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同眠
夜已深,吃过晚饭和梳洗过后,秦晰便带着男孩到了内间。
“今晚就委屈你和我同床了,明日我再搭一张床。”秦晰的小屋舍就只有一张床,只是他向来喜欢睡在宽广的地方,床板是特地加阔了的,睡下两个成年男子也不显狭窄。
“天冷,这些虽是旧衣服,你先穿着,我定会替你扯布做几件新的。” 秦晰把从村中几户借来的衣服放进抽屉,挑出一套棉衣置在床头。
秦晰脱下外衣,回头却见男孩发怔的看着木床。原来是小狼听得衣服脱落的些微声响,知道是睡觉之时,便一下子跳上了床。
他一时不解男孩为什么会弄出这般的神色。莫非是嫌弃小狼肮脏?可是他刚刚已用湿热的布巾,把小狼的爪子和毛皮一同擦拭干净。
不消片刻,秦晰便猛然想起,他与小狼共寝这习惯,放在这时代屈实是不寻常的。他生在那科技发达的时代,人和宠物同睡同吃,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他离开那地已久,却在不经意间把那一套用上了,现下的人纵然万般宠爱,对于让畜生上床,总是有芥蒂的。小狼于男孩,也不过是极为陌生的关系,想必他心下也是不愿和它同榻而眠。
“你放心,它乖巧得很,绝不会咬人的。”秦晰轻声地解释,他确是希望男孩不会嫌弃与小狼睡在同一床板上,毕竟这些天以来他和小狼形影不离,也不忍把小狼赶下床榻,窝在冰凉的地板上。
许是男孩知晓秦晰的为难,也没有表示出不满,三两下便脱掉衣服,躺了上床。秦晰看到男孩的举动,便知男孩并不介意。
然而这回倒是有另一个小家伙不满意了。本是懒懒地卧在床上的小狼,蓦地站起来,用头把男孩推下床。男孩本就躺在了近床沿的位置,一时不慎便被拱了下去,他在空中挥动着双手,却也不到可以支撑的对象,便往外掉了出去。
秦晰看到后一惊,赶忙伸手接着下坠的男孩,正好把男孩抱个满怀,也没有把他摔着。男孩发现自己安全了以后,紧攥着他的衣襟,也不见哭闹,仅是垂下眼睑,浑身轻颤。
秦晰只好慢慢拍抚着男孩的背,柔声地安慰他。他在刚说了小狼不会攻击人,这小家伙便立马给他捅楼子,也不知道男孩受到惊吓后,还是否愿意和它亲近了。
他把男孩抱在怀中,才觉察到男孩的瘦弱。那胳臂和腰肢,摸上去满手都是骨感,全然不像是正在长个子的十一二岁男孩。秦晰心下思量,家中既然有个孩子,平日的吃食便不能太随便了。
“可是冷静下来了?”感觉到怀中的男孩没再颤抖,秦晰便轻问。
男孩微乎其微的点点头,便挣扎着要下地。秦晰见着他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光裸着双脚,便把他放到床上,用被子把他包裹起来。
男孩也没排斥和小狼再次接近,只是默默地盯着拍打小狼的秦晰,眼中也不见分毫对小狼的厌恶或是惧怕。
秦晰也不是真的狠下心要教训小狼,狼拥有领地意识,平日容忍着他人踏入他认定的范围,已是难得,他又怎能责怪只是想守着一张床的小狼呢?
怎知在秦晰数下的拍打和轻斥之下,小狼只是埋下头,对秦晰不理不管,像是个闹脾气的孩子,窝在一角对父母不闻不问。
看着小狼这副模样,秦晰生出几分笑意,也就不再继续下去了。这时秦晰感到身上传来一阵暖意,回来一看,却是男孩拉开了被子,挪出一半的空间披在他的身上。
秦晰这才记起自己也是早早脱了外袍。男孩的行为让他感到窝心,也明白了男孩是愿意亲近他的。
“我们现在就睡了,可好?”一天下来,男孩必然是十分劳累。
男孩也不作响应,只是静静地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秦晰见着,也就小心地跨过男孩,下床熄灭油灯。上床后,却看到小狼和男孩间空出了一片大大的位置,便往那睡下。他隔着两人,应该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事了。
只是当他一睡下,小狼便紧紧黏贴上来,也不再闹别扭了,对男孩分了部分的床不满地呜咽着。
秦晰轻搔小狼的耳朵,安抚着不太高兴的小家伙,待它安静下来,便掖好被子,安然入睡了。床的另一头,男孩听着秦晰均匀的呼吸声,睁开了眼睛。
他只是借着月亮些微的光亮,静静地看着秦晰的脸。良久,他自被中探出手来,小心地扯着秦晰的一角衣袍。他注意到秦晰没有被吵醒,便紧紧攥起那片衣料,闭上眼睛,这下是真的睡了。
秦晰本是浅眠的人,在蒙眬间他感到了身边有人动弹,心想定是男孩在陌生的地方睡得不安生。小狼没有折腾他,秦晰便想着现在大概天色尚黑,男孩早早起床,对病弱的身体极为不好。
秦晰正想要起身劝慰男孩再次睡下,然而心念一转,猜想男孩许是起夜,此刻起床询问,只会徒增尴尬。于是他便打算静卧床上,等着男孩回来。
只是秦晰平日在小狼的搔扰下早起,已是极为勉强。不消片刻,秦晰便熬不住睡意来袭,再次入睡了。
秦晰感到自己的衣襟被拉扯,料想是小狼在捣蛋,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忽然想起自己在等待的过程中睡着了,也不知道男孩有没有回来再睡,他转头一看,床边的位置并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摸了摸床铺,那地方是凉凉的,男孩必定是在起床以后就没回来了。秦晰赶紧拿过衣服,他观察到床头那套为男孩专门备下的棉衣不见了,安心了几分。至少男孩并没有在这天气,只穿着轻薄的衣服出门。
秦晰也来不及洗漱,穿过鞋子便往踏出房外。他有些担心男孩悄悄离去,在那夜半的时候四处行走,尤其是在这近着林子的乡野,是极为危险的。
他走出了里间,正想呼唤男孩的名字,却发现一天下来,他并没有问过男孩姓名。秦晰本是打算待教导男孩认字之后,才让男孩把名字写出,毕竟即便他开口询问,男孩也无法回答。
眼下只好逐步寻找了,秦晰细细地找过外间、茅房、灶房等地,却不见男孩的纵影。待寻到屋后的药田那,只见男孩抱着几块厚重的木头,往那砍柴的踏台走去。那踏台上堆了细细的柴枝,柴枝有些大小不一,明显是不擅此活的人的成果。
秦晰见到男孩安然的模样,放松下来。只是那些木头对男孩而言甚重,看到他歪歪斜斜地行走,他又有些忧心。
男孩到了踏台,把一块木头搁在台板上,执起了斧头。只是那铁造的斧头份量不轻,男孩刚举起,一个踉跄,险些把斧头摔在脚上,看得秦晰触目惊心。他实在不敢想象,男孩是怎样把那堆柴枝砍好的。
秦晰知道这时出声叫唤,肯定会吓到男孩。他悄然走近男孩背后,然后用手托起了男孩手上的斧头。由于靠得极近,他一低头便能看到男孩的发旋,男孩的头发早已沾上了晨露,发丝微湿。看到这,秦晰方知男孩真确是摸黑出来的。
男孩回头看到秦晰,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头,缓缓地放开本就是勉强握举的斧头。
秦晰伸手触男孩的脸颊,入手一片冰凉。他不发一言,一把抱起男孩,便回到里间。他把男孩放在床上,扯过被子紧紧围着男孩的身躯,然后点起小炭炉。
男孩看着秦晰在房内打转,每当他挪动身体,想要下床的时候,秦晰便回头直直地看着男孩,男孩被秦晰这般看着,便乖巧地坐回原来的位置,只是紧抿的嘴唇,也在在表示了男孩的不安。
秦晰找到一瓶治伤护肤两用的膏药后,便拉过男孩藏了起来的双手。男孩干了粗活以后,双手也许会起了水泡,若是不处理的话,只怕接下来的数日男孩会极为难受。
只是当秦晰打开男孩紧握的手掌后,那上头不单在几处小水泡,还有几道被勒出来的红痕。
秦晰看罢一怔,便明白男孩在这段时间内,不只是砍柴,还干起其他的事。他拉起男孩的衣袖,看到一圈圈的红痕盘绕在男孩细小的臂上。
这些痕迹分明是被麻绳勒出来的,在药田附近,也只有那口井吊着一条细长的麻绳,绳子的另一头系着一个木桶。秦晰这下已经猜到了男孩又做了什么事。
看过那裤管上沾上的泥巴和男孩手上的红痕,不消说男孩在砍柴之前,到过药田那浇水。以他的力气是没法提起木桶的,便把麻绳往手上绕几个圈,借着身体所有的气力,把水提上。这样或许能使出更大的力气,只是整个人会往井的方向倾了过去,极其容易掉下井里。
秦晰平日要浇好整块药田,也得花不少的时间,如果是男孩,恐怕花的时间要成倍的加上去。如此一来,秦晰已经能确定男孩是在夜半出了外头。晚上只有微弱的月光,难以看清道路,不用说,男孩是在磕磕碰碰的过程中浇溉。
他拉上男孩的裤管,果然,那双白嫩的脚上,早已是青青紫紫的一大片。他再找一瓶化瘀的药膏,仔细地抹在上头。处理过这些瘀修过后,秦晰便往外走去。
这时一只手拉着秦晰的衣摆,他回过头,对上男孩乞求的目光。秦晰其实只想到灶房煮些疆汤,再备上早饭而已。只是他甚为生气,没作解释便扯过衣摆,离开了房间。
秦晰的怒火其实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他在恼怒自己为何立刻起床阻止男孩,让男孩在身上增添了这么多的伤口。一晚上的工作,男孩刚退热的身体一定受不了,指不定在晚些时候又生起高热了。
端着盘子踏入房内,秦晰经过做饭的时间,心中的怒火也消了大半。只是他万分不解男孩为什么要主动做这些事。跨过门坎,秦晰便看到男孩用衣袖不断擦着脸,任凭他怎样抹过眼睛,泪水依旧潸潸地往外流。
有见及此,秦晰只得轻叹。他搁下盘子,拿过布巾,沾了水便轻轻拭去男孩的眼泪。
“别怕,我没有生气。”秦晰把男孩拥入怀中,安抚地拍着男孩的背。
“我也不是不要你了,别哭,别哭。”他轻吻男孩划过面庞的泪珠,柔声哄着。
良久,男孩才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像个奶娃般哭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根泛起艳丽的色彩。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特意去做这些事吗?”秦晰抬起男孩的头,轻声地问。
男孩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他咬作下唇,别开脸,不再看着秦晰了。秦晰顺着男孩的目光看去,余光瞥到了桌上的茶壶。秦晰想起昨日和村长的谈话,估计男孩是误以为要是不能干活,就无法留在村中。
秦晰没有料到男孩是如此细心敏感,村长随意的问话,他便记在了心里。
“只是你现在身体虚弱,不宜急着做事。”秦晰揉着男孩的发丝。“即便你真的无法干活,也不会有人赶你走的。”
男孩的眼睛对上秦晰,眼里有着疑问。
“记得昨天的李大叔吗?他可是非常喜欢你,要是你愿意陪着他,他也是不会计较你能否做事的。”秦晰知道男孩真心实意想要留在村中,便迂回地劝导。毕竟李二叔为人甚好,必定能好好的看顾男孩。
男孩听着秦晰的说话,脸上没有丝毫高兴的神情,原本尚算红润的脸色反而一下子变得苍白。
秦晰未料男孩会有这样的反应,便仔细回想自己的说话,却未觉有何不妥之处。不久,他蓦地有了一个猜想。
“你是想留在这,和我一起住吗?”
男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用一双眼睛直直揪着秦晰,里面是止不住的期盼。
秦晰这下倒有些踌躇不定,他从没有生起要收留男孩的心思。只是男孩屡被抛弃,若果他再拒绝男孩,男孩说不定会认为原因在于自己的缺憾。对于这敏感的孩子,必会做成大大的打击,秦晰已经能想象出日后的男孩会是怎么的自卑沉寂。
男孩看到秦晰良久没有说话,眼睛渐渐黯淡下来,他垂下眼睑,倔强地不让泪水涌出。
秦晰看到男孩这个样子,不禁心软了。他自问是冷情的人,当初收下小狼,也不过是因着长年无人陪在身边,寂寞下的一时冲动罢了。而对于这个孩子,秦晰看到的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灵魂,那都是因为被人屡次伤害,而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要不男孩便不会时时注意着别人的心情,怕弄脏了地板和被子惹人生气,又怕自己不能做事会让人嫌弃。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只是下次不要这般鲁莽,要是真想帮忙,也得先把身体养好。”言下之意,便是要把男孩留在家中了。
秦晰轻叹,终是不忍再在男孩的心上开出一道伤口。男孩现下也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过不了几年便会成家立室,到时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去了。
男孩的眼睛发出了欣喜的亮光,嘴角挂上了笑意。男孩在秦晰来不及制止的时候,一下子窜下床,倒了杯茶水。
秦晰以为男孩是想喝荼,正要斥喝男孩就这样光着脚下地,却见男孩用手指沾了荼水,在桌上写写画画的。秦晰凑上去,看到桌上的水渍,刚好构成“竹言”二字。
“这是你的名?”秦晰想了想,便明白男孩的用意了。
男孩用力地颌首,直视着秦晰的脸,有着几分的期待和忐忑。
“竹言。”秦晰如他所愿,开口轻唤男孩的名字。
竹言、竹言……就在这小小的屋舍中,继小狼以后,添了一个名为竹言的新成员。
第八章:冤家
竹言留在秦晰家已近半月,一家三口的日子也过得平淡舒心。这天太阳炽热得很,倒是很适合翻晒草药,一大早,秦晰便和竹言来到屋前的空地,把草药晾晒着。
自那日过后,秦晰虽然分给竹言一些日常事务,但只是抹桌洗碗、晒晒药草的轻活,那些砍柴浇田的工作竹言没能担上,均是秦晰一手包办。然而家中多了竹言帮忙这些锁事,秦晰时常闲暇不已,他只得埋头灶房,每天翻着花样煮饭做菜,如此一来,他待在灶房的时间日益俱增。
所幸竹言对于歧黄之术颇感兴趣,于是除了钻进灶房摆弄锅盘以外,秦晰也能以教导竹言认字和分辨草药打发时间。
“时候不早了,我去做饭。”秦晰拿着帕子抹去竹言额角的汗。“你也别待太久,要是受不了就回到屋内,这些草叶搁置在这也无妨。”
得到竹言的响应后,秦晰便转身离去。本该亦步亦趋地跟着秦晰的小狼反常地没有跟上,秦晰对此也没有任何表示,彷佛习以为常。事实上,这些天下来小狼也没有像以往那般黏着秦晰,而是不时留在竹言身边。对于这现象,秦晰只道是小狼和竹言亲近,感情渐好。
秦晰走后,竹言便继续埋首于这些杂活之中。他慢慢地拨开药草,好让这些枝叶能均匀地接触到日光。这般反复也是一件烦闷的事,然而竹言脸上没有半分不耐,仔细地翻查。
竹言忽然看到屋舍的影子稍稍遮掩了竹筐的一角,他捧起筐子正想挪移位置,岂料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旁窜出,猛地把筐子掀翻在地。
竹言看到洒满一地的药草后,只是沉默的把地上的药草一一捡起,每当他捡上几瓣枝叶,便要抖一抖,确定当中没有夹带沙土。
过了良久,终于把地上的药草都收拾好后,这回竹言紧紧抱着竹筐,目光牢牢地注视着得意洋洋的小狼。他快速地向后退,想要乘着小狼不备,赶快把筐子抱走。
竹言虽早有准备,但是又怎能及上一匹狼的速度。小狼一个飞身蹦了过去,这下子竹言怀中的竹筐,又被结结实实地撞落于地上。男孩静视半眯着眼晲视他的小狼,半响,终是咬着下唇,不作表示。
他料到小狼必定会再打翻筐子,于是把筐子放到地上推行,直至整个竹筐都暴露在太阳底下。竹言干脆把筐子放在地上,来回地走动,把枝叶逐一捡起来。筐子紧贴在地上,小狼便没法子打落竹筐了。
竹言的想法甚好,但是小狼也有应对的方法。小狼迅速地把爪子按在竹筐的边沿,筐子承受不了一边的加重,“啪”的一声,上下倒转地躺到了地上。不消说,竹言的劳动成果再次回归大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