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老者将国书交由一旁肃立的小太监,俯身便拜:“张酋有眼无珠,此前对卿……不,对圣上心存冒犯,多有得罪,
本当万死不辞。但望圣上体念老臣两朝开济,鞠躬尽瘁,容许老臣将功折罪,继续效忠我黎民百姓!”
其他当日对我百般质疑的朝臣此刻彻底慌了手脚,同时跟随宰相下跪高呼:“皇上圣明,望皇上明鉴!”
已晋升为礼部尚书的康玄得意洋洋打量着从前的宿敌,以他为首的亲王派此时个个面露喜色,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和
张酋那边垂头丧气的场面形成强烈对比。
手指轻轻抚摸过龙椅上昂首朝天的九爪飞龙,坚硬冰冷的金属味道透过肌肤相触冷冷传进心底。
雅少景,我终于是坐到了这个位子,却是在你和雅少铭全都不要它的情况下……当年我失去你,失去江山;今日我得到
江山,却依然还是要失去我最爱的人。
冥冥之中是否自有分定,世人再如何机关算尽,亦是抗拒不了天命?
我道:“诸位爱卿平身。罪不责往,当时当日局势不明朗的情势下,怨不得各位有所揣测。朕今日登基,从前诸事烟消
云散,不得再议;宫中礼数,遵循旧制;文武百官,各归其位;此后当君臣戮力同心,定国安邦,为我大雅再创盛世辉
煌。”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微抬眼帘朝康玄望去,后者会意,躬身出列:“为匡显仁德爱民,历年新皇登基后第一道圣旨均为大赦天下,包括罪
犯、流民、战虏、暗娼。臣前日大致汇总一番,总人数七千三百六十九人众,请圣上示下。”
我道:“准奏。”
张酋张口似乎要抗议:“先帝此前西征蛮族,那些俘虏如若放归……”
一个眼神冷冷扫视过去,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白鬓宰相这才想起高高坐在龙椅上的这位王爷今非昔比,早已贵为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当朝天子。
我嘴角浮起淡淡微笑:“卿有何疑虑?”
清楚看见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张酋把身子埋低,再不敢吱声。
“便这么办吧。”我道。康玄领旨,正低身和旁边下属商议,我又开腔道,“对了,关于前阵子康爱卿提及后宫一事…
…”
康玄闪闪发亮的眼睛像发现了兔子的野狼般欢快朝我看来。
“就由爱卿负责安置妥帖先帝诸位嫔妃,务求各宫娘娘自有上好去处,不可丝毫怠慢。”
嘴里慢慢尝出一点黄莲般的苦涩滋味:“之后,通令全国举行选妃大典,朕的后宫……也该早日有位皇后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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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凤宫后花园里,一个小小的、崭新的坟丘沾着昨日风雨过后落下的片片残花碎叶,不为人知的隐藏在一棵紫丁香下。
那个坟墓那么小,甚至不及我一个巴掌大;褐黄土地里只是一个微弱凸起,如同坟墓的主人一般轻巧而瘦弱。
那个连活着问世机会都不曾得到的小小婴儿,本来会成为我第一位长公主。
树叶间残留的雨滴落到脸颊上,再顺着脖颈滑落。我原地驻足,痴痴望着那座小坟丘许久。
“王……皇上。”伞盖悄无声息遮蔽到我头上,小岱子尚未完全适应从王爷到皇帝称呼的转换,别扭改了好几次。道:
“南二公子要启程了……皇上不去送送么?”
目光仍盯牢那个微隆的小土堆,答非所问:“这个孩子,朕都没来得及赐名。”
“皇上……”
“朕曾大言不惭的说两个孩子一个跟朕姓,一个跟南二公子姓,跟朕的叫雅重月。”喃喃道,“可是在第二个孩子出生
后,朕居然连看他第二眼的勇气都没有。”
尧月生产完没有维持多长时间清醒,听到孩子健康有力的哭喊声后便昏睡了过去。南离彦衣不解带守在他身边,青霖也
帮着给产夫做了很多善后工作,内室里一盆盆热水端进端出。
那差点要了尧月性命的、沾着尧月鲜血和羊水的婴儿被宫女抱到我面前时,却被我如避蛇蝎的推了开去——从最初神经
紧绷和唯恐尧月就此死去的恐慌中解脱出来后,我无可遏制的想念起那个夭亡的婴儿,变得反而不能冷静的面对也许是
出于幸运也许是出于自身强健而苟活下来的这一个。
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来不及被他的两位父亲看上一眼,就在我的吩咐下送去了另外一个宫殿交由奶妈抚养。
我亲手挖坑埋葬了那个僵硬了的小公主,天天来后花园探望,往往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
我不能容许任何人跟我提活下来的那个男婴。
直到夜想尘出现的那一天。
穿着异族甲胄、挥舞着银色标枪的高大男人仿若天外来客,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栖凤宫里,银枪如练,漂亮击退围上来
的十几名侍卫后,单枪匹马冲进了内室。
听到消息时我正在御书房盯着堆满案头的奏折魂游天外,禁卫军统领急秉有刺客侵入,我才思维迟钝的慢慢意识到一件
无可更改的事情——南族将军夜想尘进宫救人的日子,终究是来到了。
不准抵抗。
我吩咐露出茫然神情的禁卫军们:他若想带走什么人,悉听尊便。
可、可是皇上……刺客似乎是冲……前阵子刚刚为皇上诞下龙子的南二公子而来……
哗啦啦奏折全部扫落下地的巨响。
在一干士兵诚惶诚恐跪倒下去的声音中我厉声道:朕说了让他来去自由!!!
该来的终究要来,该走的终究会走。
那个豁出性命也不舍得放南尧月离开的雅少慕已经殁在了落霞山,现在站在绛羲城里的,只是为了守护雅少景的江山而
多活十几二十年的,
大雅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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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赐给南族的一千匹锦缎、两万两黄金、一万锭白银、七百匹良驹和五十驾马车,全部集合在宫门口。”小岱子手
撑着伞依然举在我头顶,没有放弃的意思,“皇上当真不愿再见南二公子一面?”
“……不必了。”
每次我去探望尧月,南离彦总是挡在门口,瞪视我的眼神不共戴天。他说产室乃污秽肮脏之地,怕脏了皇上的龙袍,还
请圣上留步。二弟身子孱弱,自言再也受不起皇上厚爱;既然皇上洪福齐天荣登大典,又兼喜获麟子,便就此别过,勿
再牵念。
这是尧月的意思?
捏紧龙袍一角,逼自己用镇定的语气缓缓追问。
南离彦毫无犹豫道:是。
——他说与你之间情债也好心结也罢,他已清算完毕。
是,尧月你要我活着,你要我忍受失去一个孩子的刻骨之痛,要我此生看着有着你音容笑貌的另外一个孩子日日夜夜思
慕渴求你不得——你要我一直立于尘世之上,却过得比蝼蚁都不如……
既是你想,我全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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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岱子不再言语,我沉闷了片刻,终是问了一句:“他们何时启程?”
“意柔说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估计半个时辰后便可动身。”
“……他有没有提出要看看孩子?”
尧月费尽千辛万苦、痛得生生晕厥过去几次方产下的那个活着的男婴……尧月也是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
服侍多年的贴身小厮垂下头:“没有。公子……一个字都没说起。”
第五十章
那么这便是结局了吧。
我一动不动立于渐渐淅沥起来的秋初小雨中,满目悲凉,满心萧索。紧贴于身的龙袍也好,贵重精致的王冠也好,重如
千钧的分量都是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离去换取。
“孩子安置在什么地方?朕自个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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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尚是皇子的时候,父皇对我虽称不上疼爱有加,隔三差五赏赐个稀罕玩意、移驾过来考考我的四书五经、陪着看
看竞技场武技的时间还是抽得出来的。在我心目中,父皇是那种威严而不失和蔼的父亲,不那么平易近人,但也不至于
难以接近。
时至今日,几乎是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升格为别人父皇的我,将来在那个刚出生就被移到远离双亲之处的小婴儿心目中又
会是什么样子?失去尧月后,我有自信和耐心将他好好抚养成人么?
大雅皇帝的长皇子居住在一个远离正宫的小宫殿里,宫中伺候的侍女和士兵出乎意料的多。想来必是少尹心疼这爹不亲
娘不爱的小家伙,特意挑选了一批手脚精细的人来代替他父母行照顾之责。
年轻的奶妈刚给孩子喂完奶,饱满的胸部来不及掩上便慌忙跪倒在地。
我视线扫向她怀中呼噜大睡的婴儿。
早产了一个多月的男婴在奶妈温暖的怀抱里酣睡正香,稀稀疏疏的胎发下一张皱皱巴巴小猴子般的脸,看不出模样像谁
,反而像某种不知名的奇异生物。
我望了足有几分钟功夫,没头没脑问:“这孩子还好吗?”
奶妈愕然了一会,反应不过来我是指什么。
我懊恼于自己明明想表达对孩子的关心,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关心起,好一阵心浮气躁。只见方起身的奶妈又跪下身去
,不禁皱眉:“朕说过平身了。”
奶妈却不是向着我:“南二公子吉祥。”
我背朝着门口,没有注意到门侧何时静静立了那个人。僵硬着回转身去,看见南尧月一身流光溢彩犹如华丽锦缎的异族
服饰,仿佛从梦境中奏出来的一首雅静而神秘的乐曲。
他纤长的手指按在门框上,呈半转过身姿势,显然是没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应当是打算趁我没发现之前掉转头离开,
却被正对门口的奶妈先行喊了出声。
落满几个世纪灰尘般的死寂。
我贪婪而急迫的目光牢牢锁定那个产后初愈的身体不放,情知今日一过便是天涯两隔,当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他无声无息立在那儿,承接着我毫不遮掩的目光,慢慢把视线移到孩子沉睡的面部上。
你一直对孩子避而不见,是怕遇到来探望孩子的我;只是在临别前,才终于抵不过那股天生的母性,想着赌一次不会和
我不期而遇吧?
可惜,命运似乎总是眷顾在我这边。
奶妈还跪着,南尧月对她终究是开了口:“……他每日要喝几次奶?夜间啼哭厉害么?有没有发汗?睡眠好不好?”
婢女一一解答,殷勤的说南二公子既然来了,抱抱小宝宝吧,孩子是需要亲生爹爹怀抱才有安全感的啊……
尧月自始至终保持着随时警醒转身的姿势,听奶妈和婢女说话时相当认真,却没有走过去抱过孩子的意思。我想那大概
是由于我就站在他和孩子之间,走过来必然要经过我身旁。
我就那么站得直直的看着他,看他仍未恢复红润的苍白美颜,看他小巧精致的锁骨诱人的露出在衣襟外面,看他水光潋
滟的俊秀双眸中潜藏着对孩子难以收回的渴望,看他在我深沉得像要把人吸进去的赤裸目光中慢慢承受不住的肌肤绯红
起来——便中了蛊惑般,不可自控的爬上带了点痛苦的欲望。
哑着声音,压抑着情绪道:“你身子还未痊愈,其实不用这么急着出宫。”
“……夜长梦多,早些离开对大家都好。”他轻声说,“尧月不知皇上赏赐了如此多宝物给南族,厚重大礼,受之惶恐
。”
他微微低头欠身,我心头大痛。
嘴里却同他一般说着不咸不淡的外交辞令:“南二公子言重了,区区小礼……只望能减轻先帝给你们族人带去的伤痛—
—”你为我拼死产子,为我倾注一片深情厚意,我便是拿整个国库来换,也是心甘情愿的……
像是感应到房内充斥的冰冷气场,那方才还睡得好好的婴儿忽然睁开眼,嚎啕大哭起来。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我和奶妈
、婢女都吓了一大跳,奶妈匆匆抱着婴儿轻轻摇晃起来,嘴里边哼着断断续续的旋律,但那孩子竟是越哭越响,嚎啕不
止,把那第一次做奶妈的年轻少妇紧张得快跟着一起哭出来。
尧月忽然越过我,语气急促的朝她伸过手去:“把孩子给我。”
哭得凶神恶煞、严重到居然不停打起嗝来的极小极小的婴儿,一被尧月接到手里,竟然奇迹般的停止了嚎哭。他半张不
张的眼睛盯着尧月的脸,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拽住尧月垂落在身前的一缕墨黑长发,发出婴儿特有的咯咯笑声。尧月
低头凝目注视他,面上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与宁静。
那一幕画面美好得我毕生难忘。沐浴在母性光辉里的尧月,在妩媚风流气质之外,又多添了一份恬淡温和的仪态万千。
奶妈和婢女悄无声息退出留下我们三人,门扇轻微关上的声响惊醒了那沉浸在亲子世界中的人儿。尧月有一瞬间的茫然
,抬起头看见房间再无他人,眼神迅速恢复了清明。
“我也该动身了。”恋恋不舍的目光再在孩子的笑脸上打个圈,他转身将孩子放到床上襁褓里,就待转身,却被我一个
欺身压在床柱上,背部顶着坚实的木梁,愤恨得眼圈都红了。
“雅少慕,你想做什么!”
我压着他不让他动弹,但仍然极尽放松力道。
“尧月,”声音里是苦苦压抑了许久不得宣泄的痛苦,我趴在他颈间喃喃自语:“尧月,我知道你从此就要远离中原,
回到你自由宽阔的大漠去;我不拦你,我放你,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此生永远相思成灾……”
他半仰着头,微微喘息,不答我。
我继续哀伤的诉说,恨不得把一辈子话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讲完:“尧月,我不会再缠你,不会再找你,为了彻底断绝
对你的欲望我甚至决定不久就举行选妃大典,……”
尧月身子颤抖了一下,开始挣扎,我按住他,轻声慢语:“替大雅皇室开枝散叶是君王的责任,将来雅少慕或许会有许
多嫔妃、许多子嗣,我会在每个孩子的名字里都取一个‘月’字——提醒自己履行誓言……”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静默了片刻,近距离的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那股带着痛苦的欲望这次毫无退缩的席卷而来。
低声道:“尧月,再给我抱一次,就当——为一切划上句点。”
主合不主离的大雅礼制里,男子休妻或女子休夫,作为惯例会再度行房一次,倘若夫妻双方觉得身体契合度尚能支持两
人共同生活下去,可以尝试着把休书延后一段时间。
对尧月提出这个非分要求,并非奢望他回心转意,而是单纯的真的很想再拥抱他一次。——如果前阵子不能与女子云雨
的病症再发的话,恐怕这次拥抱他,会成为大雅皇帝最后一次闺房之乐。
后宫纵有再多新入宫的佳丽,连带正宫皇后,大抵只能成为摆设;而下一代龙子龙女,也就只有尧月产下的那绝无仅有
的一个。
我没有跟他说起这个事实,反而拿妻妾成群儿女满堂来激他,是最后关头耍个心眼,赌他来不及那么快消散对我的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