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
手中攒紧那一小坛酒,复又升起一片悲凉,他留下的东西极少,这极少的东西却还是他从旁人手里得来的。说不出是什
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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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怀里的酒坛再抱紧些,贴着胸口。远远有脚步声传来,快靠近殿前时却又立刻放轻了许多,人影只在窗纸上快速地闪
过,过了一会儿,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响亮起来,渐行渐远。
暮色四合,窗纸上晕上一层余辉的艳红暖色,香炉中还漫着丝丝的云烟,又一天过去了。勖扬君卧在榻上,等待着,一
天又一天地,等待着……
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文舒已入了众生轮回盘,加诸于他魂魄之上的锁魂术就失去了效用,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任他这个牵线的人再如何牵扯
手里的线都无济于事。
可是仍旧不愿,不愿只能看到他片刻的幻影,看得尚不真切又即刻消散。亦不愿只能抱着冰冷的对象来填充虚空。人心
总是填不满,心里的空洞每日每日都在扩张。想看清他的脸,想听他说话,想知道他的行踪,想去寻找,想用双手去真
实地触碰,想带回他的身边,略侧过眼就能看到他淡然的面容……很想很想,远远超过眼前模糊的幻象。
想到不能自抑,满满一室都是他的影子,一颗万年不动的心满满都是渴望。
再也忍耐不住时,擅长察言观色的西海龙宫龙皇子伯虞在勖扬君耳边谨慎地说道:「或许地府那边能有些消息。」
话一出口,伯虞便后悔了,暗暗骂自己愚昧。地府是亡魂的归所,鬼气森森,怨魂恶鬼丛生。僊家自视清高,素来看它
不起,更遑论这位傲得眼高于天顶的天君,怎肯纡尊降贵到地府去问消息?
便忙补上一句,道:「天君稍等,伯虞这就替您去那边问一问。」
话未说完,却见一道紫影破空而出,转瞬便消失于天际。伯虞着实吃了一惊,望着廊前潇潇的落花,好半天也回不了神
。
世说,三界中有一处名为地府。奔流不息的忘川水上,有桥名唤奈何,奈何桥头有矮瘦佝偻的老妪,手捧一碗透明无色
的孟婆汤递予前来的亡魂,孟婆汤入喉,前尘往事便随忘川水而逝,留下一副空荡荡的身躯和一张无悲无喜的脸。地府
中有黑白无常专司拘魂,亡魂押于十殿阎罗前,做过多少恶,行过多少善,一桩一桩算得分明。若是恶多于善,那便刀
山火海油锅剑关一一捱一遭,魂魄不灭,却足以疼得让人恨不得再死几回。阎王案上又有生死簿,谁人有几年阳寿,几
岁上要遭大劫,几岁时又逢病厄,前世如何,今生又怎样,罗列得清清楚楚。了断了前尘再被鬼卒拋下轮回盘,焕然又
是跌宕起伏的一生,生死簿上再添一张薄薄的纸。
勖扬君在忘川前驻足,彼岸就是阴曹,一条滔滔的河流隔断了阴阳。对岸的河边开遍火红如血的花,阴风刮过,掠起无
数殷红的花瓣,在风中翻飞仿佛四溅的血珠。
勖扬君足尖一点想踏浪而过,方踩上涌起的浪头,脚踝上就是一紧,忘川水中忽然伸出一只仅剩白骨的手,死死抓住他
的脚。须臾,又浮起一只头骨,黑洞洞的眼眶直直对着他:「下来吧,下来吧……咯咯咯咯……」笑声阴寒,让人毛骨
悚然。
勖扬君放眼望去,只见不知何时,水中竟伸出了无数手臂,有的仅是一副白骨,有的却还在骨间挂一点皮肉,狂乱地挥
动伸抓着,似要爬上岸,又似要把什么拖入水中。波浪起伏间,白生生的头骨随着水波上上下下,牙关开阖,仿佛正在
狂欢。
传说,有人生前含冤未白,心怀憎恨,不愿轻易投胎,便从奈何桥畔跳下,仍由忘川水腐蚀肉身,一腔怨念半边化为黑
烟萦绕在昆仑山轮回台下,半边留于忘川,永世怨憎而不得解脱。
「主子,主子……」凄厉鬼啼中,谁的声音温雅如水,带一点淡淡的亲昵?
勖扬君身躯一震,忘了要施法解脱,凝神侧耳去听。
「主子,主子……」那声音又来了,飘飘忽忽,时而近,时而远。
脚踝被抓得更紧,快被拖进水里,黄浊的河水沾上身就是腐骨蚀肉。勖扬君浑然不觉,站在河中央仔细地听。
「主子,主子……」恶鬼擅窥人心,脚边的头骨趁着浪涛涌起,竟一跃而起,飞到勖扬君面前,上下牙关一开一合,便
有人声自内发出,「主子,主子……桀桀桀桀……」
重跌回水面时,犹怪笑不止。
「放肆!」勖扬君骤然回神,脸色沉下,抓着他脚踝的白骨脆声裂开,众怨魂尚不及惊呼,黄浊的河水如被利刃断流划
开般,两边浪高三尺,唯独在勖扬君脚下辟出一条坦途。待他安步过河,浪头倏然冲下,轰然声盖过河中怨魂悲声,水
花飞溅,落于岸边,怒放的花朵顷刻枯萎。
早有青面獠牙的鬼卒结阵候在地府门前,等勖扬君走近,便团团将他围住。勖扬君面色不改,袖摆挥落,手中多出一柄
狭长银剑,寒光如雪,昏暗的地府中硬是被照出几分光亮。
鬼卒们绕圈游走不敢轻易进前,勖扬君手持利刃,冷冷站于鬼阵中央。剑拔弩张的时刻,前方高耸紧闭的地府大门忽然
缓缓开启,惨绿的青烟裹挟着阴风而出,众鬼卒齐齐拜倒于门前。门后,十殿阎罗、众判官鬼首、牛头马面分站两侧。
勖扬君剑尖点地昂首入内,殿内众人垂手作揖,齐声道一句:「见过天君。」
座上一人安然不动,发是墨黑,冠饰也是黑,黑色的绸衣无半点装饰,连衣料上的绸光仿佛也是带着暗色,只有一张俊
美的脸是死气的白,光影交错间,半边阴郁半边怜悯。
他没有站起身,坐在座上道:「在下地府之首。」音调也是死气得没有半点波动。
见勖扬君只是微微点一点头,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才又缓缓道一句:「天君扰了我地府的安宁。」
勖扬君挑眉,冷声道:「本君来找人。」
脸上似有笑漾开,衬着四周的莹绿光线,有说不出的阴森之感。那人道:「地府中只有鬼,活人到了这里也要变作鬼。
」
勖扬君语塞,脸上不禁升起几分杀意,旋即又平复,从袖中取出写有文舒生辰八字的纸条,手指用劲,箭一般飞向座上
的人:「此人。」
那人两指一夹,将纸条稳稳夹住,黑衣中露出的手也是如脸色般死气的白。黑不见底的眼将纸条粗粗扫视一遍,地府之
主又惨惨地笑开:「脱了凡胎的凡人,不在地府管辖之内。坠入轮回盘的魂魄更不在生死簿之列。无案可查。」
明知不能抱几分希望,勖扬君心中仍是一坠,又听他没有波动的音调继续说道:「烙了魂印的魂魄进了轮回盘也少有能
转世的。」
笑容更大,半边阴郁半边怜悯的脸上似能看到悲哀和幸灾乐祸两种情绪交相混杂:「多半都弱得在消除魂印的时候承受
不住,一起灰飞烟灭了。」
「锵——」的一声剑鸣,只见紫影一闪,殿中众人还不及回身,勖扬君已立于冥王座前,手中长剑直指冥王喉间,剑眉
倒立,银紫色的瞳中一派杀意:「他的生死轮不到你来多嘴。」
冥王却不理会,嘴角僵硬地扯起,墨黑的眼珠无谓地看着勖扬君:「杀了我,生死簿上也不能多出他的名来。」
剑尖终是没有再往前递去,勖扬君回身步出地府。身后,地府大门缓缓合起。
「他若转世,便在地府所辖之列。」
门将关起时,隐隐传来他依旧无波无绪的声音。
于是,只有等待,一直等下去……
也曾去天崇山下看过赤炎。
赤炎坐在洞中看着洞外不再意气飞扬的勖扬,一边的嘴角翘起,又很快地放下:「文舒走了?」
勖扬君无言,手中结一个法印替他解去洞口的封印。
赤炎一怔,看他要走,又把他叫住,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即便如此,老子依旧看你不顺眼!」
勖扬君不理会他,赤炎又道:「这一次,老子一定先你一步找到他。」
勖扬君停下脚步,额间的龙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是我的。」
再不听赤炎的嗤笑,驾云而去。
之后的日子,漫长而寂寞。
总是忍不住隔一阵就去人间看看,在他住过的村庄里停留几日。文舒的茅屋在一个雨夜里崩塌了,勖扬君赶去时正看到
崩塌的情景,心中便有一个角落跟着一起塌陷,雨水打在脸上,说不出的凉意。
邻家放风筝的孩子渐渐长大,他曾听他跟人闲聊,说起少时隔壁住过的那位先生,记忆都模糊了,已经长得很壮实的年
轻后生挠着后脑勺说:「是个挺好的人,挺好的……」
勖扬君在墙外站了很久,却再听不到关于他的只字词组。
有一次,大雨倾盆,他在山间见到一双共打一把伞的人影,挨得很近的两个人,胳膊贴着胳膊,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
头还凑到一起,低低地说着什么,脸上很愉快地笑着。他从林间转出来,看着他们慢慢走远,消失在山间的小道上。
天崇宫门前的石阶比这高很多,宽很多。曾经,他自菩提老祖处下棋归来,也是一阵急急的暴雨,他在云上冷看着尘世
间慌乱奔走的凡人。回宫时,云朵刚降在宫门边,头上就罩了一顶画着几叶绿竹的伞。转过头,那人低垂着头,只看到
他紧紧抿起的唇和脸颊上两道越晕越浓的红。故意快走两步想甩开他,他低着头紧紧跟来,那伞牢牢罩在他上头。心里
一阵异样,就缓下了步伐,一把伞遮住了两个人,近在咫尺,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寥寥几步路,余韵始终盘旋不去
。
很多之前忽略的事都慢慢记了起来,越发等不下去,越发熬不住越来越空寂的心。
澜渊说,这种情绪叫做思念。
第九章
时间一天复一天地流逝,连自己都忘记已经等待了多久。廊外的琼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某一日,勖扬君坐在廊下,湖
中忽而跃起一尾红鳞的锦鲤,鱼尾摇摆,带起一线水珠,阳光下,炫目得仿佛是七彩的虹,瞬即又落下。突兀的水声让
他倏然一惊,似是心弦被拨动,手指不由自主地拈起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的算诀,感应是意料之中的空白,颓然之感浸
透了全身。
墨黑的冥鸦划空而来,尚未到跟前就已经能感受到几分阴冷的死气。它收拢翅膀停在回廊的木栏上,一双闪着沉光的漆
黑眼瞳埋在通身的黑羽里,几乎看不真切,连喙也是黑的,一张一合,露出其中血红的舌:
「有魂魄落于南方,身带龙气。」是地府之主不带半点情绪的口吻。
一根黑羽仿佛有意识般自发地飞了出来,在半空中飘荡却始终不曾落地,行过处就留下一缕黑烟。勖扬君支着下颌看着
面前的黑烟飘飘地构成几行文字,是个凡人的生辰八字。月前才刚出生,看不出前世的因果,今生算不得大富大贵,倒
也无甚凶灾大劫。只是这魂魄未免太弱,命线飘忽,不是长寿之兆,怕是活不到三十就要气力衰竭。
眼睑一点一点垂下,勖扬君猛地背过身,视线落到廊外的落花上,一阵粉色的花雨簌簌落下,昨夜一夜疾风骤雨,碎红
摧绿,枝下一片狼籍:「要本君如何酬谢?」
黑烟消散,那冥鸦平声答道:「日后自有劳烦天君之处。」
不待勖扬君点头就拍翅飞走,廊中还残余几分冷冷的死气。
许久,勖扬君慢慢回过头,瞳中一片闪着银光的紫。
依据冥鸦留下的八字,轻易就能算出这魂魄的落处。劳作了一天的庄稼人都围在大槐树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磕牙时,一
朵祥云慢慢悠悠降在了小山庄前。
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明明瞧见庄口来了个穿紫衣的富贵公子,好似周身都闪着光,真真老人家口中瑶池边的神僊模样。方
要擦亮了眼睛看个清楚,那公子却又不见了。又惊又喜的孩子赶紧下了牛背奔去庄里说给小伙伴们听:「庄里来了个神
僊!」
没人信他,都说他是花了眼。他赌咒发誓说绝对是真的,末了却被众人刮着脸皮说他吹牛。委屈的牧童一路哭着跑回家
讲给娘亲听。
在地里累了一天的村妇正坐在灶前生火,烟灰熏得两眼出水,心底里又是一阵「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的命怎么就
这么苦」的哀怨。听得儿子抽抽搭搭的哭诉,不耐又添了一层,把手里的蒲扇塞进儿子手里,没好气地说道:「看错了
就看错了,瞧你这点出息!除了给老娘惹事就知道吃!我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下了你这么个小讨债鬼!要真来了神
僊,我头一件事就是求神僊把你塞回肚子里去!唉哟……我的命哎……」
小牧童便不敢再说话,乖乖坐在灶前扇火,扇着扇着,炉火红通通地旺起来,跳动的火苗间,连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
是不是真的瞧见了一个穿紫衣裳的神僊。这一夜的梦里,仿佛又回到了庄口,牛正低着头吃草,他骑在牛背上,手中横
一截粗糙的竹笛。不经意地一瞥眼,庄口的歪脖子树下就多了道紫色的身影,再一看却又不见。
勖扬君就站在庄口,施法隐去了身形,凡人三三两两地自他跟前走过,却没人察觉到他的存在。等待时总有满腔满腹的
按捺不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牵起他无数纷乱的心绪。真到了此刻,文舒就在庄里,凡夫俗子如何也无力与他作对,带
走他,于他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脚下却踌躇了,这小小山庄的庄口仿佛设下了天罗地网一般,跨出一步都要艰难得让
他在这里思量一宿。
他跃下轮回台的情景又在眼前不断闪现。那些苦苦等待的日子里他总是在想着从前,此刻才发现,重逢时会是怎样的场
景,会看到什么,会听到什么,他要说什么,甚至……文舒还记不记得他?他若忘了他,该怎么办?从未想过。此刻方
觉无措,举步维艰。
屈指去掐算,把自己的一部分思绪抽离出来,紧紧地想要和那线微弱的龙气相交。若不是当年赤炎覆于他额上的那片龙
鳞,兴许现今还找不到他。若没有龙鳞护持,或许他已经……不再往下想,闭起眼,屏气凝神地去感应。过得好不好?
可还……记得他?
思绪方有些颤动,什么都还未感受到,相连的感应无声地绷断,如同当年失去他的行踪一样的感觉,跳动的心直落谷底
。轮回盘中为了剔除他烙下的魂印,到底折损了他多少的精气,才让他的魂魄这般孱弱。方出生的婴儿,气数却已到了
风烛残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起,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心口酸疼。
「三十年阳寿,真短命。」有人趁他心绪浮动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口气凉薄。
勖扬君愤然转身,那人在他的紫眸下依旧笑得从容,是一张可以用艳丽来形容的脸,眼角微勾,唇角也是上弯的形状,
那双浅色的眼里有太多的颜色混杂,妖娆的、挑逗的、嘲弄的、自弃的……掺到一起就变成了一种浅浅的灰色,仿佛是
刻意罩了一层云烟,欲拒还迎的味道。太过张扬的艳色,叫一袭出尘脱俗的白衣也透出几分媚气来。
「艳鬼。」勖扬君皱眉。
心有不忿,故而为鬼。鬼中亦有分别,青面獠牙的恶鬼,无形无体专夺人肉身取而代之的阴鬼等等。艳鬼擅画一副好皮
囊,又爱放纵声色,专好勾引人间男子,以色相迷其眼,以淫欲惑其心,吸尽其元阳,再开膛剖肚吞其心肝。不说天界
,众鬼中也常有骂其下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