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了。”
舟河腾出一只手按住张御晨的胸口,口音含糊地说道。他的呼吸里有一丝迟疑,张御晨觉得他好似正在做什么决定。
“张子曦,你和我算不算是朋友?”
“算。”虽然不懂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张御晨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他,“值此一交,倾盖如故。”
“倾盖如故……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侯,就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份?”听起来,很像是故意套近乎的假话,但其实他已经紧张到连什么是假话都不知道了。
舟河的手在枕边微微摸索着,试图朝中间合拢。这微醺的夜,粘凝的空气,被他压在身下的人无辜的眼睛和鼓荡的心情,都像是一种怂恿,让他很想紧搂住比枕头更加饱满结实、更加温暖的东西。
“我……”
他埋下了头颈,略微侧着脸庞,嘴角惯性似地擦过了对方的鬓发。然后,当他进一步想确认对方有无反应时,张御晨向上欠了欠身,低低地“嗯?”了一声。
舟河绷紧的身体瞬间有些发抖。话到嘴边也仓促地变成了:“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张御晨想了一下,答:“你随时可以下山来镖局找我。”
“我不想下山……你应该还会回来的吧?”
“你为什么不想下山?”
舟河一下给他弄得语塞,脸色也微微变了,过了好半天才回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只是山下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可能我不适合那里。”他看着张御晨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难说。这一次如果成功了,以后就不用再来。”
“成功?要怎样才算成功?”舟河有点急切地说道,“我不懂,昨晚你所做的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会冒着雷雨进山,为什么你要打开那个什么‘门’?为什么……”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人。”
舟河哑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御晨。
说这句话的时侯,张御晨的目光很轻,也很淡,有意无意落在窗外。舟河从中好像看出了什么端倪:锦绣韶光的之子于归,含思宛转,有什么是他不愿意听也不愿意想的。
他陡然间觉得喉咙里头很涩、很苦,不甘心地问:
“你心上人?”
看张御晨犹豫着点了点头,舟河埋低了脸,只顾闷声发笑。事情就这样调个头转了弯,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意外,在他们还没有触及重点的对话里,在来不及开始的结束里。舟河突然感到庆幸,庆幸他没有真的把那些话说出来。
——虽然他已经做出来了。身体上的那种暗示,是个男人都会明白吧。
张御晨不解地问他:“哪里好笑了?”舟河躲开了张御晨伸过来想碰他的手,抬头仍只笑道:“替你高兴啊。”
说完他撑起身子翻下了床榻,不想让张御晨陪着去,便自个强打精神走出房门。在院子里给夜风一吹,身上直发抖,舟河抱起双臂缩起双肩,这才想到自己是不是真的喝多了点,原来喝多了酒,连心头这块也会痛……
其实他本也没想对感情的事奢求太多,何况是这种不切实际的感情。但有的东西真的说不清楚,就像男人会喜欢上男人,就像两个刚刚认识的人会莫名地心有灵犀。他很想潇洒地安慰自己:长痛不如短痛,待明日分别之后,就永不再见面了便是。可这个念头一在脑海中滚过,心里却只有变本加厉的不舍和难过。
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他也真是完蛋了。
只是此时的舟河尚不晓得,张御晨口中的“变化”,又岂止是老仙岗的百兽百鸟那么简单?皆言世事莫测如风云,因缘错弄不由人,接下而来的种种变化,才会让他如鱼离水喘不过气。
第5章
寅时,天干物燥。舟河睡得迷迷糊糊中,忽然被人摇醒,一股呛人的烟味扑鼻而来,四周有什么正在烧得噼啪作响。
“火!”
他睁开眼的瞬间就叫了一声,小屋居然着火了!就见火苗子在眼前窜得老高,屋顶上方都已经被烧穿了一个洞了,破裂的木柴和土灰不停地掉落下来。舟河大骇之余,抓起被子胡乱拍了几下快舔到面前的火舌。张御晨一把抓住他的手拖下床,没什么犹豫就直接冲向了最近的窗户,先把舟河推了出去,跟着自己才跳出来。
大火在他们身后卷裹住了整座房屋,滚滚浓烟冲天直上,黑夜的天空里似有永寿无尽的火鸟狰狞展翅……
天亮好不容易下了场及时雨,小屋却已烧了个一干二净。
舟河望着那一地残灰发呆。他那间陋屋拆开来都可以直接当柴薪,如今葬于火神腹,没有引起山火已经是不幸之万幸了。不过再简陋,毕竟那也是家,眼睁睁看着家被烧成灰烬,心里苦闷可想而知。
张御晨折了几枝山棕叶子遮住头顶走过来,拍了拍舟河的肩膀,和他站在一起。“屋子没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看舟河不说话,他继续道:“如不嫌弃,可以住到我家来,住多久都没问题。”
“好冷……”雨将停未停,舟河抱着双臂缩了一下脖子,身上唯一的衣服早已湿答答的了,他望望天说:“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两人遂在附近搜寻了一阵,找到个山洞躲进去。洞内很干燥,还算比较宽敞,洞口也长了一些常青藤可以遮风挡雨。在洞口找到了一些干的树叶枝条,张御晨掏出火折子生火的时候,舟河看了他一眼。
横竖身上都已经湿了,舟河就又出去转溜了一圈,拾了不少柴火回来,放在火旁烤干了用。然后他居然思想斗争了一下,硬着头皮把上衣脱下来,尽量自然地只穿着亵裤烤火。想想看,这里荒山野岭、下着雨、山洞、两个人的独处、脱烤湿衣、干柴烈火……简直齐备了一切该有的因素,一切暧昧的条件啊。只可惜两个都是男人。……对,舟河立刻在心里跟自己说,都是男人,怕什么这么紧张。
也幸亏火光映得身体发红,脸皮下的那一点充血变色,完全看不出来。
张御晨好像在想事情,一边慢慢把湿木柴换到边上烤,一边看着火堆。外面的雨打石头叮咚响,里面的火爆红焰金裂音,听着听着就像要把人的思路给勾走了。舟河本来说着一些话转移注意力,目光一晃,忽然发现张御晨在侧头睨着他的后腰。
那里有……舟河下意识反手摸了摸,低头轻笑道:“被树枝划的,哎。”他仍不习惯被张御晨盯着身体看,便掩饰性地想多说一些话,“很久远的事情了,只依稀记得是小时候爬树摘桃子,结果从树枝上摔下来,刮伤了好长一条口子,痛得要命。”
他看张御晨又将目光投回了火堆里,莫名地松口气。
“我以前也有一个伙伴……”
“嗯?”
“在我有一次生病的时候,一个人偷偷跑进山摘桃子给我,因为他以为长在山中的桃子就是仙桃,可治百病。”
舟河“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接什么话好。他倒是没想到张御晨会主动跟他说起童年往事,感觉上很难得,他也很想多听几分。
张御晨低头拨弄着柴火,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和你在一起,感觉很舒服。”
舟河浅浅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地打诨他:“你可看清楚了,我可不是姑娘家啊——子曦兄真想和我在一起?”
这话可算是断章取义、牵强附会得厉害,张御晨却也只是一笑,回头扫了一眼舟河平坦的身板,意有所指地对他说:“姑娘家若生成山人兄这样,岂不很惨?我就是偶尔做一做好事,也无妨的。”
舟河被他这么一揶揄,反而不太敢往下接了,随后才惊讶地意识到张御晨居然也会开这样的玩笑。说起来他这个时候刚刚失了房子,又失了恋,本该沮丧才对,可不知为什么和张御晨说话的感觉就是特别好,再看到那人笑得轻淡如雪、干净如风的样子,他心中的阴霾也仿佛消散了许多。
洞外的雨渐渐停了,雨过天晴。
下午的时候,舟河去屋子的废墟搜捡了一些没烧坏的物什,像柴刀、水桶、铁锅之类,带回来堆在山洞一角,修补一下都还可以再用。张御晨猎捕的那几只野味已经被烤得外焦里嫩,正好拿来果腹。次日一大早,舟河就开始伐木盖房子了,有张御晨帮忙,到日落乌啼的时候他们就搭好了大框架。
对于张御晨的提议和邀请,舟河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不过屋子一建,对方自然就明白他的决定是什么,也没有多加询问。
舟河把张御晨手掌上的布结扎好,检查了一下刚才被割裂的伤口不再出血后,竟然蛮认真地对他道:“谢谢。”
张御晨立刻把脱下来的外衣朝舟河兜头一扔,转身倒头就睡。
舟河忍不住发笑,把外衣扯下来摊开盖在了身上,望着那人的背影仍在心里对他说着:谢谢。
谢谢你这个时候没有离我而去,谢谢你雪中送炭对我施以援手,谢谢你的好意邀请,谢谢你在那个夜晚出现在我面前……
这一觉舟河睡得十分安稳,虽然夜间林中隐有野兽嗥叫,但他迷迷糊糊中也只觉得距离遥远,况且洞口还燃有火堆,便并未理会。睡到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舟河仿佛闻到有一点淡淡的血腥味绕在鼻尖,若有若无的,但他因日间劳作太累睁不开眼,只翻了个身,就又睡熟了。
谁知到了第二天,还真出了点事。
清晨起来,还没等走近新修的房屋,舟河就傻了眼。只见昨日刚搭好的屋架子,不知为何竟变得七零八散,垮塌了的木材、杂物、扯断的草绳满地落索,乍一看像是经历了一场强风的摧残。
舟河纳闷地想,难道是昨天屋子搭得不够结实,才会被大风吹散?不过答案一时也找不出来,他们这次只有将楔桩打得更深,做得更细致,搭起木架后还砌了一圈泥坯巩固,临走时左看右看都觉得没问题了,才回山洞去。然而第三天来了一看,依然柱倒梁塌,情况比前一日更为严重。
一次也就罢了,居然连着两日都是如此,舟河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有什么东西跟他的房子过不去?
“会不会是野兽干的,比如熊啊……”在破屋旁绕了两圈之后,舟河冒出一句。
“不像。”张御晨摇摇头。
说到野兽来拆房子确实不太可能,可是……“可是最近这几天夜里,我确实听到有许多野兽在嗥叫。对了,你说,会不会跟你上次弄那条鱼尸有关?”
关于那条鱼尸,舟河到现在也没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从那之后山林就发生了变化,也是不争的事实,那鱼尸中一定藏着许多秘密,保不准有什么妖怪作祟。
张御晨这回看了一眼舟河,大概也是想到了什么,沉吟了片刻道:“今晚我去守在屋子旁边,看看究竟。”
“我也一起。”舟河立即道,“万一真有猛兽出没,你一个人很危险。”两人一番商议,就这样定下来。当晚就都带着武器,到屋子前的槐树下过夜。
入夜之后,凉风习习,天上的月亮在云朵中藏头露尾,仿似窥探。舟河和张御晨背靠着树干而坐,看着不远处未建成的小屋静悄悄立在月光下,若有什么东西接近,应该一眼就能瞧见。
等到差不多子时,周围一直都没有异样动静。舟河心想着一定要看个究竟,但今夜眼皮似乎特别不争气,他努力挣扎了一小会儿,还是不知不觉地坠入了黑甜乡。
……熟睡中,又闻到不知从哪里散发出的一缕缕腥味,很淡,他朦朦胧胧地想睁开眼,意识却总也无法凝聚……
就那么一直处在了半睡半醒之间,梦里飘摇不着边际,直到他真正睁开双眼时,天色已然大亮了。舟河一掐大腿心道不好,跳起来就直奔小屋,到了那里一看,果不其然,屋子又和前两日一样给拆塌尽毁了!
这回他不觉得纳闷也不觉得沮丧了,只觉得有一股憋屈的怒气梗在胸臆间。一赌气便想立刻再盖,而且还要盖得更快更牢固。他走进残垣断壁,见张御晨正蹲在一截歪木柱旁,好像在翻看什么。
“是不是看出什么了?”舟河忙跑过去,难掩期待地问道。
张御晨摇头,“没有。不过,”他摸着木材上断裂的痕迹,“如果是什么东西所为,它可能是不希望你再留在这里。”
“难道说……老仙岗来了个大家伙,看我不顺眼?”舟河自嘲地笑笑,其实他简直欲哭无泪。
张御晨就没他这么丰富的表情了,过一会转过头,看着舟河的眼睛说:“对不起,昨夜太累,后来我睡着了。”
“别……”舟河一下被他充满歉意的眼神弄得措手不及,直道自己也是一样。再仔细看看张御晨的脸,眉宇周围凝着一股阴郁之色,确实难掩疲惫,他顿时心里就一沉——其实若不是这几日被怪事分心,应该早就注意到的。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舟河忽然摇了摇头,走到一截横木前坐下来,很严肃地看着张御晨道,“你回去吧,你那个……朋友的事不是还等着你去办吗?这里我自己想想办法也能解决,总不至于困死。”
张御晨从舟河脸上收回目光,却不说什么。
“那就这样说定了,在这事上拖延得太久,你我都被耽搁了。趁这会日头还不太晒,走吧,我送你下山。”舟河拍一拍手,起身走到张御晨旁边,从他手里把正在打理的木料取出来。
张御晨似乎是很无奈地叹一口气,转过头来面对着舟河,就问他:“你打算怎么解决?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吗?”
“……大不了,我以后就不住草屋住山洞,反正我一直都是孑然一身,无所谓的。”被这么一问,舟河心底还是有些心虚的,不管这件事因何而起,现在看来都不是那么简单了。不过他也想着,麻烦能躲开固然好,躲不开的话,也实在没必要两个人一起承担。
听完了他的话之后,张御晨只是闭了闭眼睛,摇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一句话,就把舟河所有已经想好的劝说辞都堵了回去。而且看张御晨的样子,也是不想再就此问题继续谈下去的感觉。舟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站在残破不堪的屋子中间,他只觉得心里很没底。
很快又到了夜幕降临,两人又在槐树下守夜。
舟河想起了前几晚闻到的那股腥味,越想越觉得有点奇怪,就问张御晨,对方却似乎没有闻到类似的气味。说是做梦未免也太过凑巧,他想到张御晨前几天打桩时不小心弄伤的手背,就去拉他的胳膊:“是不是你手上的伤口裂了?我看看。”
张御晨举起包着布条的右手,布上除了泥灰,并没有出血的痕迹。
舟河吁出一口气,嘀咕着:“怪了……”
他倚到了老槐树干上,耳中听着火堆爆裂声,想到那股来历不明的腥味始终还是觉得不妥,便随手捡了一块有棱角的小石片塞在袖子里,以防不测。张御晨坐在火堆边上,也不怎么说话,好像在蓄养精神。
只要今晚,他们一举捉住拆屋子的混蛋,就能好好睡个安稳觉了——舟河一边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睡着,一边强打精神盯着屋子的方向。
篝火燃放的光,红红亮亮,照着周围随风轻摆的林木宛如抹在层层海浪上的日晖,光影俱被海水吞没,黑暗渐渐浓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