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的,一个下人也没有,却见云王披了件石青的袍子,正站在院内最大的那棵梨花树下头仰头看着。
树上梨花已经是凋落到零星稀疏,可云王看过去的目光,却温柔的好像见了什么不世出的胜景。
带他来的两人一声未出就退走了,他等了好一会儿云王也没动静,只得自己先上去见礼,「王爷,不知唤三弦回来,所
为何事……」
「啪!」冷不防云王一记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
「没用的东西,连这么点事也办不好,这些年白养你了!」
「王爷息怒。」三弦赶紧下跪,擦去嘴角血丝,「不知三弦出了什么纰漏,惹得王爷不快。」
一方小印被弃至他面前,「这是假的。」
他拾起一看,果然就是自己从霍西官那里盗来的半方「霍」字印信。
「此印是小人从他怀里盗来,绝不可能有假。」
「你这么肯定?」云王冷笑。
「小人斗胆问一声,王爷如何确定此印是假的?」他一咬牙,此刻怎么也要争上一争。
「本王也曾说过,此印是霍家的信物,印分为二,就在方才,霍西官已取了另外一半来试过。」云王没好气地说道。当
时他看盖出的印鉴天衣无缝,只道是真的得手,却不想霍西官见状只是笑了笑——
王爷想必不知道,我霍家的印本就是天衣有缝,以警示霍家的子弟月满则亏,极盛而衰这个道理。
当时那人的笑脸,怎么看怎么可恶。
其实此印是真是假也不是事情的重点,只是好不容易能拿来要挟的筹码……
忽然他心念一动,低头看向正跪着的三弦。
「既然是小人的过错,小人无话可说,任凭王爷责罚,只求王爷放过……」
「住口!现在岂有你说话的分!」云王一拂袖,将一把短剑甩到了他面前,「你也知道错了,自行了断就是。」
三弦全身一震,踌躇片刻,终究伸手拾起那把短剑。
生如蝼蚁,生何可恋……只是自己若死了,小七……
可云王已经下令,他又哪里有选择余地。
颤抖着手慢慢举起。
「慢着!」有人大叫着。
三弦只觉得手腕被石子击得一痛,短剑脱手,抬起头来,已经有些模糊的眼中看到熟悉的人影快步跑过来,随即身子被
人拉起,狠狠拥进怀里。
听声音便知道是那个人了,但此刻他已无力推拒挣扎,没有用,他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还是没有用,只能在如此狼狈
的情况下被这个人轻而易举的救下……
「王爷何必如此?」霍西官看向云王,后者正面露微笑好整以暇。
果然,押中了,这个人比印信更适合作为筹码。
关心则乱,对什么上了心,就是这样的悲哀。
「这下人手脚不干净,我替霍兄处治了他。」
霍西官知道他的心思,但这话冠冕堂皇,他也无可奈何,「王爷息怒,这不过是我二人间的一些误会,谈不上什么处治
。」
「霍兄这般说是不知道他的底细了,」云王淡淡一笑,「话说四年前这下人在大街上偷了我的钱袋,失风后百般求饶,
我望他改过自新才留他在府中给他个差使做,谁知他还是劣性难改。」
他每说一句,霍西官便感到怀中人一阵颤抖。于是知道,所言不假。
「不信霍兄可以问问他自个儿。」
他才想说不必,却听怀中人一声低笑。
「王爷说的不错……」
他低头去看,正见三弦抬起头来。
「大官人,自当年一别,三弦身无所长,只好在市井中……偷盗为生。」
他唇边凝结的笑容,苦涩无比,怨恨无比。
他的恨意,此刻清清楚楚的展现在霍西官面前。
原来,我曾将你逼迫到如此境地么……
本该是瀑下抚琴,湖畔听音的人,本来那样文雅干净的人,却因着他的缘故,落到潦倒不堪的地步……
「还有——」云王又要发话。
「还求王爷止言吧。」再说下去,要将三弦置于何地?
霍西官苦笑道:「王爷所求的,不过是那个人的下落,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难道一定要逼死三弦不成?」
听他口气松动,云王立刻改口:「要是你一开始就肯说,我又何必玩这许多花样。」他说罢一笑,年轻的面容一扫平日
的冷淡,变得异样热切起来,
霍西官看了看怀中的三弦,只见他正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心念一动,当下下了决定。
「那个人的下落,西官可以告知王爷,但也请王爷答应我一件事。」
揽着三弦的手臂又紧了紧,他拿出生意人讨价还价的架势。
「但说无妨。」云王满口答应,「只要你肯说,本王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你。」
他这般说,就好像对于他来说,举世的一切——
都不如霍西官口中那个人的下落来得重要。
再次进入霍府的时候,三弦看到侯管家在大门口恭恭敬敬的站着向他施礼,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昨夜离开,打定了主意要远去天涯,却不想短短几个时辰,便又回来了。
狼狈,就好似戏文里的孙猴子,再如何作怪,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被霍西官带着回了小筑,他送他进屋,两人在杨边坐下,霍西官看了他许久,轻声道:「折腾了一夜,要不你先休息会
儿,我晌午再过来。」
没得到任何回答,不过这也在他意料之中,自嘲的笑笑起身正要离去,却被三弦扯住了衣角。
「三弦?」
「告诉我,你是何时发现破绽的?」三弦抬眼看向他。
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那天我曾问你,要不要把洛七接过来,你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指腹忍不住抚过他的
脸颊,「你这样的一个人,明明就重情的很,却回绝得这么干脆,我自然要疑心……
「怕不是王爷以他作了要挟,你怕我去要人反而引起王爷的疑心,是不是?之后我只要对你举动再稍加留心,查探一番
,自然就能知道端倪了。」
原来,就是败在那一句话上。
三弦怔怔的笑起来,他说的不错,那日清明节湖上相逢,王爷言语中有催促威胁之意,迫得他不得不向霍西官示好以降
低他的戒心。
而之后霍西官提出要接洛七过来,当时自己也的确是担心王爷起疑心对洛七不利,才尽力劝止,没想到就是那一瞬间的
真情流露,使得他功亏一篑。
但这个人也当真是心思缜密,步步为营。自己是斗不过他的,连想在他的阴影下暗暗偷生都不可能。
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把自己拉到明处,为所欲为。
深深地叹了口气,「果然是我不自量力。」
以为可以骗过他。
「别说些有的没有的……」霍西官俯身用额头抵着他的,「你也该累了,歇着吧,晌午我再来看你。」
三弦眨了眨眼,倒头往榻上躺过去,顺手扯了薄被蒙头盖上。
再掀开被子时霍西官已走了。
许是真的疲累,过了不多会儿,他便静静沉入梦乡。
「三弦,醒醒。」
其实霍西官开门进来时他已经醒了,但听到他说话才不情愿的睁开眼,看窗外阳光正好,果然正是晌午。
霍西官笑着看他有些迷糊的模样,向门外叫了一声,「进来吧。」
只见门外有个少年轻手轻脚的跑了进来,「师父。」
正是洛七。
「我刚把他接来。」霍西官本想让他高兴高兴,却发现他在看到洛七的瞬间,眉宇间却闪过戾气,心念一转就知道他又
在胡思乱想,一时间也无法可想,「你们师徒说话,我先走了。」
等他走了好一会儿,三弦才招洛七过来坐在榻边,「大官人接你来时说了什么?」
「他说师父你以后就是他府里的琴师,我是师父的徒弟,当然也得跟着,他还说那天听戏的时候听我弹得不错,有些根
底,要是我还想精进他会替我寻名师的。」洛七说到这里不忘讨好一下师父,「我要什么名师,有师父还不够么。」
「拍马屁……」三弦一拍他的脑门,师徒两个笑起来。
「师父……」忽然少年似乎发现了什么,「你的手……」他看着三弦裸露在外的左手。
细细的伤口已经结了暗红的痂,只是长年被布套遮着的左手肤色白的异常,两相映衬下有种诡异的艳丽。
「师父的手被人医好了。」三弦笑了笑。
「是大官人么?」少年也跟着笑,「真好,大官人说他是你的故人,真的么?师父怎么从来没说起过。」
「挂在嘴边说作什么,我可不敢高攀人家。」
师徒两个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直到后来侯管家过来说要带洛七去看看他的屋子才作罢了。
「我想和师父住在一处。」少年央告。
侯管家看起来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有自己的屋子还不好?」三弦笑着就把他打发了。
洛七一跟了去就没再过来,估计是有了自己的新地盘,乐的闹翻天还来不及。
三弦靠在榻上懒得起来,不多时又眯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暗,屋子里也点上了灯,榻边多了张小案,上
面布了几样他喜欢的小菜。
案旁,霍西官坐着正等他睁眼。
「小七呢?」
「他自然有人照顾,」霍西官递给他茶碗让他漱口。
他却不接,「不敢劳动大官人。」
霍西官笑了笑,放下茶碗让他自己来。
从榻上下来,他看着一桌子的菜却没有什么胃口,举了筷子巡了一圈,最后还是放下来。
「怎么,不合胃口?」霍西官有些惊讶。
「心里有事,吃不下。」
「有什么事?」
「大官人明知故问。」他向他笑了笑,看着他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如果是想走的事,我不会答应。」霍西官口气坚决。
一阵沉默。
「三弦……这一次我待你并非虚情,你不愿信我么?」
三弦一笑,「非是不愿,而是不敢,小人一介凡人,没有三头六臂来供大官人泄愤。」
一次倾心,已要去他半条命。
「再说,小人自由自在惯了,注定是市井流落的命,朱门大院的住不惯,缚手缚脚……」他话未说完,忽然霍西官手臂
一长将他拖入怀里,低头看着他。
虽然那目光锐利的让他感到刺痛,却还是直视着迎上去。
「知道么,自昨夜到此刻,我已然恼的很了……三弦,莫捋虎须,莫触逆鳞,这道理你懂得吧?」一再见他自伤,他不
可抑制的生出怒气来,为何他就不能再信他一次?
「倘若能留住你,我也不介意真的再断了你的手足,把你一世关在此地。」
霍西官的眼微微眯起,显然是恼了,说着他执起他的左手,轻轻啃咬伤痕处,引来一阵一阵的麻痒。
「留个废物,又有何用……」三弦话未说完,唇已经被对方堵上了。原本揽在腰际的手放肆的探入衣襟,挑开内衫,贴
着细腻的肌肤抚弄起来。
「唔……」唇齿相依问,他渐渐逸出甜腻的呻吟声,身为男子就有这样的悲哀,无论心里在想什么,身体却往往禁不住
情欲的驱使。
身子被压到榻上,那人忽然顿住动作,居高临下看着他:「恨我么?」手指流连他的唇边。
「焉能不恨。」他笑。
当年他用情那样的深,可最后却得到那样的下场,万般潦倒落魄的漫长时光,这一切的一切,他怎能不恨?
这恨意,岂是这短短时日中的温柔能抵偿得了的?
他不会放任自己这样沉溺下去,他再也赔不起了……
「那就连今日我要对你做的事,一并恨上吧。」那人说着,俯下身来。
长夜漫漫,听荷小筑里夜风流转,吹起荷叶碧波。
而屋中,鲛绡帐暖,情海欲浪,春色无边。
「不要了……求你……」伏在榻上的人儿周身泛着绯色,眼角因情欲与痛苦的双重折磨溢出了清泪,「唔……」
身体却仍被重重的侵犯着,位于上方的男人一面大动,一面紧紧扣住他的身子,「现在知道求饶了?」
毫不留情的深入,纵然身下的这个人自己早已拥有过无数次,却还是想一次一次再度打下烙印。
走?走到哪里去?
笑容也好,怨恨也罢,乃至伤心气怨——
你的这一切,还不都是因我而起……
洛七这几日觉得挺快活,可也挺奇怪,快活是因为霍府不像云王府那样森严,府里上下人等又对他态度亲切,他天生是
个活脱飞扬的性子,年少嘴甜,那些丫环被他几声「姐姐」一叫,都笑着拿糕饼果子什么的塞给他,小鬼便觉得自出娘
胎没有过这么好的日子。
但有了那椿「奇怪的事」挂在他心上,眼前的情形便算不得十全十美了。
自那天他见了师父之后,那个高高瘦瘦的管家便关照他说,要不是他来带着过去,他自己最好不要随便去师父的住处探
望。
徒弟不许见师父,这可是哪门子的规矩?
可那管家关照的时候一脸杀鸡抹脖的神色,他也就乖乖的听话——他可不想给师父惹出什么麻烦来。
虽说大官人是师父的故人,可寄人篱下,还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是?
而且师父好像和大官人挺生疏……
想着想着想到脑子打结了,少年决定放弃这种自己不擅长的活动,顺手摸起地上的石子,向照月池里打了个水漂。
「琴弹得不错,水漂可打得不怎么样。」
头顶上方出现了阴影,洛七抬头一看是霍西官,赶紧从地上跳起来,「大官人。」
霍西官笑了笑,弯腰也拾起一颗石子,随手一挥,石子在水面上跳了八、九下,才咕咚一声沉进水里。
洛七看得咋舌,立刻缠着要学,霍西官自然肯教:「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师父……我和他一别数年,他的喜好好像与以前都不一样了,你可知道他有什么喜欢的事物,或者……有什么事能
让他高兴,最好能高兴的哈哈大笑?」
「啊?」这倒难住了少年。
记忆中,那个人一直都是不温不凉的性子,对谁都和气,对谁也都疏离的很,就连自己这个最亲近的弟子,也是高兴了
浅笑着拍拍脑门,生气了顶多冷冷的呵责几句。
要见师父哈哈大笑,那是真难。
「要让师父哈哈大笑的法子我不知道……」洛七老实说,「可他喜欢的东西我知道。」
「哦?」霍西官饶有兴味。
「两件。」少年比着手指道:「一个是琴,一个是我。」
霍西官听了这话倒忍不住大笑起来。
少年想了想,干脆再大言不惭一点,「其实,我师父这世上最喜欢的就是我。」
这回霍西官的脸色变了变,「他最喜欢的是你?」潞州霍家的当家人眯起眼来,上下审视了少年一番,未了还是忍俊不
禁的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
「你师父怎么可能最喜欢你。」霍西官有心逗他。
「不是我难道还能是你……」才要拿出骂街的架势,忽然看见花径那头的身影,洛七的嗓门立刻就小了下去。
「小七,」三弦慢慢走过来,「别扰了大官人,练琴去。」
他一偏头,少年摸着后脑勺立刻轻快的跑开了。
「是我扰了他才对,」霍西官接道,见三弦也想跟着离开,不由得脸色一沉,「去哪里?」
「去看着小七,他还小,爱玩的很。」
「不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