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半个时辰过去了,那女子的叫唤渐渐虚弱下来。秦晰有几分忧心,本以为李家媳妇早早进了房,这回定是顺产,那知叫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分毫停下的意思。秦晰虽然通晓妇科,但这产房之地向来不允男子入内,秦晰只得在外头干等。
“生了!生了!都平安!”又过去了一阵子,房门终于被打开了,张二婶抱着一个小包袱出来。“恭喜了,这可是个多头!”
“哎呀!”李婶听闻是个男孩儿,立刻红光满脸。“辛苦了,辛苦了。”
在那叫喊响起时,准爹爹冬日不停踱步,不敢随意出声,生怕惊扰房内的小红,只能把所有焦虑往肚子里吞。这时他听得门板打开的声音,脖子僵硬地往后转,紧张兮兮的朝张二婶臂间探看。待得知孩子无碍后,他一把手抢过那婴儿,笑逐颜开。
“儿子!这是我的儿子!”初为人父的少年高兴得团团转,不到片刻,他忽地一顿,把婴孩塞到秦晰手里。“小红、小红怎么样了!”冬日猛然想起自己的娘子,便要往产房那冲去。
“别!还在整理呢!你不能进去!”张二婶看到冬日的动作,大惊失色,随即往前一挡,整个人竖在那门板前,不让冬日进去。
“你这混小子,怎能往里看?”李婶见状也拉着冬日的手,斥责着。那知冬日挂着刚分娩的娘子,如今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挣扎着便要甩开他娘的手。
这时秦晰无暇顾及眼前混乱的情况,他被塞了一个刚生下来的孩子,生怕伤了这脆弱的孩子,手上不敢使劲。他又怕力道太轻,抱个不隐,会不小心把孩子摔着,颇为手足无措。
向来讨厌秦晰和生人接触的小狼,也不知怎的,竟然没有排斥这娃儿。他睁着眼,好奇地看着秦晰怀中的婴儿。
那是个红通通的小团子,眼睛未张,嘴巴张张合合的,偶尔咿咿呀呀的哼声,那微弱的呜咽直教人心里软掉一大截。小东西一下子在秦晰的怀中划着小手小脚,一下子又把细细的指头含在嘴里,咂咂的吸吮起来了。
秦晰看到婴儿纯真的模样,甚是喜爱,对上这般小小的孩子,谁又能硬起心肠呢?想及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个牙牙学语的娃儿奶声奶气地叫着“爹爹”,秦晰心中蓦地抽痛,拥有与自己血缘相系的孩子,对他而言是触不能及的奢望。
“秦大夫。”小狼指着那小娃儿朝秦晰叫道,每当小狼遇上不懂之物,“秦大夫”这三字便会成了替代。
“这是刚出生的孩子。”秦晰不断纠正自己抱着娃儿的姿势。
“孩子?”小狼察觉到秦晰没有分太多的注意力在他身上,小醋坛子脸颊一鼓,便伸手往娃儿的脸上戮下去。
“哇啊啊!哇啊啊!”婴儿敏感的脸那经得小狼不知收敛的劲力,立刻便张嘴哭闹起来了。
秦晰手忙脚乱地哄着怀中嚎啕大哭的孩子,倒也没时间去捏捏小狼的鼻子,说他的不是了。秦晰此时全副心思放到孩子身上,小狼更感不满了,他狠狠地瞪着那个水包子,全然不觉自己是那罪魁祸首。
娃儿这一哭,总算是唤回少年郎的理智,冬日急忙转过身,看他新生的小儿了。
“秦大夫,不如由你替这孩子起个名。你念过书,是识字的,终归比我们这些粗人懂得多。”冬日自秦晰手里接过泪水泛滥不休的娃儿,笨拙地轻摇着。 “也正好可以让这小子沾沾秦大夫的福,他日做个聪慧之人。”
“孩子取名这等大事,自当由李叔来做主。”秦晰急忙拒绝。“孩子该承祖宗的福荫,断然不可让我来。”
冬日听罢只好放弃,高高兴兴地与自家老爹商量这取名的事。众人此时亦迫不及待地围着小娃儿,想要看看这李家新添的小子。秦晰没有凑过去,静静立于一旁,含笑看着眼前欢乐的情景。
“名字,什么?”那婴儿离了秦晰的怀中,小狼立刻黏到他的身旁,此时小家伙仰头看着秦晰,觉得这个模样的秦晰使他极其不舒服,马上出声叫唤。
“名字便是人的称号,比如竹言,‘竹言’这二字便是他的名字了。”秦晰耐心地向小狼解释。
“小家伙,名字?”小狼再次提出疑问。
“这只能算是个亲昵的称呼,不是名字。”秦晰经小狼一问,才恍然醒起小家伙压根儿没有正式的名字。
“名字,你取。”小狼思索半晌,拉拉秦晰的衣袖,逐要求道。
秦晰听毕一愣,他没想到小狼会提出这种要求。名字可是不能随便出的,若说姓氏是承了祖宗的福荫,这名便是维系着人的一生。倘若由他取了名,便是在那人身上下了烙印,代表了他对那人的期盼。每当有人叫起那名,总得想起是这么一个秦晰取的。他终是不愿在别人的生命中留下太多的痕迹。
小狼有此灵性,能化身为人,对他而言,这取名之人必会落下难以割舍的羁绊。加之,名字带有的力量,个中隐含之意,也会影响小狼往日的品性修道,他又如何能担上如此重大的责任呢?
“回去我教你认字。”秦晰摸摸小狼的头。“这名,还是待你长大后自个取,可好?”
“名字,你取!”小狼坚定地道,心里泛起道不清说不明的酸意。以往秦晰纵着他,鲜少拒绝他的要求,现在这般直接的回绝,让小狼生起了点点的委屈。
“这名还是得你自己取。”秦晰对上小家伙希冀的目光,不禁松了口。“镇日叫你小家伙也不当,不若由我替你配字,也正好作为称号。”
按理说男子均是在二十以后才配字,但刻下秦晰不愿小狼失望,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他认为待小狼有了自个的名,便会忘了曾经有过的字,他终究会成为小狼悠长岁月中的过客,一个孩童时的故人而已。
他日与小狼相识之人,所叫所唤,仅会是小狼的名,这字恐怕会渐渐被人遗忘。如此,秦晰也不避为小狼取字了。
小狼弄不懂什么名和字的分别,只知道秦晰愿意顺着他的意,心里立法欢快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瞧着秦晰,待他说出自个的名号。
“这字就取作子朗好了。”秦晰沉吟片刻,想出了这么一个字。“狼、朗,也是取个谐音,朗也有光明澄澈之意,望你日后不会遇上任何阴霾,过得平坦。”
“子朗!子朗!”小狼虽是不明个中之意,却为了秦晰的妥协而高兴。
“对,这便是你的字了。”秦晰含笑看着小狼蓦然亮起的双眸,那绿得发黑的眼睛,此时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子朗!”小狼拉扯秦晰的袖子,他想听秦晰道出他的字。
“子朗。”秦晰会意,开口唤道。“子朗。”
“子朗!”小狼再次拉扯秦晰的袖子,要秦晰多唤一次。
“子朗。”秦晰应道。
“子朗!”小狼直直盯着秦晰,又再要求道。
“子朗。”秦晰轻捏小狼的鼻子。“好了,该停下。”
──秦晰自以为为小狼取的字只是担了个称呼的作用,那又知道在小狼心中,早已把“子朗”二字当作他的名了。这世界的羁绊又岂止血亲姓命诸若此类,当中的关键不过是“情”之一字,有时所谓的牵绊,在不经意之间便结下了。
第十五章:嫁娶
李家的小子才出生不久,渐渐也各有几户人家的孩儿落地,就在十来天中,村里便添了八个男孩女娃,教秦晰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得了个空,暂且能喘过气来,秦晰又得顾着屋舍后的药田。这些天下来,秦晰几近是隔日浇灌一次,也亏得春天偶有小雨,那些药苗尚能在滋润中拔高长大。
“使不得。”秦晰看到子朗颤颤巍巍地捧起一瓢水,立刻上前接过。“这对你而言太重了。”
“水。”子朗抿嘴,指了指身后的药田。“帮忙。”
“我知晓你的心意,你现在还小,力气有所不足。”秦晰莞尔,拍了拍小家伙的头。“待你他日长得比竹言高,力气长了,再来帮忙吧。”
秦晰看着子朗皱起眉头,一副受气包子的模样,心里有些不忍。只是这重活他尚且不放心竹言接手,何况是仅有六岁模样的子朗呢?
“秦大夫──”
秦晰闻声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要往屋内抄起药箱,他下意识地认为又是那家的女子要生产了。他尚未动身,手臀便被人紧紧攥着。秦晰低头一看,小家伙不知怎的又摆起防备的姿态。
“秦大夫──你可是在家?”
这回秦晰听得真确,那分明是女子的叫声,而且有几分耳热。子朗听到又一声的叫唤,整个身子紧绷起来,眼睛泛着红晕,带有汹涌的敌意。
秦晰察觉到子朗的异样,便细细拍抚过他的脊背,使他渐渐放松下来。秦晰放下手上的水瓢,抹净了手便要往屋前过去了。子朗也没阻止,只是紧紧贴着秦晰,近乎是半寸不离地黏着秦晰向前走。
秦晰朝栅栏的方向一望,发现来人是个身穿嫩绿衣裙的少女,那正正是多日不见的三娘。秦晰稍稍放宽了心,三娘家没有待产的女子,此趟想必不会又要出诊了。
说来那三娘许久不到秦晰这,也是有因由的。一则是不用再送早饭到秦晰家,没有了时常往来的借口,一则是三娘抱着小狗找秦晰收养,被拒绝过后不久便传出了秦晰收留了一个小鬼,这不是说明了那时秦晰所说的俱是推托之辞?如此一来,让三娘怎能咽下这口气,她只得独自在家生着闷气。
“三娘,你来可是有什么要事?”秦晰打开了栅栏,便要请三娘入屋。
“我没有要事便不能来你这么?”三娘听罢气不打一处来。“我就是没有什么要事,你此刻便要把我赶走了是不是?”
听听这是什么说话,这人分明是不想她来。不过是见个面,就非得要她找出个天大的原由吗?
这么多天她没过来,这人又不会想着要去看她,难得她下定决心走一趟,被劈头劈面问了一句如此的说话,这人明摆着奉有半分惦挂着她。
“这自当不是。”秦晰歉意地笑着。“最近村里头临盆的妇人甚多,我倒以为你这回是来唤我出诊去了。”
“你若真是这般想最好。”三娘的火气略略下去了点,她在屋内环视了一周。“怎么没看到那只狗子了?”
以往那条臭黑狗必然会出来和她叫板,今个儿怎生这般安静了?
“被我放养了。”秦晰总不能和三娘说,他身侧的男孩儿便是她口中的狗子吧。
子朗倒是非常想给那个看着就不顺眼的人几道爪子,但是秦晰坐下之时捏了捏他的手,该下的意思自然是让他乖乖的。子朗心里溢满了委屈,直直瞅着秦晰,待秦晰感到愧疚拍抚他的头时,子朗才转头瞪着那个令他极不舒坦的人。
“那条小白狗还在我家,秦大夫你可要改变主意了?”三娘也知秦晰会拒绝,不过是随便问问。
得知那条臭黑狗不在,三娘心里可是乐着呢。虽然和它见面也不过是几天的事,每每看到它对秦晰那个黏乎劲,三娘便感到极为不爽。
“不用了。”秦晰只觉若是多添只小狗,子朗那小家伙定会吵翻天。“三娘你莫要找我乐子了。”
“我那有找你乐子?”三娘啧道。“这男孩儿可是秦大夫早前收留的那个?”
这小子皮肤白白嫩嫩的,生了一副精致的五官,本是俊朗讨喜的男娃儿,在三娘眼中却有点不大对劲。男孩儿脸上无甚表情,只一贯地盯着她瞧,那凶巴巴的神色,令三娘无端想起那教人讨厌的黑狗。
“这孩子叫作子朗。”秦晰没有正面回答三娘的问题。“三娘,你这次来,可是有什么事?”
在屋内仅有他们三人,竹言未曾和三娘打过照面,看到有陌生人来,早早避到房内,因此三娘只知秦晰留了一个孩子。
“我……我,过了下月便该到十五了。”三娘听到秦晰的问话,犹豫了片刻,小声地回道。
“我倒不曾听你提过,如此,我便该为你准备生辰礼物了。”女子十五便到成年,可以配婚了。秦晰一直以为三娘早已到了十五年岁,未想少女比他猜想的还要小。
“阿娘昨日找了高家的六婶,说要替我寻思日后的事。”三娘话语间有些焦急。高家的六婶在村里任了喜娘之事,三娘此番说话之意,自是指她的娘为她相亲了。
“这敢情好,想不到你到了出嫁的时候了。”秦晰轻叹,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对三娘的印象,总是定格在那初见时稚气的女娃。想不到,现在三娘生得亭亭玉立,到了嫁作人妇的时候。
“你这是什么话?”三娘斥道,脸上忽地飞起两朵红晕。“我、我早就可以相夫教子了。”
“是我的不对。”秦晰轻笑。“三娘你也的确能担起这责任了。”
“那、那……”三娘听到秦晰的回话,脸上烧得更红了。“这、这是给你的。”三娘以为秦晰明晓她的暗示,取出一个纸包,塞到秦晰的怀里。
秦晰避开子朗想要抢夺的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便打开纸包。那是一件藏青色的长袍,针脚缝得细细密密,看得出花了很多的心思。
“这是那家托你送来的?”平日也有妇人为他做几件衣服,托三娘送来,秦晰以为这次亦是如此。
“谁说是别人做的?”三娘咬着唇瓣。“这是、这是我亲手缝的。”
秦晰听罢一愣,任他再迟钝也听得明白三娘这番前来的意思。女子缝的衣服,可不能随便送人,只能给家中的丈夫孩儿,要不就是送给娘家的男丁。他平日收到的衣服,都是出自村中老妇之手,这全因要避嫌之故。如今三娘送来亲自缝制的衣服,自是向秦晰表露心意。
“我可担当不得三娘这好手艺,你为这衣服花了莫大的心血,我又怎能随意拿去呢?你且把这衣服收回去,正好能当成和未来夫君定情之物。”秦晰笑了笑,把衣服重新包起来。“只是不知那家的少年郎,有这般的好福气。”
三娘的脸瞬间变得刷白。三娘想不到这人,从头到尾对她都没有那个意思,她总以为自己在他而前放纵几分,这人没显出厌恶,待她温柔包容,必定是对她也有些许情意。
“三娘……”秦晰看到三娘的神情,心里有点不忍。
“这自然是的……”三娘按捺着快要失控的泪意,接过了那令她心碎的纸包。“秦大夫贵人事忙,我就不打扰了。”说毕,三娘立刻夺门而出。
秦晰看着三娘的背影,无奈的轻叹。他以往已经非常注意和三娘保持距离,岂料竟然弄成了现今的情况。
子朗看到惹人厌的家伙走了,立刻爬上秦晰的腿。他看着秦晰有些哀伤的表情,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吻着。他就是看不得这人此般的神色,教他心里极不舒服,比被水沾了身体或是吃到那些绿色植物更令他讨厌。
秦晰感到脸上麻麻痒痒的,知道这是子朗安慰他的方式。
“莫要再舐了。”秦晰以指尖点着子朗的眉心,制止子朗在他脸上折腾的动作。“瞧,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子朗细细审视秦晰的脸,发现那使他生厌的神情不见了,才窝到秦晰的怀里蹭着。在大清早,两人愉快的时光被外人打扰了,他也要寻求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