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搞的,稀里糊涂睡过去了?”:池辺吃力地站起身,揉揉干涩的眼。很奇怪,他刚才明明一直在赶路,既没觉得
坐下,又没有要睡的感觉。
“是曼珠沙华。”少年拉过他的手,力道很重,“这种花的香气本就可以唤醒人前世的记忆,夜鬼们又在其上做了手脚
,下了瘴。”
“啊?……”池辺愕然地抬头望过去,眼睛张得很大,“我的前世……真的是一只狗啊……”
少年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打趣道:“怎么,做狗还是委屈了你?”
“你!”池辺气得两腮都鼓起来,“我是狼,银狼!”
“是什么都没关系……” 夜流津的声音似是微微一沉,转过脸去,“这世间想来因果循环,善恶到头终有报……谁也不
欠谁什么东西……”
这些话落尽池辺耳中,像千斤巨鼎,沉沉压得他喘不过气。
定定神之后,方才想起要岔开话题:“既然曼珠沙华能唤醒前世的记忆,那美人你看到了什么?”
少年坚稳快速的步子刹那间停顿在了原地。两边倒退的石壁也倏忽定格。
他转过身,执意看向一旁的黑暗,“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美人,还是你厉害,可以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受蛊惑。”池辺反应极快地接上,刻意逗他开心。
“不是的……”
夜流津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我是阴阳师,可以预言生死,驱妖除魔……然而凡事有得必有失……夜流氏一族的人,死
后不能堕入轮回,只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回身似乎不愿再说下去,“我们走吧,时间真的来不及了……”
黑暗里,他淡色的背影仿佛要被渐渐吞噬一般,竟显得孤苦如斯。
池辺有些惶急地紧跟上去,“美人,你不要难过……”
除此之外,真的想不出其他能够劝慰的话。因为他也明白,“不能堕入回轮”意味着什么。
那就等于,今生一旦错过的,就将永生永世一直错过……
那将是什么样的滋味?
怪不得,最近的少年变得过分淡然,似乎突然变得懂得了人情世故。
原来,只是因为他渐渐开始明白,他的生命中将有太多的“求而不得”,连后一世的指望,都被剥夺。
由于想得入神,没有注意到少年已在前面站定,池辺一头撞在她他的背上。
少年并没有他那样高大,因连日的奔波更变得比以往还要瘦弱,被这样大力的一撞,一个踉跄就向前扑去。
“对不起,对不起!”池辺急忙探手扶住他的肩膀。“我不是故意……”|
“嘘!”夜流津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有什么声音,注意听!”
两名少年定定站在原地,侧耳倾听黑暗深处传来的声音。
声音似乎发自前面很远的地方。既像微乎其微的地动之声,又如沉重的岩石相互摩擦的音响。
而且音量很低,勉强触及可听的范围。
静静听了一会,发现那声音持续不断,并且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点点加大音量。给人一种阴森森冷冰冰的感觉,仿
佛一条硕大的虫子蠕动着爬上背脊。
就连周围的气流也好像开始随着摇摇颤颤。混浊而滞重的气流形成了微风,俨然被水冲卷的泥沙在由前方缓缓的流溢而
来。
“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是涨水了?”
池辺一边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哪里是什么涨水?” 突然间少年却把眼光挪开,转到身侧微微颤动的石壁上。
“这个,比涨水可严重得多!”
(三七) 不期遇
“哪里是什么涨水,比涨水严重多了。”
“呃……那是什么呢?”池辺对远处传来的奇怪声响非常好奇。
“……”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道明原委。但旋即作罢,摇摇头道:“现在没时间解释,反正我们只管往前走好了,但是
要加快速度。”
“喂喂,美人,说要慢的是你,要快的也是你,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池辺被他搞得有些为难了。
“别说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里。相信我,掉下万丈深渊也比死在这里要好很多!”
少年不再说话,转过身沿着石板路全力以赴地开始向前奔跑。
“喂……我们一定非要向那个声音的所在跑吗?”
虽然这样,但因为两人的身体被麻绳紧紧系在一处,池辺不得不也跟着飞奔起来。
黑暗中两侧刀削般笔直高耸的壁面上绘出犬牙交错般的曲线,两个人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回荡开来。
因为身体之间绳子的距离不过五尺左右,所以谁也不能单方面停下脚步。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奋力向前奔跑。
迎面而来的奇异声响越来越清晰。
除了因为他们正径直朝声源逼近,还因为音量本身也在逐渐加大。
起始听起来仿佛发自地底深处,就像岩缝排出的大量气体时互相挤压摩擦的那种动静。
无独有偶,四周坚固的岩壁也随之发出连续的呻吟,地面也跟着开始了不规则地震颤。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清楚,但银发少年可以肯定的是此刻脚下正在发生不吉祥的变异,企困将他们一口吞没。
黑暗像变成了活物一般急剧摇撼地底的世界。
时而传来巨大的岩石以排山倒海之力相互挤压相互摩擦的声响,似乎有什么封闭在黑暗中的力量为撬开一丝裂缝逃脱而
拼命挣扎。
声音响了一阵后戛然而止。旋即,有一种“嘘嘘嘘”响个不休的刺耳空气声在一片漆黑中回响。
听起来既像是养精蓄锐静待猎物走近捕猎范围的猛兽那兴奋的呼吸,又像是地底无数条毛虫在某种东西驱使下蠕动着令
人毛骨悚然的躯体。
不管怎样,那都是一种一般人闻所未闻的充满强烈恶意的可怖声响。
这声响之所以听来恐怖至极,是因它们并非拒绝,而是它在挥手呼唤——知道有人走近,邪恶之心为此兴奋得颤料不已
。
想到这里,池辺就觉得自己的脊背都好像冻僵一般。
一不小心,他一脚踩空,这个人都跌进一个漆黑的洞穴里。
他吃力地攀住岩石的一角,才避免了身体的继续下落。
“池辺,没事吧?”夜流津拖着绳子拼命将他向上拉起,大吼着:“快点,再不快点两人就都没命了!”
银发少年力图把脚搭在岩石地面,但未能如愿。无奈,只能扔开手中的绳索,两臂使劲支在地面,用悬垂的办法将身体
向上提升。
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逃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黑洞。
见他平安脱险之后,少年来到他旁边,检查他身体各部位。“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对不起,没能把你拉上来。”他说,“我死命抓住一块岩石,我们两个才没有一起掉下去。”
“你走过去了,怎么不告诉我注意脚下呢?”池辺有些委屈。
“我不是大声提醒你了么?怎么,你没听见?”
银黑异色的双眸中写满惊诧。
“没有啊。”池辺茫然地摇摇头。
少年闻言,目光悠远地看了看前方更为浓稠的黑暗深处,随即抿了抿唇。
“算了,我们得尽快逃离这里。”他说,“这里有很多洞,走路时要当心脚下。后面的路如果再跌倒,血就会被吸干,
直接睡死过去。”
“血?”
“嗯。”他点点头,从怀中取出火帘点燃,将火光对着地面照过去。
随着光束四下晃动,池辺发现目力所及的地面到处布满几乎同样大小的洞穴,令人联想起巨大的蜂窝。
路两侧一直拔地而起的岩壁早已司空见惯,惟有前方缀着无数洞穴的地面显得十分突兀。
可供踩踏的地面如在洞穴之间串联延展开去,给人以岌岌可危之感。
黑暗中在这样的路上赶路的话,一不当心就会跌落下去。
不仅如此,地面看起来摇摇晃晃,情景甚是奇特。
原本应该坚硬牢固的石板地面,居然扭来扭去。同流沙无异。
最初银发少年怀疑由于在黑暗中跋涉太久致使眼睛出了问题。于是特地将自己手凑近夜流津手中的火帘。
火光下手并没有在摇晃,一如往常。由此看来,的确是地面在动。
“这是怎么回事?”他十分纳罕地拼命揉揉眼,再一次看向地面。
少年却上前来一把拉住他的手,“不要看了,只怕看清楚以后,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
尽管如此,池辺还是借着那最后一瞬间闪过的光线看清了地面给人奇异质感的原因。
冰冷的恐惧感从脚底一直爬上脊背,瞬间将他没顶而过。
——地面上全是蠕动的蚂蝗。数量多得简直令人作呕,乍一看简直是黑色的海洋!
“快走,不能在这里停脚,难道要等它们爬上来吗?”
夜流津紧紧抓住他的手肘,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艰难地迈开了脚步。
被踩碎的蚂蝗化作黏糊糊的液体厚厚沾在脚底,每一步都很难站稳,举步维艰。
尽管脚步没有停下,还是有几只蚂蝗顺着裤管攀爬上来,叮咬在皮肤上,钻心的疼痛。
主仆二人都被咬伤了,血腥的味道吸引着更多的蚂蟥浪潮一样涌上来。
夜流津也罢池辺也罢有好几次险些失足,每次都彼此撑住对方的身体,勉强躲过灾难。
嘘嘘嘘那种讨厌的空气声似乎是从脚下的黑洞底部涌出来的。
它犹如从洞底伸出的触手,把靠近的生灵团团围在中间。
侧耳倾听,用更形象的比喻来说,那声音就像被砍去头颅的一大群死人用已然开放的喉咙鸣冤叫屈。
沉默,使得黑暗中的恐怖又被放大了不止一倍。
银发少年再也忍不住开口道:“肯定夜鬼们过去就是把牺牲品扔进这些地洞里了,是吧?”
“是的,你还真挺明白。”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你怎么了,美人?不舒服吗?”
其实,这样的境况下,任谁也不会舒服。
地面蠢蠢欲动的蚂蝗,它们被踩碎后释放的奇臭,以及脚底滑腻的触感,令人恐怖的空气声,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
点一点都在侵蚀着人的神经,十七接近崩溃的边缘。
这时候,无论是谁,都很想看一看渐次泛白的黎明时分的天宇,闻一闻清晨草木的清香。
然而地洞仍绵延不断,甚至觉得始终在原地兜圈子。
“池辺,你看!”夜流津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比方才欢欣许多。
银发少年刚想抬起眼睛,不料脚下一滑,没能扬起脸来。
他费力地再一次稳住身躯,方才顾得上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去看。
耸立在眼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塔”。呈光秃秃的圆筒形,从基座往上渐次变细。
因为出现的太过突然,一时很难估算出具体的高度。
身后,更多的蚂蝗涌了过来。
“池辺,快点!躲进塔里去!”
危机时刻,少年顾不得许多,拉起还在望着身后蚂蝗群发愣的池辺不顾一切地再一次奋力奔跑。
所幸,高塔的石门并没有上锁,二人合力将石门撞开,又迅速从里面关上。
随着石门的关闭,之前从地底涌出,又久久压在耳膜上的刺耳的空气声转瞬间尽皆消失。
主仆二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半晌之后,池辺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美人,接下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话问出口,却没有人回答。
他扭头去看身边的夜流津,只见少年呆呆地望着半空中出神。
“究竟怎么了?”
他的问话像突然触动了某一跟弦,少年迅速地从随身携带的背囊中取出一小瓶无根水开始调和朱砂。
随即,他将那调和成的红色液体泼向半空中。面前的的空气突然像墙壁一样裂开了一个大洞。
隐隐的雾气散过,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雪白的曼陀罗花藤和黑色的荆棘将他死死查绕在中央的祭坛上。那头耀眼的红发散落在花朵中央,看上去像极了不祥的
血迹。
是敖晟!
他的意识居然还是清醒的。看到眼前出现的两名少年,一瞬间,三个人都愣住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尽波折寻找的人还活着,夜流津只觉得周身的血液无法回游地盘在体内,汹涌翻腾。
待愣了半晌,他突然浑身一震,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去想要拉开捆绑着对方的植物藤蔓。
“不要过来!”敖晟突然低低地喝断他鲁莽的行为,声音因久未开口而略显嘶哑。
“不行,我要救你!我就是来救你的!”少不顾劝阻,毅然伸过手去。
“笨蛋!”敖晟提高了声音阻止他,“你看看我的脚下!!!”
因为他的坚持,少年目光再移,方才对上一幅惊心的画面。
敖晟的膝下已被飞速生长的荆棘刺破,血滴下来,被丛生的曼陀罗花汲取。他脚边那丛原本该是洁白晶莹的花因为鲜血
的浸染,变成了深红色。
而敖晟受伤的小腿,已经化作了石头。
这是一种将活人生生化作石像的恶毒嗜血花咒。那些嗜血的花朵与荆棘,会毫不留情地纠缠住每一个碰触它们的人,吸
干他的鲜血。
如果不是敖晟执意制止,恐怕一时头脑发热的少年此刻已经成了它们下一个目标。
然而,面对着如此的危险,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向前踏近一步。
他仰起头望着敖晟,白皙的面庞上容光绮丽,笑颜如水,“不管如何,我都要救你。”
面对如此困境,他竟然可以说出这样坚持的话,倒叫敖晟微微一怔。
似乎分别以后短短十几天的工夫,眼前这个记忆里笨头笨脑的小子,就长成了另一个叫他不认识的人。
“别犯傻了,我这个样子,即使救下来,也是拖累你。”敖晟似是自嘲,轻撇起唇角。
“即使你这么说,我也要救你。”少年仰着头,眼里没什么波澜,“没有你,谁能保护百鬼横行的世间?”
“你要怎么救?”
“用这个……”夜流津说着取出贴身的短刃,压上自己抬起的手腕,“据说,阴阳师之血可以解开世间一切禁忌的束缚
。”
“不要!”身前身后,敖晟与一直沉默着的池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然而还是太迟了……
就在血光即将迸溅的一瞬间,夜流津的手臂间忽而红光一闪。
“小津,你的血可不能浪费在这种事上。”
拉住他持刀手腕的人白衣翻飞,笑语嫣然。
包裹着他通体的金色光辉安静流转,将周遭的黑暗都映出潋滟的亮色。
(三八) 理还乱
“你的血可不能浪费在这种事上。”
那声音翩若柳絮,却仿似有千钧之力。
在场的三个人都被惊到了,齐齐抬眼望向金光散尽处那一抹莹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