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因为他仗着财势和聪明,在外面玩女人的行径对他大加挞伐的加寿子,在他眼中只是个啰嗦、善嫉
、碍事的女人而已。
那是四月里一个温暖、无风的晴天。
因为胜臣即将参加私立小学的开学典礼,加寿子便带着胜臣到公公清昌的住处去打声招呼。
看到加寿子不断地向婆婆妙子抱怨恭司的不是,清昌若无其事地带胜臣出外散步。
"给你,胜臣。"
清昌坐到公园的长板凳上,从和服的带子里拿出干果给胜臣。
"--谢谢爷爷。"
胜臣不是很喜欢干果,但还是撕开了袋子,放进嘴里。好甜。
"--胜臣,你觉得要是能不生在流氓家会比较好吗?"
清昌看着胜臣的侧脸,用沉稳的语气说。
他的语气中有着看尽人事变化的人才有的静谧力道,直接撞击着胜臣的心。
"我讨厌流氓。"
胜臣说出了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真心话。
以前因为考虑到加寿子,所以他从未好好跟清昌说过话,这次几乎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对话。
"是吗?"
清昌有点悲哀的样子。
看到他的表情,胜臣这才想起,清昌也是个流氓。
"可是爷爷不一样。"
他出于反射地加了一句。
"是吗?哪里不一样?"
清昌喜孜孜地握着胜臣的小手。干瘪的大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感觉。
--爷爷的手感觉好舒服。
年幼的胜臣直觉地感受到,爷爷温暖的手一定可以安抚受创的人心。
"--胜臣,你走正途比较适合。"
清昌一边抚摸着胜臣的后脑勺,一边温柔地说。
"--啊?"
胜臣吓了一跳看着清昌。
沉静的眼底有着阅历人生无数场战役的男人,才拥有的澄澈光芒。
"这种工作对个性温顺的你来说太过沉重了。"
"为什么?"
胜臣反射性地问道。
被爷爷这么说,胜臣的心中涌起一股"我不是甘心做一个好孩子的"无处可发的怒气。
"所谓的流氓都是按照在正经人看来莫名其妙的道理做事的人。不过,这就是流氓。
贯彻自己的信念而亡,是生活在黑暗中的我们引以为傲的事。
可是,正经人有正经人的自豪和生存的力量。
你当个流氓太可惜了。要真是一个男人,就规规矩矩地走正途功成名就吧!"
清昌用两手包住孙子的手,彷佛要温热孙子的手一样。
那是一种加寿子和那边的外公、外婆,所不曾给他一种近似安适的舒服感觉。
"爷爷为什么会变成流氓?"
胜臣提出了他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疑问。
沉稳而坚强的清昌,看起来比任何一个政治家或企业主都要有威严、气度。胜臣无法理解,这样的清昌竟然会活在黑社
会里。
"我是一个只能做流氓的男人。"
清昌彷佛说给自己听似地说道。
他那彷佛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却又在心中有着无数纠葛的表情让胜臣感到疑惑。
"恭司也一样。他虽然跟我有所不同,但一样是个没办法在正经社会中存活的男人。所以,他继承了我的事业。"
"--"
胜臣握着清昌的手,抬头看着天空。天是蓝的。
"你还小,可能还不知道,人啊不管是不是自己所希望的,都是出生在适合自己的场所当中。不管是流氓也好,正经人也
罢,如果活得太认真,都不会轻松的。......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
清昌说着,从怀里拿出烟来点上火。
顿时一股树脂味道的烟窜进胜臣的鼻子。恭司所抽的外国烟,有一种让人几乎要吐出来的不快味道;可是,有点传统的
清昌所抽的国产烟,却让人产生一种怀念的感觉。
胜臣九岁的时候,恭司正式向加寿子提出离婚的要求。之前,他们已经提起过无数次了,但这却是第一次透过律师提出
正式申请。
事情的开端是恭司要求认养爱人靖惠,为他所生的女儿美百合。
恭司透过律师提出书面要求,他希望离婚,条件是给加寿子一栋可以和胜臣一起生活的房子,外加赡养费五亿,另外还
负责胜臣到成人之前的所有教养费用。
"我绝对不离婚!"
火冒三丈的加寿子带着恭司交给她的文件,跑到公公清昌的住处去。加寿子原本希望清昌能够说说恭司。
"加寿子小姐,妳适合当正经人的老婆,我想妳还是跟恭可分手比较好。妳再坚持下去也只会苦了自己。妳还年轻,人生
还可以重来。"
清昌却这样开导她。
之后,加寿子连饭也不吃,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胜臣很担心加寿子会自杀。
"让你妈妈一个人静一静吧!整理心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清昌这样劝胜臣,所以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胜臣在学校里除非必要,否则也不会主动和同学接近。
有时候同学会说"加藤好冷漠";可是,胜臣却对那些老是腻在一起的同学的幼稚和无知嗤之以鼻。
--真是不知死活的一群。胜臣冷眼看着那些天真的同学们,兀自沉迷于书堆中。
恭同和加寿子的离婚事件浮上台面之后,一个月左右的某天。
胜臣放学一回到家里就被加寿子叫了去。
自从开始和律师针锋相对之后,就没有好好吃过饭的加寿子看起来好憔悴。
加寿子一向喜欢化妆,随时随地都化着美美的妆,可是现在她那粗糙的肌肤和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
了。
胜臣坐在客厅沙发上。加藤家的客厅因为有时必须讨论一些秘密,所以特别做了隔音设备。
一直到两三年前,胜臣每次都会被父母亲的争吵给惊醒,但是他渐渐地也麻痹了。虽然听到声音还是会惊醒,但只是会
想"唉,又吵架了?",然后很快地就阖上眼睛继续睡觉。
就这样,胜臣已经被迫习惯了这种严苛的家庭环境,养成了他极端冷静而清醒的性格,他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夫妻吵架
仅止于在这个房间倒也罢了。
"胜臣,如果我跟你父亲分手,你要跟谁?"
加寿子睁着满布血丝的眼睛劈头就问,让胜臣产生一种本能的厌恶感。
"--我哪里都不想去。"
胜臣出于反射地说道。
"什么意思?你是说不希望父母离婚?"
加寿子满怀着"希望如此"的心情问胜臣。
那种无助的气息让胜臣产生反弹。那是一种对把夫妻问题丢给孩子背负的加寿子的愤怒。
他很清楚加寿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也知道她只有自己这个儿子,可是胜臣不认为自己背负得起这种重担。
"你们离婚我无所谓。"
胜臣刻意用事不关己似的口吻说道。
"啊!?"
加寿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妳跟父亲之间的问题。"
胜臣放言道,加寿子一听,用锐利的眼神看着胜臣。
"是吗?那么,如果我们离婚的话,你要跟谁?"
胜臣心想,用质问语气问话的加寿子,只是想借着把孩子拉拢到自己这一边来证明她是对的。
不断在外面拈花惹草,最后还主动要求离婚的恭司确实不对。
但,对于被逼到这种境地却仍死抓着不放的加寿子的脆弱,胜臣产生一极无法消弭的不快感。
胜臣觉得,尽管加寿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承认,但是支配加寿子的并不是爱,而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丑陋的执着。
虽然,被支配着母亲的女人业障所产生的熊熊情念所压迫,可是胜臣的理性却像冰一般清澈、明晰。
爱情相亲情都是虚假的。人和人之间只有像泥泞般的欲望和执着而已。当胜臣这样想时--。
"我不想选择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
他用尖锐的声音大叫。从小一次又一次强行咽下的感情,彷佛爆发了似地从心底迸裂开来。
加寿子表情整个僵住了,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胜臣,你是什么意思?"
个性强悍的加寿子表情是冰冷的。
加寿子彷佛不想失去最后城堡似地抓住胜臣,那一瞬间,胜臣的所有情绪如决堤的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胜臣的理性告诉他,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会造成无可挽回的错误,但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那爆发开来的感情。
"我讨厌父亲!也讨厌母亲!"
这是胜臣打从懂事以来一直隐藏在心底的话。
对一直扮演着乖孩子角色的胜臣而言,这段告白等于是一种宣战。然而--
--完了!看到加寿子铁青脸孔的那一瞬间,胜臣全身血气尽失。
"--是吗?"
加寿子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胜臣眼看着加寿子原本扭曲的表情变得像面具一般冰冷。加寿子已经不再迷惘了。
--我会被杀的!胜臣被本能的恐惧感所支配,动都不能动。只有指尖微微地颤抖着。
加寿子已经不再是母亲了。他觉得自己好象看到了一个女人幻化成非人类的生物。
"--"
加寿子看也不看仅在当场的胜臣,静静地走出房门。
憎恨这世上让她不幸的所有事物的女人,她的情念化成一道蓝色的火焰,在背后熊熊燃烧着。
--怎么办......?
胜臣全身发抖,视线迟迟无法从加寿子身上移开。
于是,加寿子又关进自己的房间。连晚餐时间都没踏出房门一步。
"太太不舒服,请少爷自己用餐。"
女佣夏美不带一丝感情地对胜臣说。
自从离婚的事情浮上台面之后,加寿子关在房里的情形已经不稀奇了,所以女佣和手下们也都不以为意。
"嗯......我知道。"
胜臣一个人吃着佣人为他准备的晚餐,但心情总是静不下来。
--不会发生什么事吧?他无法平息心中的骚动。
然而,没有对象可以诉说自己心中的不安,胜臣只能缩在一旁发着抖。他希望只是自己多虑。
他告诉自己,只要去睡个觉,明天还是会像往常一样来临,所以就早早上床了。
清醒时只会胡思乱想,只有睡眠能让胜臣获得安息。
"嗯......"
胜臣被尿意惊醒。
他按下放在枕边的闹钟灯光看了看,晚上十一点。
可能是晚餐后喝太多茶了吧?胜臣边想边翻开棉被下床。这是一个梅花乍放的初春寒夜。
"好冷......"
来到走廊上的胜臣只穿着睡衣,冷得直打颤。三月的夜晚还带着浓浓的寒气。经过长长的走廊上完厕所之后,胜臣感觉
到玄关处有人。
要是杂乱的脚步声的话,那一定是住在家里的手下;如果是匆忙的脚步声,就应该是佣人们的。可是,他听到的脚步声
却显得太过沉稳了。
一步一步沉稳地走着的脚步声和经微的衣服摩擦声,让胜臣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
--母亲!?
胜臣立刻走向玄关。
香水味和樟脑味迎面扑来。他心想,母亲穿著和服出门了。
--大半夜的,她穿和服要去哪里?胜臣难掩心中的骚动,拖着放在玄关的木屉来到外头。
冷冷的夜气里充满了梅花香。弥漫在清冽空气中的清爽甜味笼罩着胜臣。
白天因为汽车排出的废气太强,以至于胜臣都没有发现,种在门前的白梅盛开的花散发出浓浓的香味。
开始散落的花瓣在黑暗中闪着淡淡的光。胜臣踩着散落在石板上的花瓣,在充满芳香的夜气中走向大门。
加藤家的门口设有防盗摄影机和对讲机,以确认来人的身份;但是,从里面出去时几乎没有任何检查设施。
温和的春风吹送着混在梅香中加寿子的香水味。
胜臣怀着追寻好丝马迹似的心情,循着看不到的味道来到外面。
被高墙围绕着的加藤家四周都是住宅,来往的行人很少。
胜臣逆风睁开眼睛,他看到浮现在朦胧街灯中加寿子的背影。乌黑的长发、白皙的颈子及白色的和服,清晰得近乎恐怖
地浮显在夜色当中。
"--妈妈!"
胜臣使出所有的力气大叫。
学习剑道的胜臣嘹亮的声音响彻四周。但,他的声音却只是反射在水泥墙上,被夜色吞没了。
加寿子好象忘了带走什么东西似地回头看着胜臣。
"--等一下,妈妈!"
胜臣拖着不好走路的木履跑向母亲。
"--胜臣。"
加寿子优雅的声音在月夜中响起。
妆化得比平时更艳丽的加寿子看起来凄绝而美丽。更叫人惊讶的是,她身上的和服白得异样。近距离一看,她穿的是非
常浅的樱色外出访客服,但是在蓝色的月光下,看起来却白得刺眼。
加上加寿子脸上妖艳的浓妆,使得那件和服看起来就像赴死之人的衣服,胜臣不禁脊背发凉。
"这......这么晚了,妳去哪里?"
胜臣战战兢兢地问道。
他虽然怕得直打颤,但是他有预感,现在不问,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母亲了。
"我去找你父亲。"
加寿子用像吹拂过天亮时湖面的沉静声音说道。
"父亲?"
胜臣不知道该不该问理由,加寿子却继续说道:
"我要杀了他,然后自杀。"
加寿子以彷佛利刃划破春夜静寂般的声音说道,胜臣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啊?"
开玩笑的吧?胜臣想问,全身却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他看到了栖息在加寿子眼底的黑暗火焰。那斩也斩不断的悲切情念之火熊熊燃烧着。
对胜臣而言,加寿子是母亲。然而,他从很久以前就发现了。
他发现加寿子在成为他的母亲之前,只是一个深爱着恭司的女人。
"--不......不行啦,妈妈!"
胜臣对着加寿子大叫。
那是他倾所有感情的哀求。他深痛地了解到,自己是如此地深爱着母亲。
"啊......反正胜臣不是讨厌父亲跟母亲吗?"
加寿子优雅地微笑着。
那像冰一般的笑容之美,让胜臣产生一股连指尖都为之冰冷的恐惧感。
同时他想到,把加寿子逼到这种地步的,竟然是流有父亲恭司血液的自己。
"--妈妈!"
胜臣无力地喃喃说道。
轻轻的春风吹过,加寿子的香水味和梅花的甜香混杂在一起。胜臣用他清澈的理性想着,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
味道吧?
"我不会再让胜臣感到不愉快了。你放心吧!"
加寿子用甜得几乎要溶化的声音喃喃说道,轻轻地用手指头抚摸着胜臣的脸颊。
胜臣的背部窜过一阵冰冷。他有一种冲动,想握住那只手把她带回家去,可是他全身僵硬,动都不能动。
支配胜臣的是一种恐惧。如果阻止加寿子,自己可能也会被杀的想法剥夺了他的语言和行为能力。
"--我走了。"
加寿子的语气像要出门买东西一样淡然,然后在月夜中缓缓地走着。
--母亲!胜臣在心中惨叫着。
不成声的呼唤在胜臣心里激起漫天的漩涡。
就算被杀也要阻止母亲的想法,和害怕死亡的本能,恐惧地纠缠在一起,麻痹了胜臣的思绪和身体。
加寿子优雅地、一步一步地走着。
银座首屈一指的公关,以美貌闻名的全盛时期的残存气息从她的背影中散发出来。女人的意志、自尊和执念,在月夜下
散发出华丽的光芒。
眼前的人不是母亲。胜臣觉得自己亲眼看到了美得让人害怕的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