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御晨为什么都不说话?是生气了,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舟河又试着喊了一声:“喂?”
过了好久,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久到舟河都要以为,那人是不是早已经离开走远了,只是自己还沉浸在虚妄执念中,所以没有察觉?
他一想到这点,就再也等不下去了,索性转到老树另一边去看。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陡然间,身边有个东西晃了一下,以飞快的速度朝他袭了过来!
舟河吓了一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刚想举起枯枝自卫,就被一股力量迅捷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跟着背部就撞到了树干上。
自、投、罗、网!——这四个大字瞬间映现在舟河脑海里,然后他下意识的防御就立刻变成有意识的回击,他的惊慌失措也立刻转化为恼羞成怒,“混蛋!……卑鄙小人!会武功了不起吗!……”
张御晨扣准筋脉稍一用力,舟河就只能松开手掌,枯枝掉落进草丛中。
于是,现在舟河完全处于劣势了。
不会因为说错了一个词被报复吧?这个念头只胡乱一闪,舟河已抬起了腿往张御晨的胯/下顶过去,他也知道不可能真的碰到对方,这么做主要是想迫使对方撒手。
张御晨似乎早有预料,轻轻拧腰让开,随即使上一些擒拿技巧抵住舟河的身体,用全身的力量压制住他。
舟河本来就为打斗失利而气闷,见对方闷不吭声的更是来气,吼道:“放手!你到底想要怎样啊你!”
可他喊得越是大声,张御晨反而越是用力,一来二去就比谁先耐不住。舟河后来也不想被他这么勒死,干脆就不再反抗地靠在树干上喘了会儿,听到张御晨落在自己耳边的呼吸声,气息不太对劲,不知道是不是有发火的迹象。
感觉彼此冷静得够了,舟河小声地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怎么样?”
对方没有松懈,仍在防范他还手。
舟河继续努力,“……君子动口不动手,就不能好好解决么?”
这话说得没错,于是张御晨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是君子。他的手很快移到舟河的胸前来,拨弄了两下,本来就没怎么系好带子的衣襟,忽然间又给扯散开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张御晨斩钉截铁地说——那声音里却分明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沉郁,对着微微失神的舟河道:“你是谁?”
“我是谁……”
乍听到这个问题,舟河只觉得好笑,“我便是我,能是谁了?”
这个回答显然没能使张御晨满意,他摇摇头,脸色也跟着沉肃下来。
“没有名字?”
“我说过了,无名无姓。”
舟河直直地望着张御晨,而后者的目光是那么坚定,他的理直气壮很快也就败下了阵,把脸转到一边道:“我忘记了……”
是久到记不清了,还是真的天生天养、无名无姓?舟河并没有说谎,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一点。他只依稀觉得,名字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是抓不到也碰不到的海市蜃楼,很虚无,遥不可及。一旦他认真去想,就会立刻感觉到一阵阵不知所谓的倦怠,漫溢了生死更迭的空虚……
难道没有名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么?他愿意的话,给自己取十个八个都成,但也要这山里头有人能叫他啊。
张御晨终于放开了舟河,抬起一只手放到他面前,慢慢地打开。
那手掌中“血光”依旧,却不见任何心肝脾肺之物,只得一团模糊的红色光影——难道这就是他从榻上那人的胸腔中拿出来的“东西”?
“你看看这个。”
他用一种不容推脱的口吻,轻声说着。
舟河不由自主地盯住那团光影。但见模糊的“血光”变得如沙粒一般塌散下去,从中间凸现出来一些细细的纹路,接着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了两片形状奇异的红纹,飘浮在掌心上方。
看上去,那些红纹的形态,竟像是两个……汉字?
“念出来。”
舟河已经看得双目发直,此刻便仿佛是着了魔障一般,听话地嚅动起舌头,含混念道:“舟……河……”
刹那间,身体像从内部被一股力量给撕裂了,他的心在狂跳着,他的呼吸贴着喉咙颤动,他的意识在脑中逐渐涣散。他倏忽不知道身在何方,倏忽又看到支离破碎的往事从眼前滑过……往昔前尘浑似天崩地裂。那两个血红色的“字”化作光影飞入他的胸口,一下子心中空了,随即又变得滚烫胀痛,周身宛如被烈火焚烧!
“舟河!”
张御晨看到舟河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作苍白,目光也在一瞬间变得遥远而涣散。他略为紧张地观察着他,一面把手掌贴到他吸纳了“字”的心口处,一面叫他的名字。
“舟河……这个名字……”掌心随着皮肤下急速的心跳而震动,“你想起这个名字了吗?”
舟河听在耳中,却根本无法思考,他只觉得现在的状况很不好、非常不好。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在一瞬间灌进了他的体内,宛如千万支箭直逼入心口。他的心里面直发慌,好像遗漏了某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当听到有人在耳边一直呼唤时,那种慌乱感就来得更加强烈!
“你想起这名字了吗?”
名字……原来这是他的名字么……
“想起我了吗?”
这声音……是张御晨的……张御晨?舟河强撑着让意识清明,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颓然往下滑,还好在倒地之前就被扶住了。跟着,他的脸落入到一双手掌里面,被迫面朝前方,对上了一双略显焦急的眼睛。
“你看着我!”
面前的人用命令的口吻说道。紧接着,开始用手拍打舟河的脸颊。
痛、好吵……舟河在心里默默地喊停,却没办法喊出口,他已经难受得想自己砸晕自己了,可这又痛又吵的让他连立刻晕过去都做不到!
“别睡!舟河!”
恍惚中有人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然后举到他的眼前,不断晃动吸引他的注意,“你还认不认得我?我们不是只认识十天半个月而已,我们相识了整整十五年了!我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张子曦,舟河,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你敢说你不记得我……”
张子曦……子曦……他当然记得!舟河体内有个声音在用力地喊,就算灵魂碎了散了忘了自己是谁,他也会记得的!
这个不属于他的名字却好像生了根一样长在他心里,一直以来从没有被忘记,一直都没有。
——谁能说不是个奇迹?
张御晨低头盯住舟河的时候,在那对几欲失神的瞳孔中,忽而闪过了一丝光芒,照得张御晨心头一亮。他知道,对方这是要记起来了,不仅仅是记起了他,还有,关于那整件事情的始末……
舟河很想保持冷静,因为只有静下来,他才能够集中精神去抓住一些东西。
但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他的脑海里只不停地浮现出一些破碎扭曲的只字片语:“张、子曦、舟河、上河街、六月廿六、六月廿六”……心忽然震动起来,身体似乎比脑子更快地认出了其中的含义。
舟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不绝于耳,宛如夏日午后突袭的雷雨来如狂潮。他眼前变作一片黑暗,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渐有光如炫日,在远方用力摇晃。
他好似坠入了一个梦。
……
阳光突然很刺眼,舟河不由地抬高了衣袖挡住眼睛,鼻子尖却碰到一个冰凉油腻的东西——好香啊!他把脑袋往后靠了靠,眯眼一瞧,才发现自己手里提着一串两个油纸包,褐色的纸面上渗出了几块油渍,阵阵肉香就是从包里发出来的。
车水马龙的大街,到处充斥着生意人的叫卖声,有人驾着一辆牛车赶过,烟尘在远处的阳光中扬得老高。
这是怎么回事?舟河偏着头想,心里有些不明白:我不是在……
对了,他想起来了,子曦昨日刚刚从宣州府走镖回来,一个月没见,自己这是要去登门找好友小聚一番。一大早,他便让家里的厨娘做了张御晨爱吃的烧肉和炸鱼,这会儿包在纸里都还是热乎的。
张家是在舟河三岁时搬来镇上开的镖局武馆,开张那日,专门设宴款待了镇上几位大商户和官员,舟河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张御晨。舟老爷子迷信,因小儿子和张家孩子生肖、八字异常合缘,便有意让两个孩子多接触,于是长年累月往来交好,舟河如今都算得上是半个张家人了。
轻车熟路来到了行远镖局,舟河一踏进后院,就看见张老夫人拉着一个中年妇女走了出来。那妇女面上胭脂涂得像朵海棠,一手挎着个竹篮,一手提着一壶酒,与张老夫人有说有笑。舟河上去见礼,那妇女就在旁边将他打量一番,遂喜笑颜开地问道:“这是哪家的公子啊?年庚几何?”
舟河对她叉手拜揖,回道:“晚辈是上河街舟姓,单名河,虚度十八个春秋。”
“上河街舟姓,是做生意的舟老爷家么?”
“正是。”
“我说呢,生得这么一表人才,原来是舟小少爷啊!”妇女见他对自己这般谦逊有礼,心中欢喜了,说话间也冲着舟河直点头。张老夫人便拉着她的手道:“这孩子和我们家御晨打小就在一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说洪姑,你也多替他留个眼,日后去给舟家说桩美满的,回头到了舟老爷子那边,花红谢礼更是少不了你。”
两人执手点头地又说了些琐碎的话,无非是叮嘱啊答谢啊之类,张老夫人将那洪姑一直送出了院门去。舟河在张家本也不多拘礼,便自行绕到后头找张御晨去了。
“张子曦,在忙什么呢?”
舟河远远就看见张御晨站在屋前的老梨树下,很是安静的样子,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之感。
他忽视了那种异常,笑着打了招呼。
张御晨见到舟河前来,不用说自是高兴的,接过他手中带来的油纸包,便将人迎进屋去。舟河走到屋里头,想起来一事,便笑了一声说:“童三郎回建州去了,这一去恐怕得三年五载。没等到你回来话别,他直说不甘,还让我捎带个道别的‘抱腰之礼’给你,哎,你要不要?”说着便学了童三郎那样张开双臂,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抱腰礼本不是汉人的礼教传统,贸然施行则多半被视为“非礼之举”。舟河也是带着半开玩笑的意思,想看看张御晨的反应。只没想到张御晨对此的反应十分直接,径直过来,面贴面就抱了舟河一下。
舟河也不自觉地回搂着他的腰,搂得很紧。
他们两个从小到大摔跤、打架、滚泥巴,一起下河洗澡比谁弄出的水花高,两个人都是属于一旦交好便是一辈子的类型,再多亲昵的接触都有过了,可就是不及这一个拥抱来得特别,说不出的滋味。
闲话了几句,张御晨说从宣州带回来一些上品的瑞草魁,正好沏来给舟河品尝。他摆出两个青花瓷的茶盏,随着沸水冲注落下,青绿色的茶叶就在盏中欢快地舒展开来,一片片欲拒还迎地向着中央翻腾,看着便令人心生惬意。
舟河端起茶盏一闻,淡雅的香气由鼻尖沁入肺腑,在他身体里缭绕。水沫散了又聚,依恋似地附在茶叶子上,他恍然有种醉了的错觉。
“有件事要跟你说……”
舟河正看着茶叶浮浮沉沉,听见张御晨说话,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我应该就快成亲了,”张御晨坐在他对面说道,“这次出门去宣州府,爹娘就在家中为我说了一门亲事。我也还是昨日到家才知道的。”
舟河抬起头看向张御晨,理所当然地一脸惊讶,“真的?……”随后,埋下头去笑笑,“过文定了吗?”
“已经过了大礼,吉日还没定。”
“这么突然?我刚才在院中看到那个……还没敢相信呢。”舟河有点语无伦次,“哈哈,不过也该了,对吧,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过你这人说得难听点,就是闷葫芦一个,也不怕憋坏人家姑娘……”
张御晨笑道:“还说我闷,哪回跟你在一起我冷落你了?”
舟河双手端着茶盏,只顾着低下头去吹那水面上漂浮的茶叶,把不断散开了的碧绿叶子吹到一处,看着,就好像人世上的聚散离合……
“那以后像这样的见面,就会少很多了。”他忽然说。
“谁说的,就算我成了家,我们还是可以和现在一样。”
舟河却摇了摇头,那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感喟。他垂眸似在分神,分着分着,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忽然就仰起头一口喝掉了满盏热茶。“烫!……”张御晨立刻从座位上撑起来,刚想要制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喉中有茶的清香热度,缠绵也似的汩汩滑落。舟河没事人一般抹着嘴巴,道:“不烫……那是谁家小姐?你见过没有?”
“……是邻镇‘济民堂’王名医的次女。人我是没见过,只听说她女红做得相当出色,也懂得一些医术。”张御晨慢慢地坐了回去,停了停,冷不防问舟河:“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就是问问你的看法。其实,我自己对这门亲事兴趣不大,爹娘却很喜欢。我想也就不如随缘,遂两位老人家的意思便是。但说来奇怪,这次总想着跟你商量。你觉得好不好,我想知道。”
舟河很清楚张御晨的性子,他这个人外冷内热,热也只是热身边的人,对自己的一些事情反而不怎么上心。听张御晨这么说,舟河也明白对方是真的把自己当作朋友的,只是再好的朋友,对着这种男婚女嫁门当户对的好事,除了“恭喜”之外,又还能说什么?
何况他藏了十来年的那点心思,张御晨也是从不知晓的。
从来不知晓啊……舟河扯动了一下嘴角,他想自己的笑容一定很奇怪。
“不好。”
说完刻意一顿,就看见张御晨的眼神中泄漏出一丝疑惑,而舟河心底刚冒出了头来的冲动,也就被一点一滴地消融在了那份平淡的疑惑里。
他话锋一转:“……怎会不好?你做镖师一行的,平常难免受点小伤,她懂医理的话,正好相配。”
张御晨听罢点点头,眼中的疑虑一扫而空,这才真正有了些喜色。
第9章
若是从来不曾明白也好,还能说着一句好兄弟,相知相交到老。可惜现实总是要逼人面对,一如偷袭者,躲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刺出鲜血淋漓的一刀。于是在痛楚袭来时,你的掩藏都变成了徒劳,忍耐都变成了残酷,熟悉的往事一幕一幕也变得陌生。懵懂的时侯付出的是岁月,清醒的时侯付出的是心苦,直到感性在进退两难中被消磨殆尽,你才醒觉: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不是你应该等的人,你的幸福不是他的归宿。你以为早已经开始的煎熬,其实从来就还没真正开始。
——你怎能接受?
到那天之前,舟河都没这样正视过他对张御晨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