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大吃一惊,吓得手中的玉石都掉落在地。
「小心。」南方晏捡起玉石,放回桌上。
「你怎么进来这里的?」
「四皇子府中的内侍带路,所以我就进来了,只是方才园子外头没人,所以我不请自入,还望见谅。」南方晏以稀松平
常的语气说着,仿佛这府邸的主人与他知交多年。
外头没人?啊!是他方才请内侍都退下,让他一人独自在庭院思考,没想到竟然给了南方晏可乘之机。
「有什么事吗?」秋水冷冷的问道。
「没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现在看见了,你可以走了。」
「秋水,你不善尽一下待客之道吗?」南方晏故意说着。
「明明是你……」不请自来。
秋水忽然想起昨日宣和对他说过的事,所以只能把话咽下去。
「请坐。」秋水咬着牙说道。
「谢谢。」南方晏笑看着秋水隐忍的态度,昨天亲自拜托四皇子果然是对的。
「请喝茶。」秋水的脸色依旧冰冷。
「这里只有一个茶杯,莫非要我与你共享?你有这个心意,我很开心。」
「我马上命人准备新的。」秋水打算招来内侍时,却被南方晏打断。
「不用麻烦了,与你共享是我的荣幸。」南方晏手脚极快,已经倒好了茶品着。
「随便你。」秋水显得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他老是能够心平气和的做些令人害臊的事?
「好茶!茶香人美,世间乐事莫过于此。」南方晏细眯了眼,享受着此刻小小的幸福。
「人见到了,茶也喝了,现在你可以走了。」秋水双颊微赧,佯装没听见南方晏调戏的话语。
「我来不到半刻钟,就被你赶了两次,我真的这么惹人嫌吗?」南方晏伤心的语气中难掩失落。
「不是。」秋水原本肯定的答案,因为起了不忍之心,只得换个说法。
「真的吗?」南方晏雀跃的再次问道。
「真的。」说谎的感觉真糟。
「那么我就不客气,继续待在这里叨扰。」
「什么?」秋水还反应不过来。
「你都说了不讨厌我,那意思就是喜欢我,既然你喜欢我,又怎么会介意我多待上一会儿。」
「你强词夺理,这根本是两件事。」
「对我而言是同样的。」
「你方才可怜兮兮的语气是装出来的?」秋水脑中一闪,沉声问道。
「秋水,你的心太软了。」所以,注定要栽在他手上。
◇
缺了一角的月亮,高挂在天上的身影显得孤寂,夜半星稀吹来的晚风倍觉刺骨。
秋水猛然起身,无神的双眼大睁,直直的瞪视前方,什么也看不见、瞧不着,眼前有的只是一片无边无尽的黑暗。
额间一滴冷汗滑落,秋水却连伸手拭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钻到骨子里的冰凉侵袭着自己。
许久没梦到的过去,竟在此刻宛若纹身一般,刻画得那么清楚。
花楼柳巷,男风盛行,小倌穿梭在穿堂廊间,妖娆多姿的仪态不输女子,更甚者若有似无的撩人神韵,勾得众人心旌动
摇。
那年他十一,在普通人家的小孩还在学堂之乎者也的时候,他过着的生活,除了学习如何让身段更柔软、如何让客人欲
仙欲死之外,再无其它。
每日重复再重复,直到十三岁那年,被迫接了第一个客人,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就这样,他其实也数不太清枕边
来来去去的,到底有多少人了。
十四岁,当他开门笑着送走了一个臃肿的富商之后,有一把白玉制成的扇子,挡住了他想关门的举动。
执着玉扇的那只手,很修长、很优雅,在这个楼里待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比这双手还要美的。
那一刹那间,他恍了神,竟然就这么让人进了房里。
「介意请我喝杯茶吗?」
「公子,小奴尚未整理房内,恐让公子见笑,请公子至大厅稍后片刻,小奴随即前去招呼。」
不知为什么,这房内尚未消去的淫靡气息,让他在这人的面前觉得自惭形秽,甚至有些抬不起头来,不过即使如此,多
年来的训练,让他依然能够面带微笑的拒绝。
「无妨。」
见到来人自顾自的坐下,倒起酒来,他微微发愣,这人怎么这般无礼?只是那雍容自若的态度,显得一切是那么理所当
然。
秋水轻笑,没关系,只不过是连续接待两个客人,累了些罢了,无妨,欢场无贵贱,只要客人开心,他有赏银,这样就
行。
念头一转,顺势接过了酒瓶,再帮来人倒了第二杯酒。
「小奴服侍不周,请公子见谅,不知今日公子是想要……」
「这样的生活,你满意吗?」
突如其来的问句,堵得他不知作何回应。
轻笑两声后,他淡淡的答道:「公子是在说笑吗?」
「不。」黑亮的瞳眸,直透人心。「这样的生活,你满意吗?」
「满意如何?不满意又如何?公子是想替小奴赎身吗?」
「给我一个答案。」
秋水笑了,笑得又苦又涩。
「这世间,有谁生来是这副贱骨头的?愿与不愿,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想要的不过是图个温饱,就算不满意,又能如何
。」
「现在,你有选择的机会。」来人缓缓的从袖中拿出瓷瓶放在桌上,「用你的一双眼,换得离开这里,换得未来衣食无
缺的生活。」
「什么意思?」这个人在说些什么?
「你的命格不凡,你所拥有的奇能只是被隐藏住,不过有得必有失,你的天赋必须付出代价来交换。你有一天的时间考
虑,明日此时,我会再来听你的答复,这药就先放在这里。」
看着来人悠然起身,踏出一步时,秋水想也不想的开口大喊。
「等等!」他凭什么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么荒谬的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什么命格不凡、什么奇能,这种话鬼才
相信,只是嘴里说出口的话,却彻底违背了他的想法。「别走!我、我换!」
该死!他在发什么疯,为什么说出这种话!
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得如春风般和煦。
「这药刚喝下去时,双目会有些不适,忍一下就好。」
双手有些微微颤抖着接过瓷瓶,打开后,只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他一股作气的灌进嘴里,而后从眼底深处传来的剧痛
感,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来人及时扶住他往后倒下的身子,厚实的手掌盖上了他的双眼。
「疼吗?再忍忍,一下子就过去了。」
那人的手温暖而有力,即使在这么疼痛的情况下,也能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温度令人安心。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宣和。」
宣和……
在痛到晕过去之前,他只记得这个名字,而后当他醒来之际,人已身在皇城,那时才知道原来宣和是当今四皇子。
过没多久来了一个人,那个人教他玄黄之术、卜算之法,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好似天生就该懂得般吸收得极快,虽然
目不视物,学习上却丝毫不受任何影响,加上他在脑海里预知的或是血卦之术从未失准,才明白宣和对他说的那些话原
来是真的。
帝位人人觊觎,古今中外能够坐上者只有一人,他希望那人是宣和。
他卜的卦极准,而他也相信宣和有这个能力,在宣和成为九五之尊前,他必定鞠躬尽瘁,不遗余力。
现在宫内的情势暧昧不明,大臣不敢表态支持何方,他只能默默的在府里占卜,什么忙也帮不上,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让他好挫折,他希望能像其它人一样与宣和并肩作战,游说四方,只是失去了双眼的人如何能做到。
宫内梆子声响起,时辰已过子时,秋水坐在床上无法入眠,紊乱的思绪烦得他头疼,加上这几日南方晏天天上门作客,
惹得他心情郁闷,原本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全失。
为什么会招惹到南方晏,他至今仍百思不解。
他感受得到南方晏对他的执着,但他更害怕的是除了朋友之外,南方晏要的是他给不起,甚至是不该给的东西。
而最糟糕的,是自己竟然不讨厌他登徒子的行为。
这几日他见着南方晏,只能假意板起脸孔赶走他,只不过成效不彰,有时还落得反被嘲弄的下场。
他答应过宣和的事会尽力做到,只是当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仍然无法与南方晏交好时,又该如何?他与南方晏注定了
无法当朋友。
一阵夜风吹来,冻得人直打哆嗦,秋水单薄的身子只着内袍,却不感寒冷,睁开的双眸透着坚定的神色,即使前方一片
黑暗,但仍是朝着自己相信的目标迈进。
以色事人太过悲哀,从他踏出花楼那一刻开始,就发誓绝不重蹈覆辙。
所以,不要再来招惹他,他怕自己管不住早已死寂的心。
山不转路转的道理他懂,让南方晏对他死心,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明日,南方晏又会过来吧?
秋水思及此,原本不舒服的头加倍疼痛,却是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任自己一夜无眠到天明。
◇
一如昨日,南方晏又准时的来到秋水的住处,不同的是这次还带了点心。
内侍们看着南方晏亲自提了一篮吃的,每个人都面面相觑,打量着他究竟对秋水安着何种想法。
「来,试试看合不合口味。」南方晏打开篮子,拿出了数碟点心。
「不用了,我不饿。」现在的他一点胃口也没有,连早膳都食不下咽,更何况这些闻起来甜腻的东西。
「我请人特地做的,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南方晏不懂得何谓拒绝,自顾自的替秋水各夹了一份,然后送至面前。
「我现在真的不饿,不然你放着,我晚些再吃。」秋水在内心叹了口气,南方晏总是故意忽略不想听见的回答,既然如
此,又何必询问他的意见。
「凉了就不好吃。」南方晏像个急欲讨好的小孩,脸上堆满了笑,牵起秋水的手,将碟子交至他手上。
秋水认命的接过碟子,却迟迟未有动作,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让他十分不舒服,甚至有些隐隐作呕。
「吃吃看。」南方晏期待着秋水的反应。这些点心均是出自名师之手,色香味俱全,他相信秋水会喜欢的。
南方晏像个毛头小伙子一般急躁不已,一大早就过去御膳房请人做了这些,为的就是让秋水感受到他的用心,他不知道
秋水喜欢吃些什么,所以命人每种都做,一样一样的试总会知道的。
秋水将碟子放回桌上,摇摇头说道:「我真的吃不下。」
「怎么会?莫非这些东西不合你胃口?还是因为是我送来的,所以你不愿吃?」
「都不是,我说过了我不饿、吃不下,你为什么听不进去?」这个人太难沟通,让人觉得好累。
「秋水,这该怪你才对,因为你这几日对我的态度,让我不得不做此联想。」南方晏定定的望着秋水微愠的表情,内心
有些不是滋味。
「我……」
「你是个不会演戏的人,无论是何种心情,都在脸上写得一清二楚。你知道吗?我每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你脸上都明白
写着不想见到我,但又碍于四皇子的交代所以不得不忍耐。每每看到你蹙着眉头,不情不愿的为难自己,我的内心也同
样不好受。」
只是他整个人似乎着了魔,只要一日不见秋水,就浑身不对劲,难受得紧,所以即使秋水不欢迎他的拜访,他还是不能
不来。
「既然你都知道,又何必自讨苦吃?放过我也等于放过你,不是吗?」
「秋水,我办不到,要我不来见你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如果你要的是交我这个朋友,那好,我秋水在此立誓,与南方晏结为好友知交,这样可以?够了吗?」秋水
失控的低声喊着。
彻夜未眠让他此刻精神不济,加上头疼欲裂,实在没那个力气再和南方晏周旋,南方晏要什么他都给,这样行了吗?难
不成要他彻底投降,交出那颗早已蠢蠢欲动的心,才愿意放他一马?
自己的心早已污秽不堪,若是南方晏知道过往的事情,怕是会对他不屑一顾吧。这些生来高高在上的人,又怎么能体会
小人物的悲哀。
「听见你这番话,我该是开心才对,只不过我却笑不出来。」为何内心的空洞竟更加扩大,南方晏不解。
他已遂了心愿,结交秋水这个朋友,事情该是到此为止才对。
向来自豪于分寸的拿捏,何时该继续,何时该停手,他自有判定,但秋水却让他破例,这不在意料中的发展,让他感到
躁郁不安。
无法理清的缘由,宛若一团迷雾笼罩,愈是急着想找到出口,愈是迷失在错乱的思绪中。
第三章
「好香的味道啊!」宣和的声音在数步之遥响起,缓和了两人间凝重的气氛。
「宣和。」秋水仿佛看到救星般松了口气。
「相爷真是好兴致,带了这些点心过来。」宣和走近桌旁,瞄了一眼桌上的食物道。
「四皇子若不嫌弃的话一同用吧。」
「那我不客气了。」宣和随手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香味扑鼻,入口即化,果真好吃。」
「可惜有人不赏脸。」南方晏自嘲的轻笑。
「莫非相爷指的是秋水?若是的话,那误会可大了。」宣和讶异的回道。
「什么意思?」南方晏不解。
「相爷与秋水是初识,自然不知道。秋水在饮食方面一向清淡,酸甜苦辣皆不碰,所以我常笑他没口福。」
闻言,南方晏有些愣住。方才秋水说的话并非推托之辞,自己非但误解,还理直气壮的指责人,现在想来忽觉羞赧。
「抱歉,刚刚是我的错。」南方晏真心的道歉。
「没关系。」秋水将盛满点心的碟子往宣和的方向推去,「我知道你喜欢吃甜的,就当作帮我个忙,吃掉吧。」
「这些是相爷特意为你准备的。」宣租有些为难。
「你也明白我不喜欢吃这些,放着也是浪费。」
「这……」宣和以眼神询问南方晏的意见,后者则是默许的点点头。
只见宣和没两下就将碟内的点心一扫而空,秋水体贴的摸索着茶壶,倒了杯茶给他解腻,南方晏则静静坐在对面,始终
未发一语。
「好吃吗?」秋水问道。
「人间美味,你真该尝尝看才对。」宣和心满意足的接过茶喝下。
「不了。」他对这些食物没兴趣。
「你的脸色不太好。」宣和伸手贴近秋水的额头测着,「有些发热呀。」
「我头疼。」拂过额间的手指还残留着淡淡的甜味,闻了更觉得难过。
「是染上风寒吗?我请太医过来瞧瞧。」
「不用了,我想回房休息。」秋水拉开宣和的手,怕再闻下去,会不给面子的当场吐出来。
「你连手都是冰的。」宣和反握住秋水的手,关切的说道。
「嗯。」秋水点头应着。
「怎么老是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天气转凉了,也不知道多穿一件衣服。来!」宣和脱下外氅让秋水披上,细心的替他
系上带子。
「我想回房休息。」秋水再次重申,只是口气多了份委屈。
「既然秋水身子不适,我也不好意思再打扰下去。」南方晏起身,面无表情的看了两人一眼后转身离去。
等到人走远了,宣和才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收回。
「他走了?」
「如你所愿。」宣和颔首。
「我很累。」
「我派内侍送你回房歇息。」
「和南方晏交好这件事,令我觉得疲累。」
「你做得很好,真的。」
「你的鼓励太虚伪,不可信。」秋水不留情面的挖苦。
「那么,我换个说法,你对南方晏的态度,已从一开始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进展到可以勉强压下内心的不悦,虚与委蛇
的和他聊上几句,相信假以时日,你可以做到和他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