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细数从前的话,他也说不清楚是从何时而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记得他儿时就很喜欢同这个年长他三岁的哥哥玩耍,连做错事被夫子罚也要争着一起。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对友人们谈论哪家闺秀艳名远播不感兴趣,却默默留意着张御晨练功的每一点进度、受了几次罚。
那时候舟河也模模糊糊地觉得,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当他慢慢发现自己对于挚友的感觉很特别,暗地里也恼过、怕过,却只当是怪症,不知那是情动。一直以来,他对张御晨的喜欢都是千里沃野中的一颗种子,藏在名为“友情”的广袤绿海里,悄然而生,悄然而长,没有人能看得到那埋于方寸之地的、潮湿土壤下的暧昧。
从没忧心过有一天他们会为了各自的成家立业而分开,也许是他从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内心的情感放得有多重、现实的“一刀”来得有多突然,如今的他就有多迷惑、多不知所措。
舟河已经不知道拿什么状态去面对好友的人生喜事。
刻意而为的掩饰实在成效不大,连旁人都能看得出来他近日精神不振、郁郁寡欢,有时侯甚至笑着笑着就会晃神。他毕竟太年轻,少年情怀较重,心酸时的微笑或欣喜时的镇定,于他而言都太勉强。
在张御晨面前装成若无其事最痛苦,没有人在逼他,全是自己逼着自己。舟河方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
福临楼上,觥筹交错。
相聚一桌的都是平常一些好友,大家都恭喜张御晨新婚在即,高谈阔论着种种闹洞房的花样,顺便猜测那位王氏的美貌与多情。张御晨性格内敛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为人和本事都不赖,也不知怎的特别容易吸引身边的人。友人调侃他时都很有分寸,相较而言,开起舟河的玩笑来就要随意得多。
席间插科打诨,有人提了句:“小舟兄和子曦兄交情甚笃,以前我总戏言他俩‘郎情妾意’,小舟兄有次还发了威,把我踹到了大门外去。哎哟,我这屁股现在还在疼呢!……”作势揉了揉后腰,惹得其他人一阵哄堂大笑,齐齐帮腔。
只因舟、张两个的关系在旁人眼中太过亲好,平常就算哪一方说了句不经意的话,另一方都会想方设法为之做很多事,大家也就难免拿他们开些玩笑。
话一起头,七嘴八舌中便又有人笑道:“遥想日后,子曦兄娇妻在怀,又置我们舟小弟于何地啊?”
“我看舟河这几日总像无精打采的,怎么着,该不会是生了张子曦的闷气罢!”
“肤受之言,不可道也、不可道也!”
……
忽然间有谁觉得气氛好像不对,渐渐地,大家都不约而同转开了话题。却无非也还是回到了小登科上谈笑风生,或又叮嘱张御晨,娶妻之后不可以冷落了朋友云云;甚至还有那早已成家者,似模似样地传授起了夫妻相处之道。
祝福、玩笑、推杯换盏……
舟河只听得心里恍惚不已,同桌的人说着什么,他已然听不进去。
他有些呆滞地盯着碗筷发愣,恍然一抬头,见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短暂的安静过后,有人拿只碗倒了三樽酒进去,端起来道:“舟老弟既然接不上来,那是一定要罚三樽的了,你们说是也不是!”
一片附和声中,那碗盛满的酒就被递到舟河眼前。舟河根本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说什么,却也不作推脱,接过来就要往嘴边送。这时侯张御晨站起了身,从舟河手中夺过酒碗,就对其他人说道:“他酒量不好,我替他喝。”说完,一仰头喝了下去。
举座皆哄然了,有夸赞张御晨海量者、有笑说不依者轮番起来敬酒,张御晨也来者不拒,表现得极为干脆。真是未到大喜之日,喝得胜似喜宴。
舟河木然坐在那儿,心里面说不出来的难受。张御晨替他挡酒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这一次,却让他有种莫名想哭的冲动。
结果那天到了最后,张御晨和舟河都喝醉了。
友人们把一场聚宴当成了喜宴的预热,谁也没有权利躲着不喝,统统不醉不归。在酒意淹没头顶之时,舟河如愿以偿地忘掉了那些他不想记住的事,只是腔子里空得发慌,好像残留了一个永远不会有人去坐的位子。也许……暂不相见会是个好主意,他糊里糊涂地想,糊里糊涂地倒在了谁的身上。
从福临楼出来,大家都喝得高了些,行远镖局的一个学徒来接张御晨回去,顺便也就带上了舟河。福临楼离张家较近,这种情况下舟河去张家留宿也是常有的事,学徒自己就给打理了。
舟河一路坐在车上都很安静,直到进了张家后院,到了张御晨房门口时,他突然就调头往回走。学徒赶紧拉住他,他却死活不肯进屋里,只口齿不清地说着要返家。学徒只当舟河是发酒疯,一个劲地劝道:“舟少爷,你看都这时辰了,你再跑回去多麻烦,我这不都已让人给你家里报过信了,你就放心地住下吧!”
舟河偏着头看了看前面的房门,在学徒以为把他说动了时,他又是一阵摇头。
“我要回家……这里……又不是我家……”话没说完,脚下几个踉跄。
学徒哭笑不得地去扶他,心道这舟少爷今晚咋这样呢,以前喝多了也都好好的,啥时候还跟张御晨分过你家我家?
两个人拉来扯去没完,张御晨本来在一边蹲着,这会儿也走过来半抱住了舟河,想把他往屋里带。一个喝醉酒的人非要拉另一个喝醉酒的人,双方都没控制好力气,舟河用力甩了一把,竟让张御晨的右手打在了梨树干上。
很响亮的“啪”的一声,在这种深夜时分,惊煞了人。
舟河当下很紧张地抓过那只手,看见手背上蹭破了皮、亮晶晶的血丝渗透出皮肉,他想也没想,埋头就将伤口吮住。
这举动任谁也没能料到,张御晨瞬间僵硬了一下,做出一个想要抽手的动作,不过并没有抽出来。
舟河吮着他受伤的手背,只像在做着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直到吮了一阵,他似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色也微微变了,吐出了口里的血沫,一语不发地低着头开始发怔。院子里忽然静得仿佛针落可闻。
还是学徒最先回过神来,想上前去拉舟河,他大概以为舟河下一刻应该就会耍酒疯翻脸、或者趁机大嚷着让张御晨赔偿损失什么的。不过还没等到他出手,舟河已经自行让开一步,然后就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老老实实地走回了卧房。
与其说他是“走得过于镇定”,倒不如用“逃得比较好看”来形容。
舟河头重脚轻着,一进房门就一头栽倒在张御晨的床榻上,把脸使劲埋进被枕里。虽然他脑子已经晕得没什么想法了,但还记得往里侧一滚,给张御晨留出大半张空床来。
过了很久,才听见张御晨推门进屋的声音。
舟河差不多都快要睡着了,只感觉到张御晨在床沿边坐了下来,之后,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了。有一个瞬间,舟河突然很清醒,他清醒地感觉到张御晨似乎在盯着自己,房间里暗得没有一丝光,他努力睁眼朝床沿的方向眨了眨,看不见,却又好像看见了。很快,酒劲重袭上头顶,他便连再多思考一点的余地都没有了,也不知道张御晨后来在床边坐了多久。又或者,那都只是他喝醉后的一个梦也说不定。
那天之后,舟河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着张御晨,尽量不接触那些婚礼前的琐事。他没办法做到一天天守着看着心上人变成别人的新郎,何况那晚喝醉后的事他居然还记得,虽然不清楚张御晨会怎么想,他却难免为此心虚。
就这么直到了亲迎的前几日,舟河才又去到张家。
这一阵子他日有所思夜难安寝,人也显得无精打采,面上乌云一片。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他偷偷思慕上了哪户人家的小姐,少年情动,以致于相思成疾。
至少猜对了一半。
舟河站在后院里踌躇良久,往常这个时候张御晨应该和一群学徒在武馆,但是今天好像还留在家中。他走来走去踢了几颗石子,才终于像豁出去了似的,一闭眼朝西屋走去。老梨树下,西屋正房的两扇门敞开着,隐约可见有人走动。
房内竟一改平日的清静,多了几个生脸孔的妇人,绕前绕后的,在帮着张御晨试穿新婚的繁缛礼服。看得出张家这次是准备大肆操办,单是这一套新郎服就如此鲜艳华美,云锦金缔望仙花盘领,做工质地无一不精,更衬得儿郎俊美轩昂。
舟河整个愣在门口。
他似乎被那一身正红的衣袍如火般烧疼了眼,陡然忘记了进退,脑子里生生一片空白。
见是舟河来到,张御晨也不由地怔了一怔,随后便脱下婚服,交给下人拿走。繁复的新装看来并不是十分合适,他紧了紧被弄松的袖口,回头对舟河道:“进来坐。”
舟河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这几日都没看见你,”依然是张御晨在说话,视线徘徊在舟河的脸上,“开始跟裘伯学打理生意了吗,益源庄?”
“没。”舟河摇摇头,也不落座。
“……你去哪儿了?”停顿了一会再开口时,张御晨的声音已有些冷。
舟河直视着他却没有回答。彼此对视的目光中似有许多的话语在流动,张御晨平素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底下,也似乎多了一丝不太一样的东西。
舟河拿出随身带来的礼盒,伸手递到张御晨面前,低声地说:“我提前准备好了一份贺礼,六月廿六——你成亲那日我有点事,可能来不了了,对不起。”
他说完,房内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张御晨没有接,舟河也不敢抬头去看对方。
空气仿佛微微凝固住了。舟河抬起的手已有些持不稳,他垂着眼帘上前一步,把礼盒塞进张御晨手里。“恭喜。”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把声音却又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过了好一会,张御晨才出声:“你认真的?”
“嗯。”
“有什么紧要的事?”
舟河半低着头,之前编好的理由此时却突然说不出口。他看到张御晨拿着礼盒的手——手背上鼓出了淡青色的筋脉,几道浅浅的痂皮尚未脱落,手甚至有些微微地发抖。他一步一步倒退开来,终于用道歉一般的语调低低说道:“是家里面的事……你不要问了。”
若是在平常,舟河这样说,张御晨是绝对不会再多言了。可这一次,他却不依不饶地又追问一句:“舟河,你可是有什么在瞒着我?”
舟河微微一凛,下意识地抬了头。视线所及之处,他被张御晨目光中的锐利狠狠刺了一下,内心顿生无所遁形之感。
他说不出话来,想着这样做法确实颇不近人情,如此蹩脚的借口,恐怕已经是让对方听得恼了罢。
张御晨的双眼在敞亮的房屋中并不显得多有神采,乌黑的眸子,细看之下也极为暗淡,但平常难以从内泄露的情绪偏似就在这一刻集中了起来,令人无法忽视。
那目光持续盯得舟河受不了,宛如一条毒蛇滑入了他的胸膛越绞越紧……
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能维持住平静,说道:“就当我欠你的,日后你想要我怎样还,都可以。”顿了顿,又如同自言自语地:“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日光被摇曳的梨树叶遮挡了只剩下些破碎的光,树影乘着风从门外笼罩进来,屋内时暗时明。舟河不知道最后这句话究竟是要说给谁听,是说给张御晨听的,还是仅仅说来麻痹自己?但这一刻他确实觉得有什么不着痕迹的东西,随着这句话音,也一并溜走了。
当他踏出了西屋,张家的院子已经和来时有些不同。有几个下人架着木梯子,正在院门和正房之间牵拉绳索,准备把一长串的红灯笼挂上去。等到亲迎那天,这里应该会挂出很多很多的灯笼跟红绸,每一个院落,每一道门。舟河盯着那些灯笼发着呆,头顶上的烈日晒得人恍惚,耳朵里嗡嗡鸣响。不知不觉间,他看到那红色犹如水般漫溢向了四周,扩散到了一天一地,砖墙、梁柱、屋檐、窗棂……他低下头,使劲揉了揉眼睛,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一辈子的兄弟么。如果连这兄弟也做不成了,他该怎么办。
张老夫人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拉住舟河的手说了许多话。她一向都很喜欢这个孩子,听话、守礼、心地好,性子也不轻浮,如今自己儿子就要成家立室,儿子最好的朋友在她看来也应当感谢才是。舟河听见自己唯唯诺诺地应着,好像是答应了张老夫人以后也要多过来坐坐,随时可以来吃他爱吃的菜;老夫人还说,张家早把他当成了儿子看待,让他千万不要因为张御晨成了亲就有所顾忌不常来了。
舟河心神一阵恍惚,想起十几年里所见的眼前这张脸、听到的耳边这个声音,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慈祥……他看着老夫人花白的头发,忽然就哭了出来,郁结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到地上。
夜深,未知什么时辰,街上的灯只剩稀稀拉拉几盏,行人两三个。
舟河只身从酒馆里面出来,靠着街沿左摇右晃地走着,他醉得已有些看不清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望水河边。
舟河很少这样放纵过,他也想那些难受的情绪,一次性发泄出来也就好了,虽然说起来永远不比做起来难,但好歹会让自己觉得舒服一些。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总需要些时间来一点一点改变,哪怕只是把疼痛变成另一种习惯。
只有醉了,才能把那些烦乱的东西,全抛到脑后面去。
临河的商铺林立,旗帜招展,沉睡了的喧闹繁华,在他眼前晃动。河岸下草丛中不时传来几声夏虫的低鸣,那声音响在这样的夜里,就像人的窃窃私语,不可声张。
黑夜忽然一点点地变得明亮,舟河好像看见了,在前面那座熟悉的石拱桥上,背着小书袋的张子曦小大人一样摇头晃脑地走过,年幼的自己拿着一柄木头剑,跟在他的身后,做着耀武扬威的样子……曾经还没有谁喜欢上谁、没有这般痛苦的时侯多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会弄成这样呢?
青石铺就的路面渐渐看不清楚。
舟河一下子撑在了桥台壁上,把刚刚灌进去的酒液狂吐出来。吐完了,他就靠在那里发呆,看着清亮亮的河水好像离得特别近,近在自己脚下似的。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旋来转去的都是那个人的影像。
一只手陡然搭在了舟河的肩膀上,舟河晃悠着转过身来,含糊道:
“张……”
背后的这人脸盘白净,一副斯文眉眼,却是装模作样地笑笑,道:“舟公子,赏几个钱来花花?”
舟河稍微清醒了一点,才认出了这是镇上专门骗饭吃的末流闲人,侯卫悦。平常他们并无交集不说,舟河也根本不愿意搭理这种人,一旦被他黏上,不蹭掉几两肉也得脱层皮。
侯卫悦讨好似地摊开手掌,看似正等着拿“赏钱”,实则是在不怀好意地观察着舟河。他尾随了舟河一条街,本就打算弄点甜头,此时见其果然是醉得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便挨到了近前,动手去摸舟河身上的钱袋。一开始还只是试探般地,小心看着舟河的脸色,没有受到拒绝,侯卫悦便更大胆起来,不客气地伸手进了舟河怀中乱摸一气,最终摸出来个钱袋,却是空的。
侯卫悦不甘心地把钱袋里外层反了个面,抖了抖,这时却听见一旁的舟河嗤笑一声,口齿不清地嘟哝着:“没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全部都给我……给我喝光了……”他唇角略略一勾,好似还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