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月朗风清

两人一起来到外面，果然已栓了匹马在外面，见了两人走来，一声长嘶，踢蹄摆头，意似欢悦。燕云暮道：“这马叫黑

水，是我不久前自西林购得，还算不错，送给你罢！”

西林素来多产勇士彪马，杨晴照见这马通体全黑，高大神骏异常，又似有通灵之意，知道必非凡品，心下欢喜，摸了摸

马头，道：“多谢你。”

燕云暮又指指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包裹，道：“给你备了些干粮和路上用的东西。”

杨晴照摸了一摸，约莫知道是些食水伤药银两等散碎物事，备得十二分的周全，足见细心。他转头望向燕云暮，以往怨

恨再多，此时也不由心下微动。

燕云暮道：“走罢。”仍是牵了他手，杨晴照牵了马，二人一马，一路出了天鹰煲，向山下走去。

一路过了几个关卡，杨晴照道：“燕堡主，不如就此别过。”

燕云暮道：“你是嫌走路慢么？”单手抱着他腾空而起，一起稳稳落在马鞍上，两腿轻轻一夹，黑水便泼剌剌地往山下

奔去，疾驰如风。

转眼便到山下，燕云暮勒马停下，在心里叹一口气，心想，再舍不得，也该让他去啦。这么想着，手上却忍不住收了一

收，反而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杨晴照不安地转动了一下身体，轻声道：“燕堡主……”

燕云暮摇摇头，道：“我不爱听你叫我燕堡主，更不喜欢你连名带姓地叫燕云暮，你叫我燕大哥罢！”

杨晴照心下迟疑，燕云暮这段时日委实折磨得他太狠，就算今日有所感动，他心下终是不忿居多，哪里就肯这样亲热地

叫他？转念一想，此时还有求于人，可不要又多生事端，小小吃亏，也就罢了！这么一想，虽然不甘，还是吞吞吐吐地

叫道：“燕……大哥！”

燕云暮听得不悦，道：“你不愿意么？”

杨晴照并不吭声，面上神情却分明是不愿。

燕云暮拿他无法，无奈摇头，苦笑一下，道：“我以后不再惹你生气便是。”

杨晴照暗哼一声，心想，可不知你做不做得到。随即又想，这一去，未必还能相见，便相见也多半是敌非友，还提甚生

气不生气？这么一想，心下不由得一软，转头看着燕云暮黯然神情，竟尔忽觉怅惘。

他虽不语，燕云暮如何不知他怀疑？欲要分说，又想，这事如今可不是几句话就能取信的，何况他虽不信，我不会自己

证明么？叹一口气，道：“你是要直入京中，还是如何？”

杨晴照摇头道：“先回军中。”

燕云暮一怔：“军中？”

杨晴照道：“狄惊澜若肯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不错，他是边关将士，有无叛国之事，狄惊澜身为边关大帅，论理来说，总该他比朝中君臣清楚！何况狄惊澜之父飞虎

将军狄野当年保李知微登基有功，这么些年来，李知微再喜怒无常，对狄家倒算得恩遇，狄惊澜若肯相助，确实大有裨

益。

况且他要回京，也需先回军中由狄惊澜做主才是，否则身为边关将士，擅离边关又是个大罪。

燕云暮道：“他肯么？”

杨晴照淡淡道：“总要试试。”事已至此，是求是逼，狄惊澜都非出手不可，当真不得已时，也只好让他一偿夙愿。

燕云暮忍不住皱眉，虽不知他打算究竟，心下却不自禁地担忧。只是也无他法，只得道：“你自己小心。”

杨晴照点头。燕云暮一跃下马，轻轻一拍马臀，那马长嘶一声，驮着杨晴照疾驰而去。

眼见得一人一马再没了踪影，燕云暮才郁郁回转。未走多远，前方马蹄声响，燕云碧策马追来，远远叫道：“大哥！”

奔到他身前勒马停下，四顾不见杨晴照踪影，知他已去，一跃下马道：“大哥，你这时放了他去，日后便当如何？”

燕云暮道：“不如何。”

燕云碧又急又气，又是不解，大声道：“不如何是如何？我跟你说，你今日放了他去，日后沙场相见，我可不会手下留

情！”

燕云暮摇摇头，也不分说，只道：“回去罢！”

燕云碧叫道：“大哥！”

燕云暮摆摆手，道：“走罢！”

燕云碧无奈，只得跟着他向堡中走去。

走得一阵，燕云暮忽道：“是我想得差了，我只道只要将人留住，他便再不愿，天长日久，也终有动心的一日，岂知这

天下，终有连我也勉强不得的事。”

燕云碧不以为然地道：“说甚勉强不勉强，都由得他去，日后定要不可收拾！”

燕云暮道：“那也无法，日后尽量化解罢！”

燕云碧心想这事可哪里有法子化解得了？难道杨家肯不保龙华，难道你我肯放弃唾手可得的千秋霸业？但他向来对这个

大哥极为敬爱，心里虽不以为然，知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辩驳。

两人回到堡中，燕云暮道：“二弟，你把大家都叫到大堂来罢。”

燕云碧一怔，道：“怎么？”

燕云暮道：“大哥恐怕要离开一段时日。”

燕云碧心念一动，道：“杨晴照？”

燕云暮无奈地道：“我总觉得他有事未说，杨家之事恐怕比你我原来想象的还要棘手，小照表面上聪明圆滑得紧，骨子

里却倔得要命，我是真的怕他会出事。”

天鹰煲离龙华大军驻守的冀州只有两百余里路程，但这时正是天寒地冻之时，大雪已连下了多日，路上积雪厚厚，难以

行走，黑水虽然迅捷，却也直到黄昏时分，才终于赶到冀州，未到城门，杨晴照远远地便大喝道：“我是杨晴照，开城

门！”

城头上将士看得清楚，纷纷欢呼起来，一起大叫：“杨将军，杨将军回来了！”一边飞快地打开城门。

这段时日狄惊澜苦寻他不获，焦躁之下，饶是他生性再是沉稳，也难以再和颜悦色地对待手下将士，将士们动则得咎，

受罚难免，都已苦不堪言。狄惊澜往日待杨晴照甚为苛刻，动则训斥责罚，众人都不知此次大帅为何为他忧心如此，但

杨晴照一日不回，大家伙儿便一日不得安生这样的浅显道理，总是知道的。他以往在军中素不招人待见，这时众人见了

他，却不自禁地欣喜万分。

城头上欢呼声响亮，杨晴照只充耳不闻，打马直冲狄惊澜的帅府。

狄惊澜正在偏厅和众将议事，只说得几句战事安排，反正离再度开战还远，便又转到杨晴照的事上。这时离年关还有半

个多月，要等到春暖雪融适合作战之时，至少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

可是说来说去，谁也想不出真正可行的好法子来。虽然已经探知了人在天鹰煲，可是天鹰煲是什么地方？哪有人能从那

里面把人弄出来？

他正自烦恼，便听得外面有人大叫道：“杨将军回来了！”

第十一章

他一惊之下，忽地站起身来，抢出门外，便见一道黑影旋风般冲到自己眼前才骤然停下，马上的人跳下马，跪地磕头，

大声道：“末将杨晴照，叩见大帅！”

他这才看清那黑影是一人一马，此时跪在眼前的，竟正是失踪许久的杨晴照！

这一见之下，只觉脑中一片晕眩，眼前光影乱晃，一时竟不敢置信，呆得片刻才一把抓住他手，话却仍是说不出来。

触手微凉，却实在，正是过往自己曾强行握过数次的熟悉感觉，狄惊澜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知道这一回，他是真的回

来了，不是梦。

抓紧了他手，顺势拉起，道：“到里面去说！”片刻之间，便已平定下来，心中仍然狂喜激荡，面上却已不见丝毫异样

。

一直把人拉到偏厅里，按着他坐下，仔细端详他片刻，脸色便是一沈。杨晴照前番受伤太重，尤其失血太多，虽然事后

将养了一两个月，也并未完全复原，又加昨夜心力交瘁之下，此时看起来便分外苍白憔悴，更是消瘦许多。

其余将领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狄惊澜一抬手，道：“大家且退下，我有话要单独问杨将军。”

候众人退下，他拉起杨晴照直奔后院厢房，入得房中，命侍候人等都远远退开，又关了房门。

若是往日，杨晴照断不肯让两人这样独处于无人之处，这时却正合心意。

狄惊澜这才道：“你可还好么？”

杨晴照道：“好！”就是不好，又何必和他多说？这时也不是废话的时候。

狄惊澜略一点头，不再废话，道：“皇上月前送了密报给我，说有人亲眼见你勾结天鹰煲匪首燕云暮，密谋叛国，要我

速速将你秘密押解进京受审。”顿了顿，又道：“我自然不信你会叛国，只是一直找不到你，实在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

果然是那日被人瞧见了！杨晴照苦笑，他并不奇怪李知微会以密报的形式给狄惊澜下命令，这明显是给杨家留了余地，

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拿他作胁。不免又恨那昏君放着家国大事不理，却满心满脑都是这样龌龊下流的勾当！

只是那日那小校份属边关将士，为何反而李知微会比狄惊澜先得知这事？他心念数转之下，不得其解，道：“末将是被

燕云暮所掳，他去龙华时带了末将同行，路上碰巧被人发现。只是那日见到末将和燕云暮一起的，是刘副将身边的一名

小校，怎么大帅反而要等到月前皇上送来密报才知此事？”

狄惊澜皱眉道：“刘副将身边的小校？”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杨晴照追问道：“是谁？”

狄惊澜摇头道：“没有谁。”

杨晴照心下疑惑，狄惊澜迟迟不知燕云暮携自己往龙华一事，可见那小校当时绝非受他派遣，但看他模样，显然那小校

离开边关之事他又是知道的，这时才能立刻明白过来，但他以大帅之尊，一个副将身边的小小的小校如何能得他关注如

此？想来那小校必是身份有异。他想到这一点，暗觉蹊跷，但这时无暇纠缠于此，便也不去追问。

狄惊澜道：“燕云暮掳了你，要么杀了，要么拿来换人换物，怎会全不见动静，又带你去龙华？”边关俘虏的处置，自

来如此，要么换人换物，要么杀了，他那时愿以手中万名古兰俘虏换回杨晴照一人而不得，燕云碧说道他已然自己逃走

，他嘴里说着不信，心里也道杨晴照只怕是乘机逃了，谁知却不是。

杨晴照不答，脸色却愈加苍白。

狄惊澜怔了一怔，脸色倏地一变，道：“他，他是不是……”心里悔恨交加，底下的话却说不出来。

狄杨两家本就不和，杨晴照又生得着实俊秀，忽然被一道圣旨发落到他手里，狄惊澜自然大喜过望。他初时动的心思，

不过是想作践玩弄于他，顺便逼他犯错，那时李知微给他的密旨上，这一点可是写得清清楚楚。当朝皇帝遣将边关，不

是要他保家卫国，却是为了方便抓他的错处，好加以利用。

谁知杨晴照心计之多，竟是大出他意料之外。自他到了边关之后，狄惊澜机关算尽，却都被他一一设法化解。偶尔抓个

小辫子斥骂责罚一番，倒是不难，但杨晴照却从来都宁可生生忍下，也绝不屈从求饶。对方毕竟是堂堂正正的将军，杨

家虽然大不如前，但虎威犹在，也不能当真就强了他，一年下来，狄惊澜竟始终无法真正得手。

这一来，他更是心痒难搔，竟是无论如何都非要将人弄到手不可了！这才设下绝境诱敌之计，既破燕云碧的古兰大军，

更以生死相胁杨晴照，要瞧他从是不从！以往杨晴照参战十余次，次次都是吃力不讨好，多半还要大吃苦头的战役，全

靠着聪明机智撑了过来，却只有这一次，是被狄惊澜真真正正放到了生死边缘。但狄惊澜千算万算，却再也算不到竟会

逼出了这么个结果来！

杨晴照道：“数日前皇上以叛国之罪，将我杨家满门关押。”

狄惊澜一怔道：“你怎知道？”这事他却还未得到消息。

杨晴照道：“燕云暮派了人去京城查探。大帅，末将绝无叛国之事！这一点，皇上自己想来也是知道的，只是末将若就

这么回去，却未必能辩得明白。”当朝皇帝不许他辨得明白，若再无人相助，他要如何才能辨得明白？

狄惊澜大为皱眉，这事他如何不知？道：“那你要如何？”

杨晴照道：“我要大帅助我！请大帅写信，向皇上解释这数月之事，保末将无罪，保杨家清白！”

“这个……”狄惊澜心下嘀咕，迟疑道：“皇上未必会听。”这一年下来，也不知是日久生情还是怎的，他对杨晴照早

已不是初时玩弄作践的心思，而是实实在在地将他放入了心里头。这一点，他自己再清楚不过。可是狄杨两家不和已久

，这时忽然要他为杨家如此，不免有些不情不愿。

杨晴照一字字道：“若大帅说，皇上如不信，大帅愿回京作证呢？”

狄惊澜霍然站起：“你要我威胁皇上？！”局势正紧，边关大帅却擅自弃关回京，若被敌方知晓，乘机来袭，后果不堪

设想！狄惊澜若写这样一封信，李知微非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不可！那可是当朝皇帝，再昏庸无用，也还是皇帝！

杨晴照坐着不动，只问道：“你肯么？”

狄惊澜又缓缓坐下，摇头道：“我不是不肯，是不能！”

杨晴照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咬一咬牙，在他怀里坐下来，道：“这样呢？大帅能了么？”

狄惊澜怦然心动，一把将他抱紧。他煞费苦心，也不过想要这么个结果而已。

但权衡良久，他终究还是不敢，道：“你不必太担心，我保不保你，皇上都定会还你杨家清白。”李知微为的是什么，

他和杨晴照都一清二楚。他再色胆包天，也不敢在这时坏了皇帝的好事！

杨晴照怒道：“我要的不只是我杨家的清白！”

狄惊澜颇觉不以为然，道：“那可是皇帝！你大哥他迟早也逃不过的，那又何必再挣扎？却平白害得家人受苦！就比如

你，你倒是聪明，不也一般地……”眼见杨晴照已变了脸色，忙住了口，又想起费尽心思这许久，却终是被人抢了先去

，不免又懊恼十分。

想起过往种种，杨晴照心中怨愤已极，寒声道：“我大哥跟我不同！我可以只当被狗咬一口，他不成！他……，狄惊澜

，我告诉你，我大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未必……未必我不会当真反了他李知微！”

他大哥杨晴夕自十六岁上偶尔被李知微瞧见开始，便数度为他逼迫，但杨晴夕虽然习文不习武，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极

是刚硬，宁死不从，李知微再是恼怒，也只得暂且放开。然此番他有杨家满门在手，杨晴夕如何还能逃得过？但以他性

子，此时屈从，解厄之后，必定决绝一死。

狄惊澜大吃一惊，急忙捂住他口，喝道：“祖宗！这话也是说得的？”看他满面愤激之色，也自心惊，暗想李知微这些

年来逼得杨家太甚，若杨晴夕真因此而亡，杨家可真未必还能忠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