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不会再想个’方违‘之法么。”
银发少年被他逗得鼓起嘴。
“’方违‘之法不能用在这里,不过……”少年开始在旁边嶙峋的怪石上逐一敲击,“路倒是有一条。”
“什么?哪里有路?”
夜流津不回答,只是专心致志在石壁上寻找着。
“硿——”的一声,一块看似平常的石板发出了空洞的声音。
“找到了!”少年顺势一推,石板发出一声怪叫,裂开了黑漆漆的一条缝隙。
池辺也赶上来帮忙,主仆二人合力将石板彻底推开。
空间中,被撕裂开一条黑色的缺口,放佛凝滞般的黑暗扑面涌来。
“走吧,我想这就是连接’阴摩城‘和地面的通道。顺着这条路下去,一定可以到达夜鬼的老巢。”
说着,他率先一步迈进去,从黑暗中传出的生音平和坚定。
池辺略略迟疑,旋即紧跟着也走了进去。
四下都是浓稠的黑暗,这里是从未有过光明的世界。
阴凉的令人窒息的空气黏腻地站在皮肤上,耳朵里依稀有落水的滴答声。
少年侧耳倾听了一阵,回头低声叮嘱池辺,“注意,只要看前面的路,不要四处张望。”
主仆二人的夜视能力都是极好的,他这样的叮嘱必定有原因,于是银发少年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据说,夜鬼生的极端丑陋,而且擅长摄魂术,一旦面对面看到它们,就别想再向前迈出一步了。”
夜流津回手拉了拉连接着两个人的麻绳,“跟紧我,注意别走散。”
黑暗中,他肃敛的神色依然看得清楚,于是池辺很郑重地点头,“知道了。”
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大约一个时辰,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湿滑。
耳边的水滴声渐渐汇聚,变成淙淙的流水。
“天啊,美人快看,这里竟然有河!”走在前面的银发少年指着前方的某一点,不由自主拔高了声音。
“嘘——噤声!”随后走上的少年低声喝止,一边低下头捡起一块光滑的鹅卵石。
石头上的水汽弄湿了他的手,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站在河床上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静谧中,河水湍急流动的声音因为远离地面,没有印象中的澎湃磅礴,反倒像是被困住的野兽发
出的呜咽。
夜流津抬眼探查四下,又吸了吸鼻子,“夜鬼真的像在这一带出没,听得见声音。还有气味。”
“气味?”池辺有些好奇。
“嗯,”少年淡淡勾起一个笑容,“很浓重的类似于烂泥的气味。”
“这里这样潮湿,有泥腥味也正常吧?”
“不一样……”少年缓缓摇头,“池辺,你注意没注意到我们脚边的河流?”
经他一提醒,银发少年才向滔滔的河水望去,“咦,这水的颜色为什么是暗红色的?”
“那是因为河底有无数怨灵的血泪,才使得河水染上了血色,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三涂河。”
“分割酆都与人界的三涂河?”
“我想是的,我们如果想继续向西而去,就必须度过这条河。”
“等一等……”池辺摆摆手,“美人,你还没跟我说说夜鬼的气味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用说吗?”少年皱眉,“你该知道,三涂河中并没泥沙。如此一来,我们闻到这样浓重的泥腥味道自然另有出处。
”
“那也夜鬼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池辺问。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洛书一类的书籍上都记载是上古的怨灵,因执念不肯超脱而衍生出的种族。它们是
邪恶的,只吃腐肉和变质的垃圾,只喝发臭的水。最喜欢以坟场下的尸体为食……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那么说它们不吃活人喽?”
“抓到活人要用污水浸泡几天,从腐烂部位依序吞食。”说着,他望了池边一眼,揶揄道:“你大概要先从手上的伤口
烂起。”
被他这样一说,池辺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二话不说转向河边,“我们还是渡河吧。”
他的脚刚刚沾到水边,就被少年叫住:“等一等!”
“干嘛?”他不解。
夜流津也不回答,只是从怀中掏出那卷生宣,灵巧地撕成一个人形。
他夹着人形的纸片一晃,纸片便化作了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
纸片人刚刚被他扬手投进河流中,原本顺流而下的河水就发生了变化。一个个湍急的漩涡迅速出现,每个漩涡中都有一
对闪着血红光芒的亮点,扑奔水中纸片化身的少年而去。
波澜翻滚中,那少年转眼就被撕扯得粉碎,拖入水底,连一点纸屑都没有留下。
惊鸿一瞥间,站在岸边的池辺发现吞噬掉纸片少年的怪物,竟是一条条双眼突出,生满尖刺般鳞片的带着脚爪的怪鱼。
自己居然差一点就喂了鱼,他不由得冷汗涔涔。
“美人,我们要怎么过去啊?”
“等一下……”夜流津又从怀中掏出了事先准备的金叶。
金叶被他抛向空中,黑暗中,忽地出现一个刺眼的光圈,晃得人不敢直视。
伴随着念出的咒语,那金叶居然变作一条金光闪闪的扁舟,翩然落于水面。
“走吧,上船。”
银发少年睁开眼,夜流津俊逸绝伦的身影立在船头,正微笑地看着他。
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他们弃舟登岸的时候,池辺还觉得脑袋晕乎乎的。
渡过三涂河,他们踩着崎岖的石路往下游继续行进。左右岩壁布满裂缝,豁然闪出不知通向哪里的岔路和令人毛骨悚然
的黑洞。
脚下的石头上密密生着泥一洋滑溜溜的地苔。颜色鲜翠得几近于妖冶。
“美人,夜鬼知道我们现在接近它们的老巢么?”
“当然知道。”少年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这儿是它们的领地,任何的入侵都瞒不过它们。它们应该就在附近,我一
直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啊?真的吗?”池辺瞪大了湛蓝的眼瞳四处张望,结果除了嶙峋的怪石和翠绿的地苔,别无所见。
“别到处乱看。刚才说过,碰巧和它们面对面就麻烦了。”少年提醒道,“它们多数藏在岔路或岩洞那样不易发觉的暗
处,也有的就跟在我们身后。”
一想到有不明形体的怪物跟在自己身后,池辺就觉得连身上的汗毛都一并竖起来,忍不住就脚下加紧,一溜烟跑到少年
身后。
夜流津还是那样笑着,“没关系,你专心走你的路就好,只要不到处乱看。”
走着走着,地势由徐缓的坡度,变得骤然陡峭。
因为是向下游行进,就变得更见难走。
加上脚下的地苔越来越茂密,主仆二人都有好几次差点失足跌进旁边的深渊。好在在彼此的扶持下有惊无险。
这样蹒跚着又走了大概三里路,眼前突然闪现出一扇雕着浮雕的石门。
黑暗中依稀可以分辨出,其上的图案是一条巨大的鱼。
“美人,你快看,这就是河里吃人的鱼。”池辺指着门上的浮雕,一把抓住夜流津的衣袖。
刚才在河中看得不太清楚,这一次,能够完整看清鱼的原貌。
头部赫然隆起,突目,口中生满利齿,一直开裂到腮部,鳍根处生出短粗的三趾利爪,鳞片如毒刺一样突出体外。
夜鬼们居然能在如此不见天光的黑暗中完成这般精美工致的雕刻,其能力的强大可见一般。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池辺茫然地望向身旁的少年,却见他云淡风清地站在那里,只是惯有的笑容不见了,俊秀的脸容就显
出些漠然的冷。
夜流津沉默着看着面前雕刻着怪鱼图腾的大门。
没想到,上古传说中的三涂鲳竟真实存在。那么,关于夜鬼部落的传说就也该属实了?
这些其实与他无关,但如果一旦传说属实,那么落入夜鬼手中的敖晟,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他屏息敛神,静静地搜寻着空气里所有熟悉的气息。
片刻之后,敖晟虚弱得被黑色水草层层缠缚,奄奄一息的画面突然闯进他的脑海中!
(三六) 难轮回
那闯进脑海的画面,竟然如同被隔空输入般真实,细微到连敖晟略显暗淡的红发都纤毫毕现。他骏逸的眉目,就仿佛近
在咫尺一般。
少年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虚无的黑暗,想要去碰触那张脸。
只摸到了冰冷的,挂着水汽的石门。
“吱呀——”一声,门分左右。眼前现出一条石板路,从入口处一直朝黑暗深处延伸过去。
“里面是什么地方?” 池辺探身张望了一下,这次很聪明地没有贸然前进。
“我想应该是夜鬼族的祭坛,是它们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由族神或巫师站在这里,呼唤黑暗之神,献上牺牲。”
夜流津上下打量了通道两旁的陈设,推测道。
“它们也信奉神?该不会就是刚才河里的带爪的鱼吧?” 池辺看一眼身后的石门,“就连这扇门上的浮雕也是。”
“应该是。”少年点点头,似在沉思。
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接着说,“这带爪的鱼原本是生活在三途河中的三途鲳,据说专门以失足跌入河中的怨灵为食。洛
书中记载,夜鬼族认为它们的祖先就是在它的引导下来到’阴摩城‘的。所以一直到现在,它们也会挑选优良的猎物当
作祭品,关在祭坛里奉献给三途鲳。”
“呃……那祭品都是什么?”一想到刚才渡河事遭遇的那一幕,三途鲳锋利的牙齿就令池辺不寒而栗。他觉得哪个人会
那么倒霉,被关进祭坛被那些怪鱼生生啃噬到只剩下一堆白骨?
“那只是上古的传说。现在,夜鬼的供奉也只是一种形式,不过……”夜流津凝视着脚下的某一处,“这一次它们好向
举办了一次隆重的祭奠……”
“呃……美人,你连这个都占卜得出来?”
“我才没那个本事。”少年慢慢扯起唇角摇头,伸出手指着自己脚下的某一处,“你看——”
池辺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只见夜流津的锦靴下踩着一簇花瓣。
那花瓣,在黑暗中发出茕茕红光,丝状的花瓣,更像是一缕缕鲜血。
“曼珠沙华?”银发少年眼尖得一眼认了出来。
“没有错。据说当年佛陀携着它去地府,它将颜色留在了忘川河水中……它最后被地藏菩萨点化,作为地府的接引使者
。但是,因为身负诅咒,象征着无尽的轮回……”
少年抬起明澈的双眸,银黑异色的双眸象闪烁的宝石,“夜鬼们这次居然会去忘川河边采花,说明它们将这次的祭奠看
作一个轮回的象征……”
“轮回?那是怎么回事?”
“相传,三途鲳本生活在地面的水域里,与龙族分庭抗礼。它们不甘只得半分秋色,于是与龙族展开一场大战。很可惜
,最后以惨败告终,它们被顺流驱逐,最后无处容身,只得投身三途河,自此以亡灵为食……它们在黑暗中等待千年,
只为了等待机会重回地面……夜鬼族作为它们的后裔,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只要得到龙族继承人的血肉和精魄,就
可以重新回到地面,夺回它们失去的一切……”
少年说着默默闭了一下眼,心底像被什么细细灼烧着。脉搏声都在耳边无限地放大,“所以,敖晟……如果真的落进它
们手里,一定是九死一生。”
因为不愿面对,所以他用了“如果”,但地面上的花瓣已经昭示刚刚举行过的一场盛大的祭奠。除了庆祝新的轮回,还
有什么事值得它们如此大费周章呢?
而夜鬼一旦重回人世间横行,那也是他无法想象的……
“那还等什么?”
手腕被紧紧拉住,银发少年拉住他不顾一切奔跑起来,速度之快,连空气都在耳边鼓噪。
“池辺,慢一点。这里这样走不安全的。”
他一把拖住银发少年,仍听到乱石滚落尽深山的声音。
原来,那条石板越向前走越窄,两旁的石壁亦随之陡然增高,仅够一个人通过的代路两旁,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绝谷。
方才,要不是及时停住,他们两个人一定会因为惯性齐齐跌落下去。
“哇,美人,好险!”池边抹去额角的冷汗,声音里还透出心有余悸的恐惧。
“所以,在这里不能急。”少年的声音,淡然里又透着隐隐的疲惫。
“可是,敖晟等不及了啊。”
虽然平日里不喜欢这个人,可池辺还是懂得夜鬼横行世间的严重性。
“嗯……我知道……”
夜流津一语不发地盯着地面好一会,又迈开了脚步。每一步,他都走得稳且准,足印整齐地排成一条。
池辺望着他细瘦却挺直的双肩,突然觉得眼睛有点模糊了——那上面,仿佛担着重逾千钧的担子。没有人能够帮助他扛
,他非要自己承担不可!
乃与情势所迫,要忍住内心的焦灼表现得波澜不惊,这对内心究竟是怎样的煎熬!
银发少年咬着唇,抹一把眼睛,默默跟上去。
四下依然如井底一般死寂,不闻任何动静。惟独两人步履的声响在壁与壁的夹缝中交织出奇异的节奏……
……
黑暗中的跋涉,总是比预想的还要艰难。
不知到底走了多久,眼睛开始有些看不清楚了。
不是夜视能力的丧失,而是两旁一成不变的石壁慢慢让视觉产生了疲劳。
池辺下意识抬头看看头顶上方。
人在黑暗中,总是习惯性地搜寻星光和月光。
然而,头顶上什么光亮也没有,只有黑暗重叠地覆盖下来。没有风,连空气都沉甸甸地停滞在原处。
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曼珠沙华的花瓣堆积得越来越厚。奇异的香味飘送到鼻端,脑子里慢慢呈现奇异的影像。
有树木,房屋,还有无数人一闪即逝的脸孔。
小桥流水的房檐下,一身雪白似毛团一样的小狗安然地睡着。一位慈爱的老婆婆躺在摇椅上,一下一下和煦地抚摸着它
柔软的毛发……
可是,那温柔的抚摸怎么渐渐变成了耳光?
正清理思绪,又一下打了过来。他想抬起右手挡开,却抬不动。于是又挨了一下。
“池辺,起来,快点!”有人用力地要他的肩膀。
睁开眼睛。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已原来已闭起双眼,靠墙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地面和石壁全都湿漉漉的,如水
淋过一般。
打他的正是夜流津。
“居然在这种地方睡过去了,你不想活了?”总是脾气再好,这时候的少年也语气不善,“要不是有绳子连在一起,你
就要睡到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