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跪在雪地里?”
“父债子偿,罪臣无脸进朝堂,唯有跪在这里。”这厢质子恭敬答道,不知是寒冷还是别的什么,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
。
“你倒是孝顺。”沈段冷哼,既然他执意要跪在这里也就不再勉强,“用长子出质,朕倒是从未见过。”
“回皇上,罪臣自愿出质,一来是聊表归降的诚意,二来,家弟三人都尚且年幼,这也是我作为长兄的责任。”
明显胡扯的一番话,却至情至理让人找不着漏洞。
所以,质子,看样子并不是盏省油的灯。
“好,刘廷赫有你这样的好儿子,家门大幸。”沈段拍拍他肩,质子有一张清瘦的瓜子脸,看样子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
年纪。
“请问皇上,我父亲……该判什么刑?”见沈段转身要走,质子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弑君谋逆,按照刑律,应该是凌迟。”沈段道,顿了顿还是补了一句,“你有胆识亲自绑你父亲上京受死,现在不进
殿去,到底在逃避什么?”
质子不语,只是对着他的背影,再一次恭敬叩拜。
沈段称帝,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未费一兵半卒,西南藩王便俯首称臣,更以其仁德故,一时间君威浩荡。
风调雨顺,转眼已经是三年。
当然最近还是出了一点小小、小小的乱子,而且这些乱子,让他一向标榜的“仁德”有些站不住脚。
中元节快到,早被接进宫来颐养天年的先帝太傅沈永年,吃得浑圆又跑来闹他,说皇宫阴气太重,最近几天每天晚上都
睡不安稳,想要回老宅去睡他那间贴了小神棍符纸的卧房。
沈段转念想想,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回老宅了?好像自从当上了皇帝,就一直把皇宫当家来着。
“父亲,那正好今晚,我陪你回去老宅。”
正好,他也有话,要跟他亲爱的大哥沈泊说。
沈泊自从他称帝之后便一直坚持留在老宅,本来就没什么人气儿的大宅如今更显空落。过了一夏的杂草疯长着,一入夜
整个庭院都弥漫着泥土蒸腾的气息。
在这种环境下,沈泊居然活得非常滋润,原本尖削的两颊也丰润了一些,油灯影绰,多少掩去了那份苍白。见到沈段,
低头微微行了一礼。
“大哥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看来以前是小弟让大哥费心了。”沈段大剌剌坐下,连朕都省了。
沈泊也好脾气,只是看着他笑,端得是兄友弟恭。
“我做上了皇帝,你高不高兴?”沈段也陪他笑,没头没脑地来了这样一句。
“高兴。”沈泊大方承认。
“那我把皇位给了你,你高不高兴?”
“……”沈泊脸上笑容褪去,面色凝重起来,“你是疯了在说胡话么?”
“我没疯。”
“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江山社稷岂是儿戏?”
“我没把江山当儿戏,所以三年前我明知道这皇位是个牢笼,还是接下了这个位置,并且还花了三年的时间,为你留下
了一个太平盛世。”沈段从阴影里抬头,跳动的烛火映进他瞳仁,照出一抹欢快。
“刺杀刘泽显的刺客是因为霉米案子羁押的暗卫,而这件案子,是陈之仪负责的。”
“当时刘泽显急着要除去摄平王这个心腹大患,陈之仪借此投其所好再合理不过。暗卫虽有嫌疑但只是个引子,只不过
后面刺杀一事正好印证了这个嫌疑。”
“除去先帝,再借由先帝之手光明正大端掉摄平王势力,暗卫留了皇帝一口气再栽赃给易和,你吃透了他为了不连累我
绝对会自动消失,万一他没走,滋事体大我也只能来个死无对证。推我坐上这个皇位之前的一切你都打点好了,连那一
点挂念都务必除得一干二净。”
窗外树影摇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唰唰地下雨。
雨下得很细,早就没了夏季暴雨的豪放劲头,缠缠绵绵的几近无声,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你看得挺透。”沈泊叹一口气,半晌回了一句。
“三年,这时间不短。”
“不要搞的像是你全是身不由己似的。”沈泊眉间怒气骤起,拍案站起,“你从来是得过且过,只要能过着随性的日子
从来不去争取什么,也没有什么野心,可是还不是被人当成眼中钉,差点下毒毒死?一山不容二虎,刘泽显不死你就得
死,这世上哪能事事都让你如意!”
沈泊体弱,话说得激动,转头又是一阵细碎的咳嗽。
室内一时沉默,只听得雨声洗涮世界。
“身为臣子,手中权势滔天,就怨不得遭人猜忌,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沈家那可笑的野心。”沈段缓缓道,眸中似笑非
笑。
接下来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沈泊脸上一贯的淡定斯文已经消失殆尽,举起的手颤颤,满脸的失望透顶。
和这个弟弟,虽然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特别亲密的时候,但是对他动手,这还是第一次。
因为体弱的缘故,从小被养在家里,满腹才华抱负却无从施展,倒是这个随性浪荡惯了的弟弟,从太子陪读开始,一路
混迹朝堂。
他不是不羡慕,只是这一副孱弱的身体决定了他只能在幕后做一个影子军师,只是那不甘人下的愿望终究不曾磨灭。
只有这一个弟弟,他这么多年的谋划、算计,全都是为了这一个寄托。
结果现在,被人说成是可笑的野心,这叫他如何能够接受!
“大哥,你可消气?”沈泊这一巴掌打得不轻,沈段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收回你的梦话,赶快回宫去。”沈泊面色铁青,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最近,西南地方又开始闹腾了。”沈段正色,语气像极了以前仰仗大哥出谋划策的少年。
“自从你当上了皇帝之后,你的事情我就不再准备插手。”沈泊这样说着,脑子里却习惯性的开始思考,西南藩国那里
是摄平王的二儿子接了爵位,三年了翅膀也该硬了……
“三年前我明明可以斩草除根,却留了这个祸患到现在,非是我仁德,而是在给大哥一个名正言顺出山的机会。”沈段
勾起嘴角,这一次也笑出了狐狸样,“西南鼠辈不成气候,却影响恶劣,等到我这份仁德在天下人眼里成了懦弱无能,
大哥一直以来擅长的强硬手段绝对会赢得民心。”
出山,一个多么诱人的字眼。
话说到这里沈泊只有苦笑,他这个弟弟真是太了解他,每一步都踩在了点子上。
相比于沈段,其实他才是最热衷于权术之人,如果不是这样一副多病的皮囊,如今的翻云覆雨手绝对是他沈泊没错。
所以沈段就是吃透了他这一点,投其所好,替他将一切打点妥帖,只等他接下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江山。
最后被将了一军,却让他输得心甘情愿。
“西南藩国不是有质子在京?他们这样挑衅,背信在先,杀了质子也是理所应当。”
“我可是个‘仁君’,杀质子出兵的事,我可做不来。”沈段摇头,两眼灼灼盯着沈泊。
沈泊不语,意思已经默认。
“那就这么定了,过几日我会退位。”沈段起身准备回宫,又被人从后面叫住。
“你不是忘了,我从来是宿疾缠身,又被敲过脊梁骨,这一辈子恐怕都离不开药罐子。”
“要让我接下皇位,你得让我放心。”
沈段背影顿住,回身,第一次认真地,和自家大哥对视。
中元节的夜里,家家户户都早早关了房门,生怕百鬼夜行,阴气进屋。
黑乎乎的巷子里,却有一点火光闪动。
沈段扶墙,刚刚强行打破的丹田让他此时全身气血翻涌,胸口也是阵阵钝痛。
不过这样就能让沈泊安心,以他的性格,已经是放了自己一马。
想到这里沈段强打精神,向着那个早已烂熟在心里的地址,一步、一步地挪将过去。
循着火光走近,才发现那是一根根粗短的白蜡,疏疏落落的一路过来,最打头的已经快要燃尽,烛火的尽头赫然站着一
个人影。
月影下移,将那人的背影照得半明半暗,倒是堪堪有了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终于找到你了……”沈段喃喃,强撑着的气力好似一瞬间被抽走,双膝颓然一软,喉头一直压着的一股腥甜也随即涌
出。
衣袂风动,身边的残烛也被扑灭。
他倒地的那一瞬,明明应该对身后之事一无所知的那人,居然猛地回过了头,呆呆看着他的方向。
风中摇曳的烛光里,那人故意蓄起了髯须冒充大师的脸上,亮亮的一脸的泪。
所幸的是声音没变,还是清清亮亮的一把声音,只是有些发颤,叫他:“沈段。”
夜凉如水,小神棍身上特有的香灰味道混着蜡油的烟气,就这样紧紧将他笼罩在其中。
并不好闻,但为君故,欲罢不能。
沈段试着起身,无奈全身虚软,索性放松了身子坐地,看他一步步走近。
秋夜沁凉,一片寂静的黑暗中却还有寒蝉嘶哑,不知死活地开始聒噪。
“你说,早已经过了夏天,这蝉到底是为什么还要死撑,不是自己找罪受?”
那人已经到了跟前,沈段迎光他背光,脸上五官隐在夜里看不真切。
“只因万物皆有执念。”那人声音含了哽咽,长长一声叹息后,俯身将他抱得死紧。
执念如此,所以他趁今天阴气最重时开步坛招灵,就是为了占出那从三年前就一直不能参透的卦象。
当然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一步也是相当危险。
不过也就是因为执念太重,以致于老天都不让他如愿,沈段的那一倒,灭了蜡烛,也破了整个卦象。
不过……
“结局已定。”那人将头埋在沈段颈窝,这一句话似曾相识。
月落西斜,将两人孤影拉长,最终重合到一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