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不去理她,瞧向白衣人,见他已敛神调息起来,美丽的凤目微合,纤秀的手指栖息在双膝上,抱元守一,自有一种凛
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知道这一周天下来,没有两个时辰是不会收功,朱靖放大胆凝视他绝美的容颜。
七年不见,他俊美得越发令人目眩神摇,难以移转目光,但见他冷淡得近乎无情的眼神,便知道他武功上的进境更是一日
千里,深厚难测。
师祖让他练的是「大静神功」,必须斩绝七情六欲。功力越深,越是冷血无情。从前,小师叔待他虽然冷淡,但仍保有一
丝赤子之心,常常跟他下山逛市集,他总是可以逗他笑,让他冰冷的面具融解。
而今,他对他的态度比以往随和许多,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他不再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甚至对答也比以往多,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他却感觉有一道厚重的冰墙,让他将所有人阻
隔于外。那道冰墙是如此的高大,竟让他无可摇撼。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息一声。
「睡吧。」他轻轻吩咐众人。
◆◇◆
侯雪城从入定中睁开眼睛,由洞外照入昏沉的光线可知,天色已经微晓,他双目一扫,见洞中数人各据一方,各自好眠,
只有朱靖不见人影,便起身站起。
他一动,司马俦与海无极便机警地清醒,起身服侍。侯雪城摆手,「你们自去休息,我出洞走走。」
两人答应,却一人出去打水给他梳洗,另一人服侍他穿上白狐坎肩外挂,再给他套上短靴。
侯雪城便由着他们服侍,待他们要取出膳食,仍摆手,「我出去走走,待我回来再用罢。」
他走出山洞,此时正值清晨,薄雾拢身,一阵清寒袭向他,凉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簌簌有声,也吹乱了他一头未及束冠的黑
发。
他不悦地皱皱眉,进入不远的松林中,走了没一会儿,便看见负手站在林中一尊淡紫色的人影。
「你在这里做什么?」侯雪城疑惑。
朱靖显然为了在这个宁静的林中被打扰很不悦,沉着脸转个身来,见着是他,便柔了严峻的神情,「我喜欢清晨,一日之
晨,是最美的时刻。」
「美?」他不以为然,「这个时候,是练功的最佳时刻,你耽于视觉享受,难怪功夫无甚长进,以致今日为敌所乘。」
朱靖扬了扬眉,走了过来,握住他的右手。「小师叔,你在傲神宫贵为一宫之主,大家都当你像天神般崇敬,但你毕竟不
过二十初头的年岁,便已站在天下武林的顶端,你不觉得有些寂寞吗?」
「寂寞?」侯雪城拨了拨额前不驯的黑发,「大静神功我已练至第八重,若不是你出事,我急着离宫替你解围,我早已开
始参悟第九重了。哪有时间寂寞?」
「第九重?」朱靖大惊失色。
难怪总觉得侯雪城的眼神清寒得毫无人气,原来他已练至了大静神功第八重。他原先以为以他的年岁,他至多能练到第六
重,已是前所未有的大举,毕竟历代傲神宫主,从未有人练过第八重,而已可称尊天下了。
「我在练第七重时,师父便已无能指导我,只能靠我由口诀中自行领悟摸索,所以进境慢得多,花了两年才突破到第八重
。」他诉说着自己的成就,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得意,仍然是一片死寂。
「不过师父已经很惊讶了,他说,历代从没人练过第八重,他甚是怕我会走火入魔。所以这几年,我加紧修炼冰心诀,再
过两个月,我的冰心诀便可大成,再也不怕练大静神功第九重会心魔旺盛,以致走火入魔了。」
朱靖深吸一口寒气,「再两个月?」
侯雪城点点头,「我现在仍然有些微的喜怒哀乐,无法完全控制,这是因为『冰心诀』还未大成,等两个月后,『冰心诀
』大成了,便再也不会有这种多余的情绪了。」
「你觉得这种感情很多余吗?」朱靖皱眉。
「自然,历代宫主之所以无法突破第七重的原因,就是因为生来就有这种麻烦的感情,所以不免心魔蚀体,呕血而亡。」
侯雪城像是很厌倦似的。
「师父告诉我,那种死法挺恐怖的,所以他一直不敢练第七重,因为他也练不了冰心诀。冰心诀是要七岁前就开始修行的
,所以他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了。」
朱靖沉默一会儿,「可是,你若是真的屏除了这一切的感情,就算练成了大静神功,也如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义?」
侯雪城眉一挑,「你是什么意思?」
「小师叔,我希望你不要再继续修炼『冰心诀』了。」
「你在胡说什么?」他忽然不耐烦了,在朱靖的眼神注目下,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朱靖捧住他的脸,指腹轻轻划过他的脸,原本温和的语声越发柔和,「不要再修炼『冰心诀』,我希望你有喜怒哀乐,七
情六欲,永远记得我,将我放在心上,就像我一直记挂你一般。」
侯雪城挥开他的手,退开两步,一时之间,脸色都苍白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觉得这人对他修炼武功有危险,自己的心志总被他动摇,气机随之而生。忽然间,林间弥漫着杀意,树叶簌簌有声。只
要朱靖一回答得不对,顷刻便是杀身之祸。
朱靖视而不见,大声道:「你瞧,这清晨中的松林多美,宛如人间仙境,而你却视而不见,你能够领略它的美丽吗?」
侯雪城冷冷地看了四周一眼,「美丽?」
「你从不知何谓美丽,何谓快乐。在你眼中,花就是花,有形有体有色有味,却无法体会它的美丽,就像我知道你现在是
重视我的,我不要你在两个月后,即使我在你面前,你知我是朱靖,却对我和其它人一般没有分别。」
侯雪城默然半晌,杀意收敛。「这对你很重要吗?」
朱靖温柔地替他拂去发上的梅瓣,「若有一天,我在你心中不再是特别的存在,我宁可你先一剑杀了我。」
侯雪城轻轻一叹,转移视线。低下了头。
「天越来越冷,霜降时分已过,今晚,大概会降初雪吧?」
◆◇◆
两人回山洞用过早膳,这才出发。
下了山,朱靖先命黄封在市集中买了二十多匹马,让众人分骑了。
侯雪城仍骑着自己的坐骑「惊蛰」,雪衣白马,玉箫金冠,衬着他俊美无俦的丰神,委实让人瞧得发呆。
连朱靖也看着怔住了,侯雪城问道:「什么?」
朱靖方知失态,连忙收拾精神,「没什么。」
他让左右双卫押后,自己则和侯雪城当先奔驰。
韩晚楼嫉妒得眼睛都发红了。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好,让王爷如此重视。看他的样子,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儿,即使是王爷
的师叔,以他的年岁,亦不会在武功上有多大的造诣。
这一次替他们解围,不过是仗着有两个好身手的下人帮忙罢了,有什么好骄傲的?
对了,她看不顺眼的就是这个,这男人傲岸得谁也不睬,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似的。他除了下属之外,只与王爷说话,连在
客栈吃食,也一人据一桌,由两个下属站在他身后侍候。
店小二端菜上桌,不小心碰了他一下,竟挨了司马俦一鞭,他也不拦。
韩晚楼注意到,他手上的一双薄皮白手套似乎从来没有摘下来过,原以为他怕冷,后来才发觉这人是嫌别人脏,怕碰触到
污秽。
她忍不住喃喃低骂:「眼高于顶,狗眼看人低!」
终有一天,教你知道我的厉害。她忍不住咬牙切齿,看这个阴阳怪气的男人不爽到极点。
前行的两人可不管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奔行一阵,侯雪城抬起头来,观望一阵,开口吹了一个呼哨,众人均是一怔。
忽然之间,一道白影,迅如雷亟般地向侯雪城头顶罩来,侯雪城微微抬手,似乎想要抵挡,但那白影已临头罩上。
黄封离的最近,挥鞭想将那白影打下,那白影就势一闪避开,犹如一缕银光,直射黄封而去。
黄封吃了一惊,想要闪避,已是不及。
这时,侯雪城一声清叱,白影势头倏止,反掠向侯雪城,一闪之间,已栖息在他抬起的左腕上。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雪白翎鸟,体型只比一般鸽子稍大,但顾盼之间,竟极具威势。
柳清泉自来博学,一望之下,已惊叫一声:「海东青!」
海东青性情暴戾凶残,一般的鹰鵰都不是敌手,力能撕虎裂豹,为空中之王,而其中母的海东青又比公的凶残得多。这种
鸟只产于关外,非常稀少,极难捕捉,想不到今日竟可在此见识到。
侯雪城回过头来,淡淡瞧他一眼。「你倒识货。」
这时,那只海东青昂起头来,尖锐地叫了一声,侯雪城蹙了蹙眉,轻轻地吹起口哨来,海东青也快速的鸣叫起来。
众人都看得呆了,眼看这一人一鸟口哨鸣叫彼此交错对应,你来我往,简直像在对话一般。
大家都下了马﹐怔怔地看着。韩晚楼忍不住问朱靖,「靖哥,他们在干什么?余兴节目吗?」
朱靖微笑。「他们在对话。」
「对话?」
朱靖很有耐心地解释。「这只海东青是他从小养大,叫做『疾』,只听他一人的话,只吃他喂食的东西,在天山上,是小
师叔唯一的朋友。」
这时,侯雪城转过身来。「前方二十里处,山顶上有敌人埋伏。大约三百人。」
朱靖沉吟。「我们人马已经折损大半,受伤的士兵也要时间疗养休息,看来,我们只能绕道了?」
「不必。」侯雪城淡淡地说:「海无极会去处理,我们继续前行。」
海无极闻言,躬身向主君行礼,然后身形一拔而起,倏忽不见。
韩晚楼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不把自己的下属性命看在眼里吗?三百个人,居高临下,全副武装,以逸待劳。他们占了
全部的优势,即使埋伏的人都是庸手,也不是常人可以对付得了的。
她的声音尖锐。「一个人可以对付三百个人吗?你拿人命当儿戏吗?」
侯雪城看了她一眼,根本不理会她,对朱靖说;「麻烦的不是那三百个人,即使海无极解决了这些人,前面还有一波接一
波更强的攻击,你惹的敌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有势力啊。」
朱靖只能苦笑,「只有硬顶了。」
侯雪城看他一眼,随即回身向司马俦打手势。司马俦却变了脸色。「宫主,请三思。」
侯雪城仍然没有表情,负手说;「我决定的事情,从来不曾改变过。」
司马俦暗暗叹息一声,默然不语。侯雪城从怀里拿出一把金色的短剑,递给他。「你连夜启程吧?」
司马俦仍然想做最后挣扎,「可是宫主,我和海无极奉命跟在您身边,现在无极去办事,至少等他回来才让我去吧?」
侯雪城沉下脸,「哼」了一声。
司马俦闻声登时退了一步,只是一个哼声,却让他惊慌万分,脸色苍白。
正迟疑间,朱靖开口。「小师叔,等无极回来才让司马走吧,你让司马去办什么事?」
侯雪城冷冷地说:「我交代下属,要你来插口?」
随行众人见这个白衣人无礼顶撞王爷,都相顾失色。
朱靖却微微一笑,不以为忤,「小师叔,这次你出来只带了两个人,如果全部遣走了,可没有人能服侍你的起居啦。我若
派下属来服侍你,你可也不愿他们碰你吧?」
侯雪城怔了怔。
司马俦感激地望着朱靖。背着主人,不断对他拱手致谢。
朱靖紧接着说,「再不然,让我亲身服侍小师叔起居如何?替小师叔倒茶宽衣,本王有这个荣幸吗?」
侯雪城抿着薄薄的下唇,「司马,你暂时留下来,明天一早再出发。」他振臂一扬,海东青立即高飞而起,消失不见。
他看着天空已成小小白点的爱鹰,然后看了朱靖一眼,不悦地走开。
司马俦大喜,对朱靖深深地躬身。「多谢王爷。」
朱靖微笑,「其实我恨不得你们离开,我就有机会可以好好亲近小师叔啦。」他顿了顿,「他要你去办什么事?」
司马俦叹息一声。「王爷,宫主对您非常好啊。他拿出令剑,要我调集关外分舵,所有分舵主、香主和堂主们先来相助王
爷。」
「我不知道傲神宫还有其它的分舵。」
司马俦叹息。「王爷不知道是应该的,这本是秘密,历代宫主都没有私植武力,现在傲神宫下,七十二分舵,三十五分堂
,都是近几年来,宫主花了很多心力培植的人才。」
朱靖暗暗吃惊。「你知道他为何私植武力吗?」
司马俦看了这个位分尊贵的王爷一眼。「王爷,他都是为了您啊,难道您不知道吗?」
第三章
众人连续行军了三日三夜,中间遭遇到的埋伏不计其数。官府的援军一直没有派下来,若不是侯雪城调来傲神宫的好手相
助,这里的人早已全军覆没。
侯雪城在这样的征战中仍然没有亲自动手,他通常站在高处,远远而冷冷地看着两方厮杀。即使己方的人陷于危境,他也
毫不动容。
韩晚楼无法相信世上有这样冷血的人,在厮杀拼命的,不但有王府的人,也有傲神宫调来的人马。看到自己的人马惨遭杀
害,他却连衣袂也没有飘动半分。
仍然是那样凝定而冷漠的眼神,好象在沉思什么,又好象在等待什么。但是细看他的眼睛,却仍然只有一片虚无,不带任
何情感。就像一尊漂亮却毫无感情的瓷娃娃一样。
在离入关尚剩四天路程时,他们遭到一次最强的夜袭围攻。
王府和傲神宫派来的主力都受到很大的伤亡,侯雪城仍然没有半点动容。
是夜敌人退去的当晚,他们将尸体火化成灰,看着自己的战友随风而逝,所有人的眼眶都红了。那是一种对失去战友的悲
哀,和对未来不知命运的恐惧与愤怒。
经过这次夜袭,众人都疲惫欲死,朱靖立即下令整备,离开这血染红了的森林。
他们彻夜疾行,越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头,到了天微亮,朱靖才下令停马休息。
不要说韩晚楼,整个队伍大家都欢呼出声,委实已将最后一点精力都用尽了。
因为已是白天,生火也不易被人发现,众人终于摆脱了吃干粮的命运,朱靖下令生火造饭,架立营帐。
韩晚楼无力地靠在树干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捶着快断掉的双腿。
瞥了一眼四周,没看到那个装模作样的讨厌人。他的两个下属其中一个正在一角用枯枝生火,然后在树下将那些像帝王行
辕般的道具取出,放在那张白虎皮前。数日不见的「琼仙酿」又出现了,正放置在小几上。
她游目四顾,果然看见那个男人在营地的最远处,负手而立,衣袂飘飘,白衣如雪。衬着他丰神俊美的仪表,应该宛如神
仙中人,但是看在韩晚楼眼中,却宛如魔鬼般的丑陋。
她忍不住忿恨地走过去。
即使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白衣男子也没有回头。
韩晚楼忍住气,出声唤他。「侯公子。」
侯雪城没有理会他,把玩着手中沾染露珠的娇艳花朵。
韩晚楼挑衅他。「你从不和我们一道用餐,难道我们真有那么脏吗?」
侯雪城用戴着白鹿皮手套的手指,轻轻抚弄着娇嫩的花瓣。
韩晚楼见他忽视自己,从没有遭受这样的侮辱过,脸色气得煞白。「对你而言,没有任何人值得让你多看一眼,所有人在
你眼中都只是虫蚁走兽吗?」
侯雪城终于回过头来,眼神淡淡地掠过他,又回到自己手中的花朵。专注的眼神彷佛没有任何人或事比这朵花重要。「妳
告诉我,这朵花美丽吗?」
韩晚楼握紧了拳头。「看到自己手下那么多人为你而死,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比一朵野花还不值?」
侯雪城盯着手中的花,神情丝毫没有波动。「已经没有用处的东西用完了就丢,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口吻,彷佛她问的是一个很好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