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脸庞上那两道秀挺的剑眉微微蹙起,略想了片刻,才沉声道:“这个,我也想过,总也跳不出以下这几个原因。一则,那几人在军中地位尚低,没有一个在我方的核心将领名单之中,重要的军事部署,他们也没有机会直接参与。所以,就没能及时探得我军火攻的内幕消息;二则,纵然他们有所知情,也许觉得时机未到,是以按兵不动。”
“凡事要从有利可图之源来追寻其目的本身。”年永赐轻摇着手中的素纸折扇,凝神道:“少主你细细想,为什么他们蛰伏多日都未有行动,却在这回笑天回来之后,军营里头立马就发生了这样古怪的事?他们做这件事,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致远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前几日刚知道这事时,我确然是太过愤怒,以至很多事都没能细想清楚。再与笑天再重谈了一回后,诚然疑点颇多。这事于他们而言有何益处,远的,暂时还无法知晓,近的,只不过是使我与笑天……”
说到此处,致远的神情顿时凝滞,年永赐将他的表情看在眼中,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道:“敢问少主,这几日云少情绪如何?听小宁儿说他如今都不太搭理你?还有,少主认为,云少背叛你的可能性有几分?”
致远略有窘意,闷声道:“他如今生着病,只能整日卧在床榻之上,自然是有些没精打彩的,当然也不会似以前那般多话。那日我确然是冲动了些,回想之后,觉得那晚的事极可能是巧合罢了。虽说有消息称笑天是王藤的嫡孙,且不论此事真伪,即便是真,那王家对笑天不仅没半点养育之恩情,反而逼走他母子二人。况且墨清心一直以来对笑天父亲之事讳莫如深,由此可见他对王家人也是深恨入骨。”
说罢,致远略顿了顿,伸过手掌接过一朵随风飘落的梧桐花,轻轻捻着那粉白柔软的花瓣,静静的道:“笑天的个性及行事作派你我都是熟知的,他心里最重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便是养育他长大的师父,由此可见,他对王藤应该绝无好感。而且,单论笑天的性子,也断断然不会为了区区一燕郡王名号背叛我才是。”
“那晚上的事,绝不会是巧合,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且让我们静观其变。至于云少么……”年永赐合起折扇,抚须微笑道:“不得不说,属下与少主一开始的想法大错特错。”
“哦?”致远挑了挑眉,略带一丝不解凝视着眼前那双睿智的眼睛。
“自你我一知晓云少的身份,便如临大敌,忌惮他通敌,担心他背叛,一时之间未及深思熟虑已是自乱方寸。”话锋一转,年永赐缓缓道:“虽说,少主将云少送去襄阳的略是极好的,但不可否认,此事给云少带来的打击极大。云少是极聪明极有主见的孩子,他感受到了你我对他的怀疑与不信任,所以才会提出回琴麻岛的要求。若他真的回了海外,倒也罢了,若是半途中有别有用心之人,将他带回河内郡,又将如何?若是以前,云少自然不会帮助王藤。但在他受伤过后呢?若他对少主已是心灰意冷,那他会如何打算就不可预测了。所以,如果云少并无背叛之意,那少主你我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起了相反的效果,正一步步的将云少往王藤手中送啊!”
风致远脑中轰然嗡鸣,如醍醐灌顶,他是局中人,是以一直看不透,反而是年永赐率先堪破了这关键的局面,这才令他如梦初醒,。回想当初笑天是如何一意孤行,冒死与他来了中原,而如今,得到的,却是猜疑,冷语,甚至……
致远一时被刺目的阳光照得有些昏眩恍惚,心中却一片宁静,幽幽叹了一声,道:“年师傅的话很是,如果笑天不曾背叛,王藤必然心不甘情不愿,未必不会使什么反间计来离间我与他之间的感情。如果笑天真有背叛之意,王藤乃故意将他送回我身边,那我也只能对王藤的这份心胸计谋与笑天完美的表演天份佩服的五体投地了。如今,无论如何我自然都不会再放他离开我身边半步。”
年永赐颔首道:“是极,纵然云少真的因为亲情的缘故,有偏向王藤之意,我们说什么也不能推波助澜,再亲手将他送回王藤身边。无论如何要尽量将他留在少主手中,再不济,也可算作是少主手中以不变应万变的一张底牌……”
“唔……”风致远不与置否的淡淡应了一声,年永赐的话很是理智,但他,却无法如此从容。只因他明白,笑天在他心中的位置,远比自己想像中还要来得重要。
第一百十六章 续弈
年永赐离去后,致远信步回到绿荫掩映下的东内院。凝神望去,那一片青苔绿草藤萝矮树中,身着月牙白暗绣云纹绸袍的少年正卧躺在一张春藤之上安静的睡着。几缕阳光透过浓荫在那如云般洁白的衣衫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支离破碎的光影,随风吹落的梧桐花轻轻扬扬的落了他一身,轻紫淡粉的颜色更是衬得少年人如花,颜似玉。
那是怎样一幅云淡风清,花斜疏影的景物画儿,画中的少年,又是怎样一位如谪仙般的人物!他,飞过云梦山,他,越过琴麻海,他,带着自己从未曾见过的那无比清澈的眼眸与明媚的笑靥,来到自己身边,紧紧跟随。然而……
致远默默的站了良久,这才伸手拂开月洞门上垂下的几缕长青藤,缓缓向院内步去。
坐在一旁的小宁儿眯着眼只手支颔,手中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替笑天扇着风,瞧上去已是昏然欲睡。而笑天的右手亦软软的垂在榻旁,先前在玩的那只乾九归元已是滚落到榻尾的卵石小径上,埋在一丛风铃草中。
致远放轻脚步来到榻前,俯身拾起少年的玩具,撩起衣摆在榻沿边坐了下来,侧过脸凝神望着熟睡中的少年。
这会儿靠得近些,才发现,兴许是因为天气渐热的缘故,笑天身上的衣裳并未束紧,只松松散散的披着,大半个肩膀都露在了外头。少年那象牙白的肤色映着淡淡金色的阳光,散发着柔和而细腻的光泽,就仿佛最上成的美玉,那种最自然的美,望去叫人简直无法呼吸。
少年安宁恬静的脸庞上,那双最吸引人的美丽眼睛深深闭着,长如鸦翅般的睫毛如帘般垂着,偶有花瓣落下时,才微微眨上一眨。在他熟睡之际,看起来,更像是个孩子,从他的身上看不出一丝世俗之气,纵然已经在中原待了近四五个月,但,他却依旧如在云梦山时那般干净到近乎透明。
致远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过少年那一头如丝缎般披散开来的银色发丝,静静地望着他,一时心潮起伏。两人之间的距离是这般的近,又似乎极远。一瞬间,什么仇恨征战仿佛都离的那么遥远,唯有初夏煦日的风,轻轻暖暖的吹拂而过,心,突然间便开始尖锐的痛了起来。
明明知道自己那么爱他,却注定要伤害他,这种纠葛到无力的感觉,让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无所遁形。这是一种极致的折磨,他和他,谁都逃不脱,天知道,日后,又会如何……
“阿远……”少年低低喃喃的唤着他在梦中也无法忘怀的名字。
“呃?笑天,你醒了么?”致远将笑天滑落的衣裳拉上来些,略略俯下身子,凝视着他的面容,然而少年的眸子却仍紧紧闭着。
“大螃蟹……真坏……”睡梦中,笑天粉色的唇微微嘟起,“横……”
原来,小家伙只不过是在说梦话而已,致远忍不住想笑,待细细回味他的话后,却又是有些个笑不出来。他,终究还是对那天的事,无法忘怀啊。
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抚过少年的脸庞,带着一丝歉意,“大螃蟹那天,的确不该那般欺负小鱼儿……对不起……”道歉的话,骄傲如风致远,从来未曾说过。是以,纵然他此时心里头再内疚,也难于启齿,只能趁着这会儿笑天睡着,轻轻的述说。
一整个下午,致远都任由这贪睡的小家伙在院子里头昏天暗地的睡去而不忍打扰,一直到了晚上用饭的时候,这才让宁儿去把他叫了起来。
睡得太久,笑天的脸颊和胳膊上都印上了数道蔑竹凉枕的红痕,让宁儿瞧的忍不住卟哧一笑,便上前摇醒了他,“云少,该起啦,天都快黑了,少主在里头等着你用饭呢!”
“多半又是清粥酱菜!没的让我倒尽了胃口……”笑天不甘不愿的半支起身子,揉着眼睛向屋内瞟了一眼,懒懒的道:“宁儿,你把粥端来我在院子里用,免得在里头看某人在一旁大鱼大肉的,瞧着胸口堵的慌!”
在旁伺候的小宁儿忙笑着将笑天拉了起来,推着他便往屋子里去,一边劝道:“云少,你的烧前儿才退,再者身上又有伤,还不能用荤腥呢!左右再熬几日,等你的病全好了,我一准儿每天都煮上许多你爱吃的菜,管你吃够。”
“哼,我身子已经大好了,曼华姐姐都准我随意吃东西,就是阿远欺负人,不许我吃……”笑天恨恨的进了屋,瞧了瞧摆在致远面前那几碟子热香四溢的小菜,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又瞟了致远一眼,也不睬他,只接过小宁儿盛给他的粥,又挟了几筷子专给他准备的什么青芹拌苦瓜、酸菜之类的小菜铺在粥上,便自顾自的捧着碗儿走到书案前,随便翻了本李斯的《谏逐客书》边吃边看。
书中什么唯才致用之言论于笑天而言瞧来甚是无趣,还好此书文辞修饰整齐,和谐流畅,还算勉强可以看着下饭。
风致远凝神望着笑天的背影,只见他翘着一条腿歪歪扭扭的坐着,支手撑颔,也不好好儿吃饭,一双象牙筷子叼在口中老半天。看两页书才低下头喝一口粥,身子一动,那凌乱的发丝与褶皱的衣袍上还留着几片轻粉淡紫的花瓣便簌簌落下。
致远微微一笑,便搁下了手中的碗筷,来到少年的身后张手合上了他面前的书,温言道:“以前从不见你看书,这会儿又认什么真!好好儿吃饭,要看书,吃完了躺床上看去。”
笑天正把头埋在碗中含了一口粥,致远如此突兀来到他背后又合上了他面前的书,便让他不小心呛了一口,将一粒糯米粘在嘴角。
“我就是要这会儿看,不看我吃不下饭!”少年哼哼着,伸出舌尖去舔那粒粘在嘴角的糯米,舔了两下却没有够着。
这般娇憨可爱的小动作令得致远心漏跳一拍,不由自主的便俯下身子舔去他嘴角那粒糯米。这般突然暧昧的举动让少年一怔,嘴角下意识间逸出一声含着疑问的浅浅呢喃,“嗯……”
这低柔婉转的声音让致远顿时回忆起许许多多两人之间亲昵而美好的情景,一时之间,身体某一处骤然紧绷,情不自禁的便要吻上那两瓣湿润而散发着淡淡光泽的唇。
笑天怔了一怔,等醒悟过来时致远的唇已是轻轻柔柔的印了上来。少年顿时心跳如雷,也没作多想,下意识的便双手抵在他胸前,并将他的身子用力一推,力道之大使得笑天自个儿也连人带椅的摔了下去。
风致远眼疾手快的将摔了下去的小家伙一把拽回怀中,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好好的,发什么脾气?”
笑天用力挣脱开致远环着他的双手,躲到书案的那一头,用力瞪了回去,哼了一声道:“就许你欺负人,还不许人家发脾气啊,我就是不要你亲我,不要你碰我!”
致远眉尖略略一蹙,旋即又松了开来。伸手扶起木椅,不紧不慢的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凝视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小家伙,那一付如受伤的小兽般如临大敌似的模样,嘴角不仅弯起一抹淡近似无的笑意。
“自我们认识以来,我对你发过两次脾气,你对我发脾气,这倒还是头一回。”致远不动声色的凝望着眼前这对清冷澄澈如黑水晶般的眼瞳,静静的问道:“我原以为,那天的事你我已经说清楚了呢。不过,若你还是要生我的气,我也不怪你,只是,我想知道,如这两日般对我不理不睬,又不准我与你亲热的情形,你预备再持续几日?”
“我……”笑天喉头一紧,被他眼中那丝毫未加以掩饰的怜惜与一瞬间的伤神之态纠缠得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挣扎半晌,才低低的道:“以前,你都是叫我亲亲热热的阿啸,自知晓我的爹爹是王藤的儿子后,你便就改口叫我云笑天……再之后,你疑心我背叛你,更是把我叫作王啸天!我知道,现在你,很不喜欢我了,那个只会叫我阿啸,只会对我宠爱的阿远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如果我还要象以前那般喜欢你的话,每日每夜我都会过的伤心又难过。但是,我不喜欢哭哭涕涕的过日子,我要每一天每个时辰都能过得快快活活的,所以,我再也不要爱你啦!”
从未听过笑天这般低沉伤感的口气,让致远的心不由自主的抽搐疼痛。一时之间,风云二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周遭是那么静,唯有风掠窗而过,将书案上翻开的书页吹的“哗哗”作响。
有一丝斑驳的阴影掩上风致远墨黑微澜的眼瞳,又渐渐浓翳着他额头的阴霾,“真的……可以做到不再喜欢我么?再者,不喜欢我之后,便可以过得快活了么?云笑天,认真想一想,然后再回答我。”
致远眸中那时隐时现的有一丝受伤害的表情时刻都在触及着他的心弦,笑天此时的心,似被无数双手拧捏着揉搓着撕扯着万般难受,半晌,才答非所问的道:“阿远,你没了我,还有冰蓝姑娘和思懿县主,我知道她们都极爱你的,就算你再对她们不好,她们对你也一定是不离不弃。但是,我做不到……这几天,一看到你,我就会心口绞痛的呼吸都困难;坐在一桌吃饭,会头疼的没有胃口;晚上睡在你身旁,更是夜夜翻来复去难以入眠……我时时都在想,我这样只怕是得了一种病,又没有药可以根治,只有逃开你身边,才能痊愈呢……”
“小傻瓜,这种病,逃走就能医得好么?笑天,你的心病,我感同身受。我一直都知道你有多喜欢我,虽然我曾一度怀疑……而且,也懂得你有多伤心。如今你的这个病,恰恰证明了你完全无法离得开我,如若逃开我身边,那才是真的没得救!”话音未落,致远已是只手撑着书案翻身越了过来,不等笑天逃开便双手扣住了他的双肩。
飘忽的烛光中,致远深沉而又专注的凝望着眼前的少年,狂野的目光如灼灼烈焰般燃烧,一时让案上的烛光都暗淡无光,也让笑天更是心跳加剧。
“你,你要干嘛?!”笑天从齿缝中艰难蹦出来的字每一个都带着颤音,快要抵挡不住眼前那双如同烈火般的眸子,想要挣扎却逃不开他双手的桎梏。
致远没有答话,只缓缓俯下头,直到彼此急促的气息只相隔一线。视线交际之处,都是深邃到极致的眼,那恍若燃烧的黑水晶一般的瞳眸,炫耀着夺目的光彩,反射着彼此的影子。那两道仿佛一生一世都交缠不清的黑影若隐若现,暧昧迷离着彼此内心深处那一份对爱的彷徨。
风致远的眼神涟漪繁繁柔软得似一泓春水,又似初夏煦暖的晚风,从笑天的额际,眼眸,鼻梁,一一掠过。他的唇几乎便要印了上来,却一直游离着如发丝般细腻的距离,轻轻吐着暧昧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变换着角度。仿佛,眼前少年那淡粉的双唇是最一枚令人馋涎欲滴的樱桃,让人欲吃不忍,欲罢不能。
这般欲吻未吻却魅惑得让人无力抗拒的举动,引得笑天的心火烧火燎般,直要跳出喉咙,浑身的肌肤更已是热得快要烧了起来。脑中亦是发热发烫混沌一片,不知是在期盼他的吻快一些落下来,好让自己解脱这种非人的折磨,还不知是在欣慰他并没有真的吻下来,只因,害怕自己的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