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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月被我死死按在床栏上不得脱身,眼神起初很凌厉,不肯妥协、不肯退让,及至我喃喃说起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
、恐结他生里……他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像是回想起什么伤痛的事情,眼神慢慢软化。
罢了。他说,声音里有着我辨不分明的情绪:我便再应了你这次……你只答应我一点,好好做你大雅皇帝,不可……不
可再轻易寻死……
我堵上他的唇,一手已拉开他繁花似锦的漂亮袍子。
倘若摧毁一切的是时间,尧月,在我漫长单薄的人生路走到尽头前,唯有对你的回忆得以救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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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境内所有南族返回大漠后的第二个月,全国年满14的美貌少女均参与了新帝选妃盛事,一时间满殿春色、百花齐放
迷人眼。此次选妃大典中,后宫新进一百二十名才人、三十位嫔妃;仅有的两名贵妃,是皇帝尚为卿王时便已承蒙恩露
的晴梅、雪樱二女,赐号梅妃、樱妃。
第五十一章
樱桃红了又谢,芭蕉绿了再凋。
登基称帝,过去一年;
雅重月周岁生日,又过一年;
广开言路,鼓励商贾贸易,与外族频繁往来,船队数次出使大洋,再过一年。
韶光飞逝的一千多个日夜里,大雅国力昌盛蒸蒸日上,眼见着在内治外安中渐渐达到顶峰。眸色不同发色不同,来自异
国他乡的使者交流拜访的次数也一年比一年增多。
我借口自己忙于政事不得抽身,鲜少走入后宫;有时康玄纠结得厉害了,索性出宫躲十天半个月,美其名曰微服私访。
“皇上,琴妃娘娘近来学了几手好琴,想弹奏给皇上听——”康玄听见退朝两字便急急忙忙撵上来。
我一边快步往御书房走一边顾左右而言他:“这几日有大量奏折要批阅,跟琴妃说朕有空会去看望她。”
康玄不屈不挠紧跟不放:“皇上有一阵子没去后宫了忙于社稷也要顾全龙体……”
我停步,啊的一声:“朕想起来了,明日朕要出宫一趟,大概十日后回来。”在他来得及质疑前道:“关西原是朕尚为
卿王时的受封之地,应王接过后连带着添加了防守边关的责任,现下应王身子不适,有场关系重大的谈判需要迅速处理
。”
我这话倒是没有诓骗于他,上周欧阳谨飞鸽传书说青霖那处得来的秘药已见了成效,少尹正在应王府大吵大闹鸡飞狗跳
中……
“皇上要亲巡哪里?”康玄失望的表情简直能跑出个六月飞雪来。
我记得少尹原本是要去关外某个戈壁滩上跟一帮外族人见面,那个地方,好像离西北大漠不是很远。
大漠。
这两个字在心头唤起熟悉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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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官道,一路轻车简从,辽阔高远的大漠风光不几日便映入眼底。黄沙接驳着黄沙,风中刮来的沙粒摩擦刺痛着脸颊
,远处隐隐有驼队铃声传来,却辨不真切在哪个方向。
当地向导朝我们这帮一看便是中原人士的华服贵客一一解释各种沙漠胜景,说到兴头上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神情间俨然
以这片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为骄傲。
“各位大人,前面不远就是天勤关。”向导遥指向一片水草茂盛的绿洲,可以清楚看见至少有二十来个大大小小的营帐
搭建在水源旁边,骆驼与矫健的马匹悠闲的咀嚼着丰盛的绿色植物。
绿洲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沙漠城市,城墙、城门一应俱全,门口操着奇怪口音、服饰奇特的卫兵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守
卫城市的同时轻松惬意的聊几句天。
“皇上,前几日已由驿站告知天勤关的蛮族首领,我们在这处等他们出城迎接便是。”
微微颔首。
西北这条边防线历年来都是依仗着那些与边境百姓混居的异族人守卫,他们虽然不算我大雅正式居民,由于有着共同的
利益关系——即防备更偏远的外域敌人入侵这片土地——自我登基便加强了与他们的沟通往来,而代表大雅的一直就是
少尹。
算来,如果雅少铭的方针是用武力迫使这些蛮族人屈服,我的手段就是偏向于怀柔和招安。
就目前看来,以朋友关系来往远胜过以主仆关系威慑有效——因此其实我比少铭更适合做皇帝?
天勤关的蛮族首领叫塔答达,是个粗犷豪爽的汉子。他带了十个膀大腰圆的大漠男儿将我们一行八人牢牢护在中央,攀
谈着就进了城中最具中原风格的一座宅邸,亭台楼榭无不翻造得活灵活现,一个恍惚间以为自己还身在中原。
塔答达豪迈的大笑:“事先并不知道是大雅皇帝亲临,酒水准备不周到的地方还请皇帝多包涵。”
我正要开口说不介意,到了内厅门口的塔答达忽然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只顾着自己乐呵,忘记跟其他部族的首领
通报大雅皇帝御驾亲临的消息了,该打,该打。”
“还有另外的部落联盟?”
大汉乐呵呵的说:“是啊,最近大漠风尘肆虐,附近几个部族生计都不大好过,早就合计着要跟中原签订互市的协议—
—有心急的半个多月前就来天勤关了。”
说完便抛下我,如旋风般朝内厅冲进去。内厅传来浓浓酒香味,想来那些部落联盟首领平素也是放浪形骸、大口喝酒大
口吃肉的不拘小节之人。
我也不心急,沿着仿建得极好的回廊慢慢踱步。
这回廊曲折幽长,晃荡了一阵,通向一个隐蔽得极好的小花园,园中开放着一些中原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
但真正吸引我目光的不是那些西域奇葩。
花园里有一个看起来最多3岁的小女孩,穿着蓬松宽大仅到膝盖处的柔软小裙子,正卖力的蹲在地上挖泥土。她黑色的卷
卷的发垂到耳际,细嫩白皙的脸蛋肉滚滚得像一嘟起嘴就会变成一个白团子,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小孩子特有的用
不完的蓬勃朝气。
若当年那个女婴不曾夭折,大概也会同这个孩子一般伶俐可爱吧?
我驻足观望她良久,居然迈不动步子离去。
她蹲在那里,两只小手沾满泥土,兴致勃勃的自己跟自己说话:“78、79、95、104、136、147……”
这孩子牙都没长全,数起数来奶声奶气。零七碎八数到500,又回过头去重新数一遍,中间跳过了不知多少个数字,浑然
不觉。
忍不住出声:“你还漏了很多没有数啊。”
蹲在那里玩泥巴的女童吃了一惊,转过头晶亮的眼神朝我看来。
她不转头不要紧,这一下与我正面相对,忽然带来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那双大大的水样眸子里流露出我一定曾在哪
里见到过的好奇与试探神情。
她看我一会,眨眨眼说:“爹爹说数完十遍五百就可以回房跟他玩,我就快数完了。”
我失笑:“所以你是在作弊?”
她又眨眨眼,不答话。
我俯下身对她说:“那等你数完,我带你去找你爹爹可好?”
“……”
这回她换了一种深思的模样盯了我片刻,像是考据对方是不是坏人。然后得出我应当还算安全的结论,保持着蹲式慢慢
朝我伸出双手:“不要告诉爹爹。”
摇摇头制止旁边想接过小女孩的侍卫们,单手环着那小小的腰将她抱起来,含笑问:“好,不告诉爹爹。你叫什么名字
?”
“南小木。”她用满是黑泥的手去抓我长袍上流苏,就要往嘴里塞,“南边的南,大小的小,木头的木。”
南?
笑容立时有些僵硬,我低头将流苏从她嘴里拿出来:“你是南族显贵的孩子?你爹爹是谁?”
“爹爹是爹爹。”她又去我手里抢。
“……那你父亲是谁?”
“父亲是大木头。”煞有介事的回答。
这什么跟什么……
我还想追问下去,回廊上有声音在唤:“小小姐,首领说让您进房~~~”
南小木欢快的应了一声,扭动着小身子想下地。我茫然将她放下,看小女孩提着裙子雀儿般跌跌撞撞向长廊上的侍女奔
去。
“皇上,咱们差不多也可以入席了。”小岱子走到旁边道。
我的视线还追随在那个小女童的背影上,小岱子跟着也看了许久,忽然说:“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个小家伙,有那么一点
肖似皇上?”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敢应答。
小岱子是跟随皇帝多年的老人,他说话肆无忌惮点没关系;但这话说出来,根本就是质疑皇帝在民间有私生子、作风不
正派嘛……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接这个茬……
我摸着下巴笑:“如果真有哪个女人能为朕生出这么伶俐可爱的女儿来,朕一定抓紧她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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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大漠前并没有详细了解少尹亲自经手的这个谈判,等进了大厅,看见足以容纳百人的宽阔空间和不下二十位不同部落
的首领时,我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场中原与大漠异族交涉的重要性。
在塔答达旁边的主座坐下,保持君主风度对每个朝我举杯致意的异族人微笑点头。
“这位是中原大雅的皇帝,这次亲自来到天勤关,大家都很有面子!”塔答达粗大的手就要一巴掌拍到我背上来,快触
到时猛然警醒皇帝是打不得的。赶紧缩手回去讪讪的摸着鼻子,大着嗓门介绍围坐在座下四方的各个部落联盟之长。
内厅四通八达,距离拉得很长,只能勉强看清近处几个部落首领,稍远一些便看不分明;有几个坐在廊柱阴影里的更是
人鬼莫辨。
塔答达还没介绍完那一长串异族人的名字:“……那边那位是南族的首领……”
我把耳朵竖起来。
果然有南族显贵?!
顺着塔答达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如擂鼓重捶,听见塔答达接下来的三个字:“——南尧月。”
恍然一切都是梦境。
我第一个看见的反而不是那整整三年音信全无的人,从廊柱阴影下探出头来,冲着我龇牙咧嘴一笑的是南小木,她有一
双微微上挑的眼角……
——就像有一道闪电横刺里劈过我震惊过度的大脑,把那些隐藏的、混乱的疑惑全部照闪得通明透亮。
塔答达收回手来,狐疑地:“奇怪,南族首领呢?刚刚不是还在座位上——”
我豁然起身,塔答达张口结舌:“大雅皇帝要去哪里——”
我语气快速的说你们先谈,朕内急要去方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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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出内厅时我抱着南小木,大概因为先前同我认识了,小女孩并没惊慌失措,伏在我肩膀上安静的任由我带着她慌不择
路到处跑。
“你在找什么?”软软的童音。
我刹住脚步,像胃疼般苦痛绵长的情绪从全身各个细胞发散出来,一点点逼到唇舌间,逼得那么狠那么急,仿佛要把脑
海里所剩无几的清明和镇定一举焚尽。
“南小木,告诉我你爹爹在哪里?”
她晶亮有神的眼睛细细打量我:“爹爹一直在那里啊。”
粉藕般白嫩的手臂缓缓向一个方向指去,层层叠叠的厢房与厢房间,有来不及躲闪的人影一晃而过。
我亲吻她脸颊,南小木没有避开,她用一种完全不似三岁小儿的眼神和语气看我,她说:“南小木看见过你。好多次、
好多次,在爹爹画的画里看见过你。”
南小木问:“你会不会就是南小木那个名字里有木,自己也是个大木头、总是害我爹爹晚上一个人偷偷哭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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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是在错失一步前堵住了那个人狼狈而倔强的身影。
他跑动得过于剧烈,我闪现到面前时根本来不及收住脚步,便一头撞进我怀里,我把他连带南小木紧紧抱住不肯稍放。
我闭上眼,又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唯恐抱在怀里的是沙漠中最美丽的海市蜃楼。
嘶哑着嗓子柔声道:“三年前,你离开我时便已怀了这个孩子?”
“舍不得打掉她,是因为根本就忘不了我?”
“我以为你已经心如死灰决意放弃,才会许你头也不回的离开;我若早知你根本是在用惩罚我的方式惩罚自己……”
南小木睁着无邪的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我怀中的人。轻轻说:“爹爹,不要哭,小木保护你。”
我低头去看,那张以为此生再也无缘得见的绝美脸庞,竟然如沾满露珠的梨花,双眸湿透,泪痕斑斑。
我也是第一次见南尧月哭成这副、像从水缸里捞出来的泪人儿般的模样。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三年的时光,不过是让我再一次见到你时,把精心编织的欺骗与自我欺骗撕成粉碎。
往那两片泪水打湿的薄唇映下吻去,那个人喃喃说了什么,抗拒了什么,完全听不进心底。
我才不管什么前尘旧事、什么若即若离,你怀了南小木,生下南小木,给她取名南小木,就是我最完美的理由与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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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载,与异族的那场谈判进行了很久,以塔答达为首的部落首领们希望大雅能为辛苦守卫边境的他们提供一些物资
援助。
原本大雅谈判的底线是适量的锦绣绸缎、马匹黄金,一次付完,但后来大雅皇帝出乎意料的主动提出,可以固定资助的
形式每年支付同等物资,条件是对方必须指定一位大雅国信得过的部落首领亲自监督岁币的使用,并每个季度按时进宫
汇报进展情况。
这个条件并无过分之处,甚至可以说让步让得极其诱人,因此没有一个人反对;达成共识后是皆大欢喜的举杯狂欢。
当然,我指定的那个部落首领是南尧月。
春事尚早,但只要听闻得到东风的脚步,待得陌上花开,便可缓缓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