:“曾兄,怎么睡在这里!”
一看,可不是今天大婚的狐狸!身上还是新郎官打扮,只是头上去了发冠罢了。月光映下,他长得并不出众,不过也算
清秀。曾一杭瞅见他手里提着个小酒壶,心头一阵暖流,好似想去旧时老友重逢,不禁笑了起来。
狐狸姓张,也有六七百来了。他也笑笑一辑道:“都说他乡遇故知。我和曾兄,是他世遇故知了。”说罢,看了眼季霖
,又道:“白日阳光晃眼,没认出季兄,失敬。”
季霖点点头,身子一歪,仰天就躺在了曾一杭怀里,身子朝里,好像是要这样睡过去一般。曾一杭愣愣反应不过来,狐
狸倒哈哈大笑,坐到曾一杭身边,从袖口里捏出两个小杯来:“好好好,和过去一样。我们喝酒来!”
四郎也是狐狸,他可怕季霖怕得要死,可这张生竟不怕。加上季霖也难得听话,曾一杭觉得身心舒畅,便和张生边喝边
聊,听他说他娶了个北地的狐狸,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幻作人形,也十分漂亮,可惜是个寡妇,丈夫两年前被长
白山的猎人射杀做了皮裘。怪不得在轿上哭成那样,悲欣交加!两人惋叹唏嘘了一阵,又说到这几百年,山上山下的变
化,众怪家族的兴衰,山下的朝代更迭……一时曾一杭真有回到前世之感。
这会儿,季霖好像真睡着了,在梦中向曾一杭怀里又钻了钻,曾一杭不自觉搂紧了他,帮他把脸上的头发拢在耳后。张
生见这一场面,道:“曾兄,前世之事,想起几多了?”
曾一杭摇摇头:“有限得很。只是对……”他冲沉睡的季霖动了动下巴,“愈来愈割舍不下。”他苦笑道,“可我又知
道为他吃过大苦头,”他看张生沉默不语,像是默认之意,叹道,“今生在东西辗转,大概又回去了。我也不想那么多
,就盼快想起来,不愿不明不白的。”
张生一笑,又斟了杯酒敬他,两人喝了又喝,酒壶也总是满满的样子。渐渐的,张生的脸愈来愈模糊,曾一杭感到自己
的身子缩小了,又变成了一个身着素净道袍的少年道士,在观里行走。他走到华清池边,季霖正湿淋淋地从水里上来,
说了声“走罢”,拉起他的手便走。那时曾一杭年少懵懂,情窦初开,只识得迷恋再迷恋,看四下无人,走在季霖身后
,抬起他拉住自己的手就亲了一口,季霖很快转过来,看曾一杭漂亮的双眼迷离,不禁十分动情,湿渡渡的双手捧住曾
一杭的脸就吻。他们通常要在华清池小道上、绿荫下厮磨一阵再出去。
不知为什么,和季霖一同念书,这段时间,法术进展也特别快。渐渐,曾一杭就发现扫地时,观里并不只他一人,有各
种各样的弟子走来走去,有的与常人无异,有的是人身兽头,也有像季氏兄弟那样相貌出众的仙家子弟……他知道好事
近了。果不其然,过了一阵,他便由仲书引着,去见了师傅。华清道人夸奖他进步神速,很快安排他与仲书同堂学道。
与仲书同堂学道有什么好处?在华清观清修,像曾一杭之前那般道行的清修,并不与同学说话,课毕更不相闻。堂上更
是先生念诵道家经典,全靠有资质的弟子自己领会,平日还要担水扫地,若一直不开窍,便孤独一人在观里干一世活。
如今和仲书一起,弟子上课可与先生发问、讨论、辩论,课毕还可一同游玩,甚至还能下山,总之有很多好处。曾一杭
一面觉得新鲜有趣,另一方面,也觉得课上的内容生动实用许多。虽是御龙之术,但他倒从没把这些与季霖联系在一块
。
他初上课堂,并不言语,只在那翻书,那副模样相貌,要不是穿着寻常道袍,别人还以为是哪个仙家子弟。那些子弟自
觉出身高贵,通常自成一派,不用着道衣,也不同观里这些“来路不明”的道士往来,他们在天上当官,也自有途径。
若真以后同朝为官,就看各自造化缘份了。
同堂学道,仲书立刻显得很够意思,不但会同他解释各种问题,还会带班上的玩伴一块到曾一杭房里研习,让曾一杭尽
快同他们熟悉起来。那些同学看曾一杭并不如看上去的淡漠,也愿意同他一起。
有一日,季霖刚推开门,就皱了眉头:曾一杭屋里全是人,齐刷刷地抬头看着自己。他面无表情,也不打招呼,合了门
就走。满屋御龙使看得傻了眼,曾一杭正坐在地上,便跑出来追他。季霖并没走远,只在廊下等着他,一脸知道他会追
出来的样子。
“怎么这么多人?”季霖声音没有波澜,但曾一杭太熟悉他,知道他已经开始不满了。只是季霖没把不满冲他撒过。
“……”曾一杭没经历过场面,不知道如何说,只觉得胸口憋得慌。
“前几回没能来找我,也是因为这些人么?和他们一起,有什么意思呢?”
曾一杭觉得快哭了。
季霖看着前方,自顾说着:“你就算不同他们一起,我也能带你上天去……如果你真觉得别人比较好,我以后再不来找
你好了!”
他其实也没觉得曾一杭有什么不对,只不过一时赌气,沉默了一阵,也就平息了情绪,却没听见曾一杭有什么反应,有
些奇怪,转过头去看,见曾一杭好像真的做错事一样,低着头,满脸通红,抿着双唇,死死不让眼泪掉下来。季霖看这
情景,知他当了真,竟是要哭了,吓了一跳。心疼愧疚不已,又有些得意,却不好马上转变态度,只缓和了语气道:“
我随口一说,你不要当真,我以后还会……”曾一杭一边点头,又一边摇头,却真的要哭出声来一样,季霖再也忍不住
,一下子把他搂在怀里,怕有人出来看,忙使了个法术,把他带出道观,一眨眼之间,便在山里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才放
开。
曾一杭脚一着地,知道不用顾及旁人,热泪才滚滚而下,浑身不住颤抖,却不发一声,季霖其实还是孩子,痛悔不已,
又怕他憋死,也吓得乱了手脚,一边劝慰一边赌誓,最后连他也差点哭了,才把曾一杭劝住。
第三十章
曾一杭平静下来,仍是脸色苍白得吓人,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转身就往观里走。季霖拉住他,帮他处理了通红的双眼,
可泪痕去了,目光还是让人看了不忍。
“师兄,现在和人相处了,不能同和我一起一样,随便哭的。”季霖一边用手拭他眼角,一边说,“我只想把你留在身
边,可也我知道,那行不通。”
曾一杭抬头看他,道:“你若不来找我,我也没处寻你去。”
他说完便走了,他走出老远,回头还看季霖仍站在远地看着自己。
回到屋内,大伙正议论纷纷,看他进来,并没刻意安静下来。曾一杭坐到原位的蒲团上,却心不在焉,并不加入他们的
谈话。仲书见他两眼发直,凑近他道:“我们打算明天下山玩玩,你要不要先和季霖说一声?”
曾一杭脸色一下子僵住,还是点了点头。
可去季霖房里时,季霖不在,只有季常。虽然季常说季霖很快就回来,曾一杭还是请他和季霖说自己明天下山,然后就
逃也似地走了。
当晚,季霖没有来,曾一杭也没有等,只是在床上看了一夜天花板。想自己从前做事,都是随心意而行,而今天不知道
为什么,季霖那句话,好像触动了他最深的担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明明是很想找季霖,很想见见他,很想像往常
一样,紧紧与他抱在一起……这种想念像山那头的东海海浪一样,似乎渐渐没过头顶,要把自己溺毙一般。可是又像是
无数不知名的枝蔓,缚住他的四肢,那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并不去唤季霖。
这是为什么?明明想去,却不去。不敢去,宁愿一个人在这里难受?可季霖一说再不来找自己时,他就觉得一直以来隐
藏的恐惧喷薄而出,几乎要把自己活活憋死……不行,不能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去了,眼前
像个巨大的深渊,黑洞洞地不见底……
他痛苦地蜷成一团,越缩越小,却仍驱除不了这种日益强烈痛苦,在这个夜里,反而愈加明显。他只好用深深呼吸来缓
解。
第二天,曾一杭便和师兄弟们上路了。大家早打算好,不去太远,就到山下的镇上去喝酒。就算说是山下,其实也离了
山脚几十里才有人烟。喝的也不是像季霖带他喝的神仙美酒,而是百姓自家酿的米酒。这天天有些寒气,喝几杯温好的
酒,旁边又是同堂学道的师兄弟,乡民对华清的道士尊敬,显得十分淳朴,曾一杭觉得别样的畅快,心情也没那么压抑
了。
出了华清,大家一起谈天,也比在观里放得开,伙伴们发现曾一杭其实性子单纯开朗,都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听他说在
榆塘的见闻,倒觉得在某些方面上,这小师弟看着倒比自己会玩,也有些歆羡。便叫他带路,大伙一块飞到榆塘看看。
榆塘繁华,自然不必说。只是曾一杭只与季霖逛过几回,季霖不大爱凡间景致,更喜欢拉他在龙宫厮混,所以街巷道路
,曾一杭不大熟的。他老实说后,大师兄冯秋并不在意,只说:“天下到哪都是一样的,只要有这个便行!”说着,便
从袖里拿出一锭银子,晃了晃。
众人有的知道他,明白有好事,都高兴地拍起手来。果然,冯秋很快问清了路,带他们上了榆塘的酒楼吃酒。一众道士
,看着实在醒目,冯秋他们暗暗后悔,不该像在华清山脚那么张扬。可眼下又没有包间,他们就挑靠窗的位置坐下玩了
。
这时,有人来请他们卜卦,本来冯生他们长项不在占卜,只是随便一占,可曾一杭虽是新手,但功底深厚,别的不会,
卦象却说得极准,不但卜未来卜得有理,把来人的前因也说得头头是道。那人很是高兴,又请他们到府上驱邪。只是寻
常小鬼,大家干干得高兴,又得了些钱,心情十分愉快,加之与新来的曾一杭配合很是默契,一起赚钱,感情又增进了
一层。
一连数天,曾一杭有空便与他们吃在一起,学在一起,玩在一起,甚至连炼金术也研究上了,观里不让学这些旁门左道
,他们就在晚上偷偷跑到山上去练,欢喜而去,大笑而归,十分畅快,偶尔成功,炼出白花花一堆碎银,便再拿去山下
花了了事。
季霖觉出曾一杭故意不见自己,也知道上次是自己不对,过分干涉,虽然心里越来越不痛快,但还是忍着没做什么。有
日季常的好友,东海龙族敖礼,与他们同堂学艺,也说:“过去常见你同姓曾的小道士玩在一块,现在倒见他天天同那
帮御龙使混作一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