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悔了?若是如此……”
他的话随即被猛烈的拥抱抑在喉中,许子安喃喃在他耳边说着,“我不悔,我不会后悔,我只是恨自己不能给你舒舒服
服欢欢喜喜的日子,我只是怨自己以为能救你于水火,却把你带到了另一个地狱!多少次,我都希望自己能够让你无忧
无虑,和小时候那般笑着,我说我想对你一辈子好,可是……我带给你的又是什么?”
逸春听着,双手轻轻抚过他的背,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言语。
那时冬至霜花飞,许丞相愤然离去,许子安要带着逸春离开,却被柳爷拦住了。
“你不能带他走。”
“为什么不能?”许子安紧紧攥着逸春的手,少年俊雅的脸庞上微红的指痕犹在,眼里却满是决绝。
柳爷冷冷看着他们,半天才说,“没了散不尽的金银,没了父荫的庇佑,你们以为出去讨生活这么容易?”
“别说逸春还有身价钱,就算是我不问他讨这个钱,他这身子骨,伤得连从这里搬个大物件出去都要提心吊胆,生怕他
又五内出血。这么个病人,带着他,不就成了负累?”
许子安蹙眉,声音极冷,“他便是不能动,我也愿意顾着他。我有手有脚,怎么就养活不了我们两个?他的身价钱,现
下我是拿不出,但若你能让他跟我走,我定会赚来给你。”
闻言,柳爷怔了一会儿,又望向逸春,缓缓说道,“逸春,他的话我不能就此驳过去,事情没到那份儿上,旁人说什么
都是白搭,我只劝你,别去冒险。”
逸春看着柳爷,却只觉得紧紧攥着自己的那只手火热,那热从掌心透过来,身子里那颗心也便烧烫起来。
“柳爷,没自己走到那一步,谁说也听不进去。……您就让我,跟他走吧。”
柳爷站在那儿,门外刮来阵风,撩动织锦帘子,发出簌簌声响,前头传来咿咿呀呀的曲调,合着这声响,像个敲打着心
的小锤子。
“好!你想好了就成,不过,要离开这里,就得孑然一身地走,也不要回头。……这是堂子的规矩!”
凝香雅舍的大门在身后关起的时候,逸春还是回头看了,灯火迷离,朱漆的凝香雅舍四个大字在翠蓝的匾额上模糊不清
。厚重的大门锁住了莺声燕语琵琶胡琴,四周除了他们两人的呼吸声,静得可怕。
“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你可会害怕?”
“我,不怕!”
逸春将一碗饺子推到许子安面前,“你吃吧。这是我向张大婶学着包的,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味儿怎么样。”
“你也吃吧。”许子安拿起筷子,塞到逸春手中,“我知道你一定要说你吃过了。咱们家里有多少钱,我心里清楚,能
做这么一碗,已经是极限了。”
逸春没再推辞,轻轻夹起一只,却是送到许子安嘴边,“第一个还是你吃,才算尝了我的手艺。”
许子安望着他,终究还是张嘴吃下,鲜美的肉汁在嘴里散开,心里的凄楚却更深。
“好吃。哪里像我,给你做碗面都做不好。”
“别说话,赶紧趁热吃。”逸春送了第二只过去,却被他挡住了,腾手夹过,送回到他嘴边,“你吃吧。”
逸春微微一笑,“不要这么让来让去的了,咱们一起吃。”说着咬下那只饺子。
许子安却放下了筷子,掏出那串小钱,搁在桌上,“你拿这钱去请大夫瞧瞧,我看你每天晚上疼得睡不着。”
“好。”
斑驳的墙在幽幽灯火下现出一双影,碰着头,用着同一个碗,没有言语,只有灯油偶尔噼啪炸起,又落下,再无声息。
过了初五,房东张大婶就叉着手站到了两人门外,也不敲门,偏就用她尖利的嗓门嚷开了。
“怎么着,两位小哥这房钱什么时候给?这可都从上个月十五拖下来了,大过年的我不与你们计较,教你们安安稳稳过
了个年。原指望你们懂事儿明白,赶忙着想法子交了租钱,结果呢?……我敢问二位小哥,这要拖到哪天去?难不成当
我这儿是大善人家?我们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平白让你们住不成?”
话音越嚷越高时,门吱呀开了,许子安背着藤盒画具出来,朝张大婶点了点头,笑道,“张大婶,再宽限几日,我这就
出门摆摊子去。前两天总下雪,生意不好,今儿天气好,想着出门的人应该多……”
“哼,别在那儿说你的书儿画儿的。”张大婶不耐烦地打断他,眼睛斜睨,“成日家看你舞文弄墨,以为多大本事呢。
……你以为我不知道,一天赚不来俩子儿,别说我这租钱,便是这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是我心肠好,看你兄弟病着,才
宽容你们那么多天,不然你问问外头去,谁家能像我这么着?”
“张大婶……”
“还真别叫我,叫我我今儿也是容不了了。跟你算清楚,这一个月的租钱再加上之前你兄弟说过除夕想包顿饺子,朝我
借的白面,跑不了一串大子儿。快给钱吧!”
许子安窘迫得涨红了脸,想说话又实在张不开口,却听身后逸春开口了。“张大婶,这钱你先拿去,数儿不够晚些再补
可好?这大节下的,愿意花钱买画像的不少,您就再等等,我哥哥定能赚来银钱补上。”
张大婶撩过逸春手里的那串钱,数了数,往袖子里一藏。“这还差着呢,看你们俩还算老实,我再宽限几日,到时候若
再拿不出来,就别怪大婶我翻脸不认人了。”说着又拿眼瞥了许子安一眼,碎嘴念叨,“不是大婶我刻薄,这年头什么
书什么画的可没人在乎,你年纪轻轻的,不如趁着现下年忙去卖点苦力,人手不够,人家可都给着双份工钱呢,比你卖
画强多了。你兄弟这一向身上也不好,你不多赚些钱来给他瞧病?”
许子安怔了怔,却是逸春接了口,“张大婶,你听是小宝哭了不是?快回去瞧瞧吧。”
张大婶一听,果然是小孙儿在哭,这才慌忙踮脚跑了去。
逸春上前轻轻搭住许子安的胳膊,微笑说道,“别在意她说的,她也不是坏心,就是嘴碎。”
许子安闷闷地嗯了一声,抱紧画具走了两步,又回头,“那钱是给你看病的。”
逸春一笑,“我的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看好的,拖过这段日子也没什么,你放心吧,天气好的时候也没有那么痛。”
许子安看着他,站了好一会儿,才点了头,“好吧,我走了,你多歇着点儿。”
逸春答应着,送他出门远去,回转身,胸口的痛突然如蚁钻噬,眼前一花,跌靠在门旁。
勉力用手肘去支撑起半个身子,不料才一动,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染红了结着冰雪的门槛。
地上的积雪清扫过,堆积在道旁,日头一照,稍许化开来,来往行人踩踩踏踏,便染成了黑色。穿着利索棉袄的小贩一
肩挑起个担子,前头吊着个六层的大笼屉,后头挂一只半人高的木桶,虽说走在半融的雪地上,脚步倒稳,来到吉祥大
仓便撂下挑子,高声喊道,“开饭了!”
听到这一声,码头仓里抗包的伙计赶忙地放下手里的活儿,找水桶潦草涮了涮手,大步过来打开笼屉。
笼屉里是烙得金黄喷香的饼,配着油绿的大葱,干了一上午活儿,大伙儿都饿了,一手拿了饼一手拿了葱蘸酱,一口饼
配一口葱,吃得香,看得人也馋。
“今儿还有肉!是你们大仓的小姐吩咐的,大年下的,不好亏待你们。”小贩掀开底层一只笼屉,果然是油汪汪红亮亮
五大碗肉,酱香托着肉香一股脑往人鼻子里钻,伙计们炸开锅,抢筷子去夹,急性子的竟是用了手拈起来往嘴里送。
“你们可都慢点儿吃!当心噎着!”打仓里出来一个老总管,叼着旱烟管子,叭叭吸了两口,看伙计们还在争先恐后地
抢肉吃,不禁笑骂,“真是不能给你们好食,给饼子大葱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来劲儿?一辈子没吃过肉?”
“赖大爷,您这话说的,这不是大小姐心疼咱赏的嘛,咱不可着劲儿吃不是对不住大小姐一片好心?”
“赖大爷,也真是你们小姐好心肠,过年做活也做多了,从没有东家这么犒劳的。”
“要不怎么人说,能娶到白家大小姐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不知道咱们里面有谁有福气啊……”
赖大爷听得不像话,啐了一口,骂道,“一个个猴崽子样儿,满嘴胡说八道,吃你们的吧,吃完了好上工,这肉可是白
吃的?”
“得了,赖大爷,能白吃吗?咱可都是有血性的,吃了这肉,干活儿那是一个顶俩!”
“去去去,就你这猴崽子油嘴滑舌。”赖大爷弯腰往台阶上磕了磕烟管子,再起身,看到个少年站在对面墙边看招请的
告示。
“敢问小哥儿可是要来帮工?”
那少年赶忙回转身,往这边过来,“这位大爷,看告示上说招请伙计,您看我成不成?”
赖大爷眯起眼,上下打量这少年。真是生得个好相貌,长身玉立,眉眼间别有一番俊秀天成,若不是穿着粗布衣裳,真
真就是个贵公子的模样。
“小哥,我们这儿可是做粗活的,看你细皮白肉的……”
“我可以的,不敢有瞒,确实从前没做过这个,但我还是挺有力气的,您让我试试可好?”那少年满脸焦急,颊上微微
涨红,竟是又急又臊的模样。
赖大爷吧嗒吧嗒吸两口烟,这功夫已经又把面前少年打量过几番,这才说话,“既然你有这个心,就试试吧,不过我话
说在前头,仓里的活儿都是苦活累活,也有人逞能来过,到了反伤了自己,这个我们这边可不担保你什么……你若想好
了,就跟我来吧。”
说着拔腿往仓里走,那少年也跟着过来了,赖大爷咳嗽一声,问道,“小哥怎么称呼?”
“许子安。”少年答得小声。
赖大爷扭脸看了看他,没吭声,到了仓里,指着前头一堆米包,“把这个抗到码头船上去,要码好,搬多少算多少工钱
。眼下大节里,三倍工钱的地儿也只有我们这里。到掌灯了你过来算今天的工钱。”
“是。”
少年应了一声,往米包堆走去,来往抗包的伙计蹭蹭走着,却都不免看他两眼。
“这么瘦也来卖力气?”
“我看一个米包就压死他了。”
伙计们说笑着,放慢了步子,偏要看那少年怎么抗起米包来。
那少年站在米包前看了一会儿,弯下腰拎起一包,侧身用肩膀架起。并不像伙计们预料的那般狼狈,米包沉重,他站起
来咬紧了牙,身子晃晃悠悠,却到底还是慢慢往前走了。
赖大爷把烟管子往嘴里送,吸了一口,看那少年一步一晃往仓外去,便提笔在花名册上加了个名字……许子安。
桌上的饭菜冷了热,热了冷,炭火早被熄了,寒风从门缝里往里钻,屋子里冷得像冰窖。
幽幽灯火下,逸春坐在桌边,缩在自己的臂弯里,冷汗在额头密集,往下淌,胸口疼得太久,有些麻木,只觉得浑身发
僵发软,连呼吸的力气几乎都没了。
门口有啪嗒一声,他立即站了起来,却是眼前一黑,他忙扶住桌缘,定下神的时候,门已经被推开了。
许子安走进来,不禁皱了皱眉头,“怎么屋子里这么冷?家里没炭了么?”
“不是,还有,我去烧。”逸春勉强令自己声音平静如常,再取了火折子去烧炭火,却听许子安说道,“你怎么总是这
样?天气那么冷,就为了省那么点儿炭火,偏要熄了等我回来再烧,你自己的身子怎么样自己最清楚,逞能也该有个分
寸!”话音带了火气。
逸春怔了怔,手里的纸卷已经烧起来,燎到手指,觉出痛才赶忙丢到炭盆里去,火慢慢烧到半黑半白的炭,也映亮了他
的手指,食指燎红了一片,有些刺痛。
他站了起来,转身看许子安,“我其实也不冷。……饭菜凉了,我去热热。”
“不必了,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许子安解开外衣,刚要脱下,脸色却一变,逸春忙去瞧,看到他肩膀上血迹斑斑
,血已经干了,把里面的衣服黏在肉上,一动又扯裂了,又有血流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想要伸手去碰那伤口。
许子安皱了眉头,一把推开他,“不碍事,你吃饭去。”话说出口又似乎悔了,干脆连衣裳都不脱,和衣躺到了床上,
背冲着外头。
他原以为逸春会来问,听着,却只有他默默收了碗筷,吹熄油灯,脱下衣裳,躺到他身边,再往后便只有他淡淡的呼吸
声。
“我不替人画画写字了。”
“寻了什么活儿?”
“吉祥大仓抗包。”
许子安不知道逸春会说什么,静静等着,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他说话,想要回头去看他,腰上却环过来一只手,身后
人的脸庞贴着他的背,手上慢慢紧了又紧。
第十章
黄昏月下,意惹情牵,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银河难留恋。
正月十五是上元灯节,吉祥大仓也早早挂了一排花灯在仓外应景。天还未黑透,赖大爷便让人点起灯来,从粉红翠绿灯
纸里透出来的光也带着纸张的颜色,把人脸映得分外有了喜色。伙计们围着赖大爷嚷道,“赖大爷,听说今儿白家大小
姐额外又给加了工钱?”
赖大爷慢悠悠在花名册上划著名字,又从钱盒子里数出铜钱,“那可不是?小姐说今儿过的是大节,多给几个也好叫你
们带了家里人去街上逛逛。……喏,这是你的,数好了。”
“哎呦,还真不少,赖大爷,你们小姐别是菩萨转世吧?”伙计喜滋滋摸着铜钱,一说这话越发惹得大伙儿七嘴八舌起
来。
“白家大小姐那可真是,模样儿俊,心肠好,不过十来岁,管着这个大仓并西街的当铺,倒是一点儿疏漏都没有。”
“那倒真是这个说法,不都说府衙里的小姐长得好嘛,我可亲眼见过,不如咱们白家小姐。”
赖大爷拿烟管子敲敲桌子,咳嗽一声,“别尽在这里闲磕牙,只管把钱拿稳当了回家去,带着老婆孩子上街瞧灯。……
来来,下一个。”
伙计们嘻嘻哈哈上前领钱,不多时散得差不多了。赖大爷抬头看看仓里,却见到许子安还在那边把散乱的米包码好。他
喊了一声,“许子安,差不多歇了,过来领钱。”
“好。”那头许子安应了一声,却没有过来,只管埋头堆着米包。
“行了,旁人都走光了,今儿灯节,你也早些回去带着家里人到外头转转吧。”赖大爷又喊了一声,许子安这才放下手
中的活儿。
等他过来,赖大爷将钱推到他面前,说道,“这是你的。……倒没瞧出来,你看着文弱,性子却犟,虽说底子不如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