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就那些欺负我的话呗,哦,对了,他还自言自语来着,说我长得像她,的确是长得像她,我很好奇,就问他是
不是在说我妈妈,他就笑着不说话了。”
小天说到这儿,转过头望向我:“浅陵,你在听吗?”
“恩?”我回过神来,笑了笑,“我在听啊。”
“浅陵,你觉不觉得他很讨厌啊!”
我点点头:“恩,有点。”
“但是呢,我有时又挺喜欢这个人的!”小天用力地挠了挠头,“唉,我也搞不清楚,有时候特别喜欢他,有时候又特
别讨厌他。他一笑吧,我就觉得他把我的心思全看明白了,这种感觉很不爽!”
我淡淡地道:“小天,但是苏影墨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后来,小天又和我说了很多话。
他十一岁,正是爱说话的年纪,一旦打开话闸子,便会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停。他说村长,那个发须皆白,满脸皱纹,看
起来瘦骨嶙峋但打起人来连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怕的村长,他说他的玩伴,那些生于日落村长于日落村,和他们的父母一
样乖顺懦弱的孩子,最后他的话题又绕回到了苏影墨身上,那个总是一袭白衣温和微笑的男子,让他知道了原来男人,
除了在毒辣的日头下赤着胳臂辛勤地耕作,还有另一种生活方式和生存姿态。
超越苏影墨——成为这个男孩心中最初的梦想。
直到夜色从四面八方拢过来时,小天才停止说话,他站起身,拍拍自己衣前衣后的枯草,道:“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
,村长爷爷该骂我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小天,你不用担心,你逃学的事情,苏影墨不会告诉村长。”
我说这话时小天已经跑远,我以为他不会听见了,但他回过头来,冲我咧嘴一笑,大喊道:“我知道的!”
我回到住处,看见躺在屋顶上的苏影墨。
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拿着只笛,但只是拿着,并没有吹。
月光倾泻下来,他的神情有如月色般寂寞。
我也爬到屋顶上,问他:“怎么,你没吃饭?”
“唉!没有人做啊……”苏影墨重重地叹了口气,嘴角却依旧挂着丝浅浅的笑,“我就这样饿死算了。”
我淡淡地道:“不劳者不得食。”
苏影墨也淡淡地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晕,什么歪理。
我懒得再争,无奈地说道:“行了行了,怕了你,我等下去做饭。”
“恩,我不想吃鸡肉。”他居然得寸进尺。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苏影墨,你没得选!”
苏影墨不敢再说什么了,轻轻地,故意地叹了两声。
然后他忽然一笑,将笛子指向天上的月:“浅陵,你看,今天的月亮——很美。”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到一轮模模糊糊的圆月,仿佛蘸了清水般,洗掉大半光泽。
天空很黑,只有一颗星星,在月亮不远处发着光。那星星和月亮悬于天幕之上,成为一个巨大的钟摆。
咚咚,咚咚,钟摆发出叩击人心的巨大响声。
我静静地看着天空,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商无意?”
一年了。
我有一年没再提及“商无意”这三个字。我以为我提到他的名字时会感得痛苦,但事实上,当我说出口时我才发现,自
己原来已经可以平静的接受。
我已经,不再爱他了吗?
“因为你决心要走。”苏影墨沉默一阵,说道,“你既然已下定决心,就没有人能改变得了,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离开
,便索性跟你一起离开了。”
“我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弱女子,有什么放心不下?”
“但是你总在受伤,不是吗?你在溟夜教时,受了多少伤?你在绝尘宫时,受了多少伤?那个让你染上一尺绫罗的人,
又让你受了多少伤?还有你——又让你自己受了多少伤?”
苏影墨那一连串又急又快的话语把我给怔住了。
他轻轻一叹:“浅陵,我觉得……上天对你好狠。”
我动了动嘴角,想要扯出一抹笑容,却终究笑不出来。
看向他,低声问道:“那你现在是同情我,还是爱我?”
不等他回答,我已经将身体凑了过去,轻轻地吻住他的唇。
苏影墨的身体震了震。
我的手在他身体上摩挲,动作里充满了挑逗的意味,苏影墨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直到我的手落在他最敏感的部位时
,他才下意识地低唤一声:“不要……”
他的不要,是真的不要,而非欲望袭来前虚伪的不要。
我移开自己的手与唇,慢慢地道:“看来,你并非爱我,而是同情我。”
苏影墨有些着急:“不是同情!”
“但也不是爱。”我打断了他的话,看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你已经有深爱的人了。”
苏影墨露出一丝苦笑:“浅陵……”
“小天的妈妈,是不是?”我再次打断他的话,“既然爱她,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宁肯留在商无意身边和我身边,
也不去找你心爱的女子?”
苏影墨沉默了。
他没有再笑,温和的笑或无奈的笑或戏谑的笑,此刻都没有浮现在他脸上。
而他不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很寂寞。大概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才会笑,不断地笑,用笑容掩饰那种不痛
不痒,却偏偏难受得要命的情绪。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啊……”苏影墨抬起头看向模糊的月,“浅陵,你要听吗?”
我躺下来,把双手枕在脑后:“你想说么?”
“如果是你的话,便无所谓,但是……”苏影墨话锋一转,“浅陵,等我把我的故事说完的时候,你也要跟我说——你
的故事。”
一团白云慢慢在天空中飘过,月亮愈发的朦胧了。
我曾经在很多个夜晚,安静地看着夜空,看着月亮出现,月亮消失,看着群星璀璨,万里无星。
只是就次,并非我独自一人。
不同的寂寞,不同的怅惘。
相同的寂寞,相同的怅惘。
我静静地点了下头。
04.故事(上)
故事开始于苏影墨九岁。
那时候,他还是苏家的小公子——苏家是皇城里最有名的医药世家,出过很多宫廷御医,然而,在苏影墨九岁的之时,
偌大的苏府忽然坍塌了。
苏影墨的父亲卷入了一场宫廷争斗中。他父亲是个善良迂阔的人,只懂医人之技,不懂钻营之术,平白无故地,就成了
宫廷争斗的牺牲品。
一夜之间,苏影墨从公子变成了贫儿。
如果故事止于这里,那么世界上只是又多了一个破落子弟而已,但是,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个老人从破草堆里发现了苏影墨。
那是一个矮矮瘦瘦的老人,皱纹里藏有凄凄惨惨的笑意,他对苏影墨说,他可以给他吃的,给他穿的,还会教他武功,
问苏影墨愿不愿意跟他走。
苏影墨点了点头。他懂什么呢?在这之前,他是苏府的小少爷,是众人的小宝贝,他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从没尝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滋味。
他什么也不懂,便跟着老人走了。
老人的确给了他吃的,给了他穿的,也教了他武功。
苏影墨颇有练武的天赋,武功进步得奇快,他日以继日地勤奋习武,只为得到老人的一个鼓励一个肯定。
直到苏影墨十三岁时,所有的真实都成虚幻。
老人叫金蚕老儿,万蛊之王。
男孩的所有梦想,随着金蚕老儿残忍地将他扔进布满蛊虫的密室之时起,便断裂了,破碎了。
原来金蚕老儿对他的诸般好,全是利用,原来金蚕老儿布满皱纹之后那张笑盈盈的脸,全是伪装。
一个男孩的长大,或许是日积月累,或许只是一瞬。
长大带来的痛苦总是那么多,所以日积月累的长大,便不会感到有多疼痛,而只是一瞬的长大,有如揠苗助长,疼痛得
可以把一颗稚嫩的心生生撕裂。
苏影墨不知道自己和那些形形色色的蛊虫对抗了多久。
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升起,月亮什么时候落下。
不知道漫漫无边的黑暗何时是个尽头。
不知道那种一阵阵的疼痛,究竟是来自身体,还是来自灵魂。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一束光打碎了沉得如同石头的黑暗。
苏影墨永远记得那一刻——他坐在角落里,被光刺得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很久之后,才尝试着睁开,疼痛感袭来,他又
紧紧闭上眼睛。
睁开,闭上,睁开,闭上……直到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突然变得明亮的世界。
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晃动的光,还有光中容貌俊美的少年。
“是商无意?”
我不禁问道。
苏影墨“嗯”了一声,轻轻地道:“那时候他头发不长,也不是短发,就跟你现在这样差不多。他头发很黑,是比光还
耀眼的黑,但当我看见他眼睛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他眼睛里的黑,比他发色的黑,还要深上一层。”
我笑了:“如果一个陌生人听你说这番话,会以为你在说你的情人。”
“我那时真的觉得我爱上他了啊。”苏影墨回答得毫不避讳,“可是又有谁说得清楚什么是爱呢?对父母的感情叫□,
对朋友的感情叫□,对情人的感情叫□,爱的形式多种多样,而我才十三岁,就算觉得他吸引我,让我想要去靠近,想
要去接触——我也不可能真正弄懂自己心底想法啊!”
我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很久之后,当我长大到能够成熟地思考感情上的事的时候……”苏影墨接着说道,“我才发现,我对他的那种
情感,是一个男孩对另一个男孩纯粹、真诚而发自天性的追逐和向往……那种情感很少出现在女孩子身上,但在男孩中
,却比比皆是。”
十三岁的苏影墨开始追随十三岁的商无意。
然而商无意却很烦这个乞丐一样的瘦弱男孩。他专挑迂折难行的路走,时快时慢,时急时缓,想要摆脱掉这个莫名其妙
的跟屁虫,但是,苏影墨却一次又一次倔强地跟在了他身后,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你别跟着我了!
终于,商无意再也忍耐不住,回过头,冲苏影墨冷冷地喊道。
苏影墨没有点头,没有摇头,没有说话。
他依旧跟着商无意。
这种奇怪的形式在两个男孩之间维持了多久?苏影墨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商无意灰青色的背影,商无意晃起又落下的黑发,商无意偶尔冷傲的,不耐烦的,又夹着丝好奇的一瞥。
他只记得毒辣辣的太阳曾炙烤过他,轰隆隆的大雨曾冲刷过他。
他只记得白天和黑夜交替的一刻,天空中透出黯淡而寂寞的光。
那些记忆止于一群小混混的毒打。
——喝,打死你这小乞丐,居然敢撞到大爷我身上!
身体上传来雨点般的疼痛感。
——啧啧,小乞丐,瞧你这倒霉样子!
疼痛感越来越密,越来越利。
——你这是什么眼神啊!你再这样瞪着我,仔细我挖了你这双眼睛!
意识开始流失,眼前的人影在摇晃,小混混们的声音也在摇晃。
直到失去知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无意就坐在我不远处,冷傲地,又带着点好奇地盯着我……是他救了我,他救了我两次。”
我淡淡地道:“这样看来,商无意本质不坏。”
苏影墨笑了一声:“他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但一旦他认定了的朋友,或是爱人,他就会为之付出一切;他也不是个喜
欢说话的人,不会把赴汤蹈火患难与共的话挂在嘴边,但如果你有危险,浅陵,你相信吗,他一定会不惜自己的生命去
救你的。”
我心弦一颤,却仍是一脸平静:“对我来说,商无意已经成为过去了。”
苏影墨问道:“你不在乎他?”
我反问:“对于过去了的人,还需要提‘在不在乎’吗?”
苏影墨又是一笑,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他笑着道:“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里,有无意,也有风舒红。浅陵,既然你已不在乎了,应该不会介意我提到他们吧。
”
我头皮突然有些发麻,声音一硬,冷冷说道:“当然不在乎!”
苏影墨笑得愈发高深莫测了。
渐渐的,商无意默许了苏影墨的存在,他又时会和苏影墨切磋一下武功,有时会和苏影墨一起喝喝酒,有时也会对苏影
墨说上一两句,自己的打算和抱负。他们和很多初入江湖的少年一样,不谙世事,四处乱跑,惹下一堆祸,收拾不了时
,就走为上策。
风舒红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出现的。
他风风火火地闯入了商无意和苏影墨混乱而平静的生活中。
而生活往往如同瓷器,看起来美好而精致,但只要轻轻一击,就会破碎。
——商无意!
风舒红冲着商无意喊道。
苏影墨看着风舒红,只觉得他眉目秀美得有些过分,恍恍惚惚的,分不清到底是少年还是少女。
商无意慢慢喝茶,理都不理他。
——你想这样混到什么时候?我加入了绝尘宫,你也加入绝尘宫吧,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天下都是我们掌中之物!
苏影墨心中不由得一烦——他不喜欢风舒红说话的语气,也不喜欢风舒红说的话。
难道你就算跟这个小乞丐在一起,也不愿意跟我走?风舒红扫了眼苏影墨,脸上泛起一丝潮红的怒意,没错,金蚕老儿
是教了他一点功夫,但他有我们两个人的天赋好吗?有我们两个人的武功高吗?
商无意终于抬起了头来。
除了绝尘宫,还有那个门派很厉害?
他盯着风舒红,冷冷地问道。
风舒红一愣,不明白商无意话里的意思,怔怔地答道,还有……溟夜教。
——好,那我就加入溟夜教!
商无意用力地把茶杯压在桌子上。
05.故事(下)
我叹道:“原来他加入溟夜教,最终成为溟夜教教主的起因,不过是风舒红的一句话。”
苏影墨笑道:“他向来是个要强的人,不会容忍自己输给别人,而风舒红的那种存在感,对他来说,太强烈太夺目了,
他不喜欢那种存在感,所以处处和风舒红作对。”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也说明风舒红在他心中的地位极重。”
苏影墨眼中的光闪了闪:“浅陵,你认为无意他在乎风舒红超过在乎你吗?”
“我不知道。”我的语气有些疲惫无力,“……他或许更在乎我吧,但他和我在一起肯定会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