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焦虑不安。洛·唐克斯是个警察?难以想象。我所知道的他是龙衔馆这个鱼龙混杂的小世界里最危险和不可靠的家伙
。我亲眼见他把一个撕破的海洛因塑料包塞进受害者的喉咙,那个人比他高一头且粗壮两圈,却被他治得动弹不得。
他根本不在乎那人之后死得何其凄惨,也不关心这么做给龙衔馆带来的麻烦。
对他而言,龙衔馆也好,龙爷乃至我们这些人也罢都毫无价值,这一点来说他或许像个警察。但是为什么龙爷会容许一
个警察在他身边,深入赌场的方方面面却不加干涉?
我想不明白。
一路跑上丹尼尔住的公寓顶层。丹尼尔蹲在走廊里抽烟,门大敞着。这座新公寓的住客大多是晨昏颠倒的IT族或自由职
业者,这时间多数人刚刚起床,大约是听到动静出来看热闹,三三两两的聚在楼梯旁叽喳几句,又各自散了,匆匆去赶
自己的生活。
我顾不得那些人,两步赶到丹尼尔身边,只向屋里看了一眼,吓得差点跳起来。我虽然早就想到大约发生了什么不寻常
的事,却没想到如此夸张。「你被人抢劫了?!」我紧张地问,以前来过很多次丹尼尔的家,无论是他还在上学与父母
同住的小卧室,还是眼下这个一百坪的高级单身公寓,各种连接线和硬件星罗棋布,密密麻麻如同蛛网,从没有一刻如
此刻般干净——或者不如说,空荡荡的。设备被搬空,落了一地纸片和食品包装袋,一片狼藉。
「受伤了没有?什么时候的事?你……报警了么?」
我的最后一句话让丹尼尔勃然大怒:「报警?报你个鬼!」他甩手丢了烟蒂,跳起来抓住我的衣领,「你还要我报警?
不是你让我查那个鬼警察,那群政府狗才不会来,你看看现在倒好,我的设备!我的收藏!卖了十个你也搞不回来你知
道么!」
他用手指戳我的胸口,很用力,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我没有躲。他把我完全说愣了。
「你是说……是警察搬走了你的东西?」我讷讷地问。
「搜查。哼,搜查。」
他对我嗤之以鼻,「你要找的那个家伙是只名副其实的金毛狗。」
「洛·唐克斯是个警察?」
「别逗了,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他看了我良久,似乎终于决定相信,脸色渐渐缓和,半晌叹了口气,「他们在那里面查不出什么,希望能早一点把东西
还给我——希望如此。」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进来说话。」
我们在厨房坐下,只有这里自浩劫中幸存下来,还保持着原先的模样。丹尼尔踢给我一把凳子,自己拿了另一把坐下来
,肩膀立刻垂了下来,他看起来仍然十分沮丧,肥厚的脸颊都耷拉下来,一瞬间仿佛老了几岁。我感到十分抱歉,特别
是我意识到,警察们很可能在掩盖什么事情的时候——我竟然就这么毫无考虑的把我最好的朋友也扯了进来。
「我很抱歉,丹尼。我真的没想到……」
「算了。」他打断我,随手撕开一包薯片,抓了一把塞进嘴里,这才有些放松了的模样。
「洛伽诺·墨文·唐克斯,确实是个「M」。」
我一怔之下大喜过望,「你查到了?」
「不多。他出生在伦敦,母亲是个法国人。七岁父母失踪,十七岁考入曼彻斯特大学药学系,二十一岁毕业后考入特警
中心,三级警司。」他闭上嘴,把薯片嚼得嘎吱作响。
我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他说完了。
「就这些?」我狐疑地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我默然不语,这与我想象中的结果相差太远。丹尼尔或许也觉得这样的结果不太尽如人意,耸耸肩。「虽然不多,但你
想想,为了这点事情警察就可以带着搜查令冲进我家……」
「……意味着他的这点身世有内幕?!」
丹尼尔点点头,「我也这么想。政府的阴谋什么的,搞不好就着落在他身上。」
「他杀了龙爷。」
丹尼尔叹了口气,「我很遗憾。就我的了解,克拉肯·卓先生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勉强笑了笑,不想就这个话题与他谈下去。「我得回去了。」
「等一下,」他拉开橱柜,从一堆罐装食品下面拉出两三张纸,「警察来的时候我把这个藏起来了,上面有他的地址,
上大学之前他都和他的姨父一家住在那里,也许那些人还在。」
我瞥了一眼罐头堆下那一大叠打印纸,心有所悟。抬起头来,丹尼尔·博斯笑着耸耸肩。
「网络生存守则之一,永远别太相信你的电脑。」
我记住了。
坐在前往牛津郡的列车上,我给安吉利娜拨了一个电话,那样子从庙里跑出来,她肯定很担心。更何况虽然这么说不大
好,我仍然有些在意遗产的事情。如果那份遗嘱没有我什么事,斯塔布雷德先生应该不会特意嘱咐我要到场,龙爷会给
我留下什么呢?
按照他一贯的风格,大概是什么出奇不意的东西吧。
电话没有人接。我分别拨给她家中和手机,听到的却都是电话答录机的声音。现在不过是午后,她在做什么。沮丧地按
掉电话,我靠进柔软的座椅里,从丹尼尔家出来我直奔火车站,抢在列车出站前一刻跳上车。洛·唐克斯的地址显示他
住在牛津市的克莱登巷,毗邻埃可塞特学院。他七岁时父母突然失踪,半年后一位自称他姨母的法国女人将他带到这里
。
到如今已经二十六年过去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捏紧手里的文件,警告自己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却止不住胸口鼓胀
颤抖,手指冰凉火烫。我紧张得要死,却无法言说。
计程车在巷口停下来,我沿着阴凉湿润的石板街道走下去,他住在117号,门口摆着一座双手合十的大理石天使,小小的
,脸孔只有我的掌心那么大。我停下来,先看四周,确定无误之后再回过头来又仔细打量了一回117号狭小的门脸,一时
腿脚发软,差点坐倒在地。
这是一家小银器店。
玻璃门旁的橱窗里摆着一套银制茶具,零零落落雕着盛开的茶花,大约是手工制造,并没有标价。透过玻璃我看到有个
年轻人趴在柜台上,正全神贯注地摆弄手里的小玩意,我猜是一枚银戒指,房间里光线微暗,我看不太清楚。我长叹一
口气,虽然之前告诫自己不要抱太多希望,可现实还真是毫不留情又直截了当的一击K.O.,我靠着门廊坐下来,笑起来
。
是啊,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面包师傅,有什么本事自以为能够找出杀手,替人报仇。
也许安吉利娜一开始就对了,我只是在做一件傻事,却不许任何人说出真相。
天气是这个季节难得的万里无云,我却只想痛哭一场。
不知道在门口坐了多久,有人拍我肩膀,我抬头看,是刚才在店里的那个男人。他站在眼前,比我以为的大一点,大约
二十五六岁,有棕色的头发和眼睛。他看起来困惑不安。
「先生,你不舒服?需要我为你叫辆车么?」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给我的感觉是,他更希望叫警察。
我摇头,「没什么,我来这里找人,却什么也没找到。」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我从小就住在这里,很少有陌生人搬来这个地方。」
我看了他一阵,他脸上带着近乎纯洁的微笑,很难想象,这个年纪的男孩会有这样的表情。他好奇地望着我,棕色眸子
温和老实,我决定相信他。「你知道一家姓哈金斯的人么?约翰逊·哈金斯和塞莉娜·哈金斯,他们十年前应该住在这
里,就是你的这幢房子……」
他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现在也在。」
他向我伸出手:「我是布赖恩·邓肯,格雷丝·哈金斯是我妻子。」
我目瞪口呆,一时忘了去握他的手。
神啊。你给我怎样的恩宠啊。
我们在供客人休息等待的沙发上坐下来,邓肯给我递了茶,在我对面坐下。
「我觉得我必须要先问一下,你要找的是哪一位哈金斯。」他轻笑了一下,似乎有点轻蔑,「如果是老哈金斯,我建议
你现在就离开,以免待会儿我要把你赶出去。」
「我不是要找哪个哈金斯。我要找洛伽诺·唐克斯。」
「洛?」他警觉起来,「他不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你和他很熟?」
「我们是邻居,你是警察……?这么多年了又来问什么,请你离开,我不希望你打搅到我妻子。」他陡然站起来,有点
激动地挥了挥手,动作不大,但我看得出他十分不快。
我赶忙解释。「我不是警察。」
「那你为什么来找他?」
「我是他的朋友,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他。」
邓肯盯着我,一脸怀疑。
我继续说下去,「一件来自故人的遗产,我必须亲自交给他。」
巨大的遗产。来自地狱,来自血与火。
我努力保持自己面无表情,他看了我半晌,似乎放松了一点。
「他不在这里。自从他去上大学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试探着追问:「也许他会给你妻子写信?他们是兄妹,或许还有来往?」
他看起来也不太肯定,我继续请求,「我真的需要尽快见到他,这件事很急,我答应过某人一定要办到的。」
「好吧。」邓肯最终叹了口气,「我去问问。」
既然上帝给了我这一线希望,我一定会得到什么。
我从来都不是虔诚信徒,但此刻我无比确信,我梦寐以求的线索就在这里。
我会找到他,我一定会。
第三章:她
她等到邓肯扶着妻子回到店铺里,我恍然明白他为何一开始不愿妻子与我见面。格雷丝·哈金斯——不,应该是格雷丝
·邓肯怀着身孕,大腹便便地依靠在丈夫手臂上,显得步履蹒跚。是个小个子女人,有柔软的栗色短发,笔直贴在鬓角
。她看起来与洛·唐克斯并不相似,眼睛是温柔的茶色,脸颊绯红,见人便带着笑。若非丹尼尔给我的资料指明了她是
唐克斯唯一的表妹,我打破脑袋也找不到这里来。
她在丈夫的扶持下坐在我面前,未语又是一阵微笑。她看起来还像个未满双十的少女,带一身清新的草薄荷香气,腼腆
温顺。她看看我,又转头望向丈夫,露出一点疑问的样子。
「这位先生想知道洛的下落,我告诉他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对不对?」
邓肯哄孩子一样捧着她的手摇晃,语气却像在求证。我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我哥哥的下落。先生。」
格雷丝看着我,清澈的眼眸却有一点闪烁。我看到了,决心问下去。
「他也没有联系过你?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对吧。」
「洛和哈金斯先生的关系不太好。」邓肯插话。我刚皱了眉,格雷丝便笑着点头,「爸爸从一开始就反对妈妈收留哥哥
,那时候我刚刚出生,他认为有我一个就够妈妈忙的了。」
「所以他去了曼彻斯特,就再也没有回来?」
「到哥哥毕业之前,他还会往家里写信。但他去了伦敦以后就不再与我联系了。上一次警察先生们来询问关于我哥哥的
事情,我就这么告诉他们的。」
「警察?」刚刚邓肯也提到了警察。我不明所以,洛·唐克斯自己就是警察,为什么警察要调查他的事呢?
格雷丝低下头,顺滑的刘海沿着额头落下,遮住她的眼睛。「他们说,哥哥杀了人。」
邓肯接过话头,「他只是嫌疑人,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
他语气下掩盖的疑惑如此清晰。我想他并不相信我,只是天性温和不便直接发问。他的手臂紧拥着妻子娇小的肩膀,棕
眼睛紧盯着我,似乎生怕我对他的家庭造成任何伤害。
他俩真是很美好的一对。
格雷丝的声音在丈夫的臂膀下柔弱又模糊,「你是哥哥的朋友么?」
事到如今我也不能退缩了。我点头,没有出声。
格雷丝也点点头。凑在丈夫的耳畔低语了几句,我听不清,却很快便明白,她是劝丈夫离开让我们独处。因为邓肯很快
起身回到后面的房间,只留下她与我面对面。
「你是哥哥的朋友么?」她再次问。
我没说话,她却解嘲似的笑了笑。「布赖恩从不相信哥哥杀过人,他讨厌死那些警察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谋杀调查。」
格雷丝犹豫了一下,「九年前。」
「我在那之后才认识他。那时候他在伦敦。他……看起来不像凶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女子的表情让我不自在,我在撒谎,为了从她口中骗取情报,但是我并不想伤害她,
或者其它任何人。我想要安慰她,这让我觉得自己格外虚伪。
格雷丝笑了。
「有些事情,虽然布赖恩是我丈夫我却不想他知道,那会伤害他的自尊心。」
她向上摊开手掌,做了一个可爱的耸肩。「你看到这家店了。」
「布赖恩的父亲就是个优秀的银匠,但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喜欢银器了。从我记事以来他家的情况就很困难。但是我喜
欢他,他很温柔,又诚恳。我爸爸可不这么看,他始终认为布赖恩对我好是因为我家里很有钱,而不是因为我是个颇有
魅力的年轻女人。」
她说到这里咯咯笑了起来。
「爸爸拒绝我和布赖恩结婚。我又哭又闹——妈妈死后爸爸是那么疼爱我——所以最后他答应,如果布赖恩能拿出市价
的一半购买这套房子,他就同意我嫁给他。
「可我们谁都没有钱。你可以想象,事情总是这样的。我们一筹莫展,直到突然有一天我的个人帐户上多了一大笔钱,
难以想象的巨额。我一开始甚至以为是银行的系统出了问题,结果不是……」她停下来,笑容洋溢地看过来。我可想而
知其中的原因,不禁想要叹气。
「洛·唐克斯?」
「我几乎被吓死了。他甚至连签名都没留,如果不是我认出他的字迹来,差点就把钱退回去了。」思及往事,她便自然
而然地流露出被幸福笼罩着的甜蜜微笑。这女孩一生之中大概没有遇见过比这件事更大的挫折,我暗暗猜测,只有这样
的人才会如此微笑。
「他知道?」
格雷丝想了一下,「不,我想他完全不知道。他祝我生日快乐,虽然我的生日已经过了。」
「没有地址?」
「没有。」她摇头,「就像我说的,他不会希望见我的。」
我知道我该好奇起来,「为什么?」
「我刚才说了谎,」她摇了摇头,又微笑起来,只是这一次笑容中带点无奈。「爸爸并没有不同意收养哥哥。相反,他
很乐意,姨父和姨妈非常富有,他们失踪之后哥哥继承的遗产足以挽救爸爸工厂当时所面临的窘境,也让我家富有起来
。」她看我,「你从伦敦来这里是坐汽车还是火车?如果是火车的话,也许你注意到了城外有座很漂亮的私人庄园?有
高高的钟楼,像城里大学的塔楼一样。哥哥小时候就住在那里,只是现在,它属于我爸爸。
「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爸爸是个吝啬又刻薄的人。他占有了哥哥全部财产,却连大学的学费都不愿意替他出。」
我恍然大悟。「你怕你丈夫知道?」
她垂下眼。「布赖恩很爱哥哥,他们从小一起玩,我不想他知道这些更加讨厌我爸爸了。」
无论老哈金斯是怎样一个人,他终究还是她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