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清明这天,天气好的很,云州城外郊野繁花似锦、游人如织,而云州八景之一的玉梭湖更是个踏青游玩的好去处,
画舫一艘一艘的,有的停在柳下唱曲品茶,有的则往湖心去看水色天光。
霍西官也租了一艘画舫,依约带着三弦出来游玩,画舫不大,船舱里支了张软榻,剩下的地方就只放的下一张几案一个
圆凳。
几案的一大半被一张七弦琴占去,三弦靠在榻上,琴谱搁在身边,他不断伸手拨弦,看着琴谱凝思。
霍西官则在一边坐着,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样子。
舱外,船娘一下一下的摇着橹,咯吱咯吱的声音混着水声传进来,倒也惬意。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隐约的琴声,三弦一下子从沉思里醒过神来,「咦?」
霍西官知道他心思,撩了帘子吩咐船娘:「往琴声来的那处划过去。」
画舫往湖心里去,琴声也益发清晰起来,可三弦还嫌听得不够清楚,起身钻出舱去,霍西官也少不得跟出去,袍子及时
披上他的肩。
这时湖上却起了雾,只能隐约看到大约十数丈开外有几艘画舫,船娘怕撞了船不敢再划。
琴声合着水声,泠泠淙淙,更是动听。
三弦侧耳听了一会儿,扬了扬唇角,「好一曲《梅花三弄》。」
「哦?」
「一扫花上轻雪,二观疏影临水,三嗅暗香浮动,谓之三弄。」三弦的声音仍有些嘶哑,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不由得喉
咙发痒咳嗽了几声。
霍西官对于琴道并不精通,也只能听他说,接不上什么话。
再听了一会儿,忽然三弦摇了摇头。
「怎么?」
「弹琴的人……」他回头看了霍西官,见他神色迷惑,便从头说起,「这曲子最初是笛曲,典故里说,当年桓伊功高名
显,可又谦逊非常。
「桓伊擅长吹笛,一日他赶往金陵的时候路过青溪,正好王徽之泊舟在那里,王徽之派人对他说『听闻足下擅笛,请为
徽吹一曲如何』,桓伊便前去为他吹了一曲。一曲终了桓伊立刻离去,客主未曾交谈一言。」
「这个人倒有趣。」霍西官忍不住笑,「那怎么,弹琴的人弹错了么?」
三弦摇了摇头,「当年师父给我讲这个典故时,告诉我这首曲子一来是赞梅花之高洁,二来最初的作者又是这样一个不
拘小节,随心所欲的人。
「所以曲子的精髓就在『自恃』两个字上,演奏者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自己心地的空明。可是听这琴音,却隐隐有阿谀
奉承的意思……」
忽然只听「啪」的一声传来,三弦一皱眉,「糟糕……」
不多时,雾中的一艘画舫上就有个人走上甲板,朗声道:「听琴人还请现身,我家主人有请。」
霍西官也听说过弹奏中「断弦」就意味着有人偷听的说法,不由得一笑,「你我叫人抓了正着了。」
「别去……」
「去看看也无妨。」霍西官觉得事情有趣,有了好奇心,说罢他便吩咐船娘往那艘画舫划过去。
渐渐靠近之后才发现那艘画舫甚是华丽,租船的人想来非富即贵,再靠近些,看清了刚才喊话的那个人的面貌,三弦却
是身上一颤,「是……王爷。」
那个人是云王府的侍卫。
霍西官看得出三弦不愿上去,但此刻若再退走未免有失礼数,他只有握了他冰冷的手,「我与你一起上去。」
三弦回过头,向他笑了笑。
第六章:
舱内焚着龙涎香,一挂珠帘将船舱分出内外,外间云王正靠着美人榻品酒,内间,隔着珠帘隐约可见有人。
进了舱,霍西官先行见礼,「不知是王爷在此,西官惊扰了。」
云王转眼看过来,看到他身边的三弦时,笑了笑。
「王爷。」三弦低下头去。
「原来是你们两位,今日也是出来游春么?」云王自榻上起身,又上下打量了一回三弦,「看来你是没事了,前一阵子
霍兄为了你可是把云州城有名的大夫都得罪了个遍。」
「王爷说笑。」霍西官一句话带过。
云王请他二人入座,随即对帘内那个人喊了一声,「紫玉,人也替你请来了,还不出来。」
话音未落,帘内人已经抱着琴走了出来,只见是个二八年龄的少女,不施粉黛自有丽色,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逶迤到地
上,再加上一袭紫衣,更衬出肤如凝脂的好相貌来。
「这个紫玉,听说是三州青楼的行首班头,花魁娘子,都传她发长七尺,光可鉴人,有倾城之姿,一手琴艺更是绝妙,
今天我托你的福得见佳人一面。」三弦只听霍西官在自己耳边这般低声道。
「断弦自有知音。」那个紫玉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打了几个来回,「不知哪一位是此道中人?」
「三弦,是你吧?」云王接道。
如此他也只有硬着头皮承认了。
「那公子以为奴家弹得如何?」紫玉见云王对他二人颇为礼遇,只道是一方的大家。
三弦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实话实说,「恕在下直言……」
他将方才对霍西官说过的那番话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姑娘的琴音中,有讨好听琴人的意思……」
紫玉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但也就是转瞬的工夫,她的神情又自如了起来,看着云王娇声道:「王爷您看,奴家的心
意,可是连旁人都听出来了,可您就是对我这样爱搭不理的。」
说罢她又走到三弦面前,「公子果然好耳力,好见识,不知能否奏一曲也好让奴家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三弦神色一僵,顿时不知所措。
霍西官皱了皱眉,才要替他答话,却听云王抢先道:「紫玉你休捉弄人了,三弦多年前遭逢意外残了手,早已弹不了什
么琴。」
紫玉呀的一声轻呼,目光下移,果然见他左手始终掩在袖中,「是紫玉失言,公子莫怪。」
可纵然她已经致了歉,这尴尬的情形却不会就此消除。
僵持了片刻,霍西官起身告辞,「若无他事,我二人就先行告退,改日再到王府谢王爷今日款待之情。」
云王也不留他们,待他二人走到了舱门处,他忽然叫住三弦:「三弦,什么时候与霍兄盘桓完了就快些回府吧,洛七那
孩子没了师父,心浮气躁,这些日子来一点进步都没有,只会顽皮闹的老四头痛。」
三弦听了,只是深深一揖,什么话也没说,跟着霍西官走了。
夜里,照月池边用了晚饭,霍西官挨着三弦在池边坐了,说一些自己江南江北跑生意时看到的趣事给他听。可是说了半
天,三弦还是闷闷的不怎么说话,两眼只是望着池子里的月影出神,他也就住了口,「回去歇着吧。」
三弦应了声,霍西官与他一路往小筑去,到了房门处,三弦进了屋道声早些休息,才要关门,冷不防霍西官架住了门,
「没有话要和我说么?」
他想了想,摇摇头。
「我有话想和你说。」
三弦松手让他推开门,「大官人请讲。」
这时候月光正落在他脸上,清俊眉目间,掩不住的落寞。
霍西官看了他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对不起。」
「呃?」
「我当年那样待你……对不起。」
霍西官在他中毒昏迷时就已经想过,如果他能平安度过此劫,自己一定要说这一声对不起。
为当年之事,为如今之事。
为他所辜负的情意。
至于怜惜之情,则与悔意一样,也是一点一点弥漫开来的,待到察觉已经铺天盖地。
而今天画舫上的那一幕……三弦,想必一定十分心有不甘。
「大官人言重了。」
「言重?」他又凑近了些,「这话我就是再这么轻飘飘的说上个千八百遍,又能值得什么?当年事情是我做的,你恨我
怨我,我都无话可说。可……」
他伸手将眼前人揽进怀里,「要是……你肯给我一个机会,这一世里你我剩下的日子,我都心甘情愿的护着你,好不好
?」
怀中的人半晌没言语。
「三弦……」他感到那人的身躯在发抖,不由得低头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想哭,哭就是了,我不笑话你。」
却听见那人咬牙,「你……你凭什么笑话我。」
他听了这话反而笑了,紧了紧手臂让两人贴得更密切些,「说的是。」
这般相拥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怀中人和自己都有些热起来,他赶紧放开手,「早点歇着罢。」说着就想走,却不
想怀中那人却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放,「三弦?」
怀里的人慢慢抬起头来,一对凤目里些微水光——倒还真是没哭。
随即他凑上来——
唇齿交缠。
这样若还不明白眼前人想做什么,他霍西官就是傻子了。
月上中天,此夜已深。小筑的屋内,不时传出暧昧的动静。
「嗯……」被进入的瞬间没有记忆中的疼痛,可身体被打开的不适感仍迫使三弦发出一声哽咽。
身后那人探手到他胸前,有技巧的爱抚他的敏感处。
分离数载,本以为这一场久别重逢的欢好会有陌生尴尬,却不想碰触的当时便让彼此都沉沦下去,互相之间都发现对方
的身体是这般熟悉。
每一个会带来欢乐的细节,都清清楚楚的被刻在身体的记忆里。
一下又一下被进犯到更深处,他禁不住呢喃,「嗯……西官……」
那人就着相连的状况翻过他的身子,然后俯身吻上他的唇,将那些诱人的声音都吞了下去。
唇齿分离的时候,他分明听到了那人轻声唤他——
「三弦……」
眼角有泪水溢出来了,也不知究竟是欢愉。
还是伤心。
一场云雨在对方温柔的对待中结束,之后三弦只觉得浓浓的疲倦感袭来。
「还好么?」那人含着他的耳垂哼哼。
「热的很。」两具汗湿的身子赤裸着纠缠在一处,不热才怪。
不想那人接了一句,「你里头更热……」
这床笫间的淫语羞的他面红耳赤,「你胡……」那个说字未出口就化成一记呻吟,却是那个人又动了动,还在他体内的
部分似乎又精神起来,「你!」
腰被禁锢住,要害处也落在那人手里,「好三弦,再让我一回。」那人边说边沿着他的耳后一路怜惜的吻下去。
他无言以对。
自身的情欲也被轻易挑起——今夜这情事,本就是他先开的头。
是他要去招惹这个人,是他自愿沉沦……
于是碧罗纱帐,又一场抵死缠绵。
任谁都看得出来,霍西官这几日是春风满面心情甚好。
这天孟云嘉前来霍府,往阁子里去的路上,远远的就听见霍西官对着侯管家吩咐什么,待他走近,只听到「别吵醒他」
这几个字。
「别吵醒谁?」他进了阁子,正好和侯管家擦身而过,眼看对方去的方向是小筑,他心里就猜到几分,「三弦么?」
「不关你的事,你倒是够胆这时候才回来?」日前三弦中毒弥留的时候,霍西官曾叫他去找有能力解救的人,却到今天
才见他回来覆命。
「那人不好找,我怕万一三弦有了意外,你一肚子邪火都撒在我头上,自然要躲得远远的。」
孟云嘉话说得大言不惭。
「那今天又来干什么?」
「一来三弦无事我来道贺……」
霍西官翻了个白眼。
「二来那个人的下落已经找到,我派人去请了,日前飞鸽传书说不出五天便能到云州。三来,羽州那里也有消息……」
「哦?」
「听说琴叟和他的那个小徒弟,就是三弦的师弟,现在就隐居在羽州南面的大凉山里,我打算亲自去一趟。」
霍西官闻言沉思片刻,「这次你有几成把握?」
孟云嘉比了个「八」的手势。
「好,」他见状点点头,「找到人之后你好言相请回来……」
「哦?」孟云嘉一扬眉,若有所思,随即了然,「哦。」跟着笑道:「难道大官人这次,还真的动了心不成?」
霍西官投来冷冷的目光,他笑着起身告辞,「云嘉今日就走,诸事烦杂还有不少需要交代,就不多留了。」
「去吧。」
孟云嘉走了以后,霍西官看完侯管家送来的云州各处商铺递交的事务单子,看看都快中午了,忍不住又往小筑这边来。
房门开着,进门他就看见三弦正在案前写些什么,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后,发现他正写那些天书一般的减字谱。
「写这个做什么?」他突然出声,三弦被他吓了一跳。
「都是我早年记过的谱子,想看看有没有忘了。」三弦抬头向他笑了笑,搁下笔。
「劳心伤神……」谱子看得他头痛,索性不看,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去云王府把你那个徒弟接来如何?」
三弦睁大眼,「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那天在画舫上,我见王爷提到他的时候你脸色不好看,是不是有些担心?」
三弦神色一黯,「不用了,王爷那也只是说说,府里有很好的乐师,他自然有人教导……再说……」
他忽然不说了,霍西官一皱眉,隐隐猜到他心中所想,「再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不用接他过来?」他低头凑近他耳边,「不接过来以后可能就见不着了。」
「呃?」
「再过些日子,等见过那位贵人,云州事宜一定,我就要回潞州去。」
「原来如此。」三弦又低下头去,看不见神色了。
「你得跟我回去。」
三弦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他正好笑着俯下身去吻上他的唇角。
还以为自己会丢下他一个人么?
痴心人。
转眼三月已经过了中旬,这日早上,小筑里两人正身体交缠着好眠,门外先是敲门声,跟着是侯管家的声音,「大官人
,李郎中到了。」
霍西官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应了一声即刻就到,随即喊三弦快些起来。
「是什么人?」三弦睡眼惺忪——昨夜被折腾的狠了。
「你的贵人。」
三弦的手不方便,霍西官便替他穿衣系带,初时几日他还推说白己能行,却拗不过霍西官只有任他去,自然穿衣便少不
得搂搂抱抱碰碰摸摸,有时一大早的嬉闹到念头上来,穿到一半的衣服又得脱下——不到日上三竿怕是下不了榻。
幸而今日霍西官显然是惦记着那个什么郎中,很快将两人打点好,洗漱过后带着他一起往花厅那里去。
「这个好……唔,这个也好……」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在说这个好那个好。
两人一进门,桌边那个就着白水吃点心、吃得嘴边都是渣的人正好抬起头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糯米团子。
三弦乍然见到那张奇丑无比的脸,不由得吓了一跳。
「啧啧,你就是三弦么?」听他声音是约莫弱冠的少年,口气里也有笑意,可那张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他戴了人皮面具。」霍西官看出他的疑惑,附耳说道。
原来如此,三弦上前见礼:「李……」
「叫我郎中便是。」少年胡乱抹把脸,三蹦两跳的凑到他跟前来拉起他的左手,猛的就扯去布套。
「你!」三弦大惊,这残手是他心上一道疤,极不愿示人的。
一旁霍西官赶紧搂住他安抚,「三弦,让他看看……我请他来就是来治你的手。」
他转头看了看他,「多少年了,好不了了。」
「谁说的?」少年接道,「我说好得了就好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