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发生这事,可是他并不迟疑。即使是现在,他也不曾后悔。
一旦动情,便是必死一途。虽然从未在意过死亡,但是,让朱靖陪着他经历这些,对他却太不公平。自己必须离开,离朱
靖越远越好,绝不能让他找到。
但是,回去天山后,再见朱靖就遥遥无期了吧?动了情的自己,注定活不了几年,他放得下朱靖吗?忍受得了不再看到那
男人对他温柔的微笑吗?侯雪城轻轻叹息一声。
这时,他感到微微寒意,抬头一看,天上竟有雪花飘落。
这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吧?他牵动嘴角的线条。身侧有株梅树,淡香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株梅树的花朵已经谢了大半,只剩下孤傲的劲枝,骄傲地挺立在天地间。
一阵风吹来,梅树微微摇晃,最后一片花瓣脱落枝头,朝他飘来。侯雪城伸出手掌,让花瓣停歇在他掌中,淡粉色的最后
一瓣梅仍然柔嫩清香,却美丽得几近凄厉,那是最后一抹残红。
这是这场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最后一瓣梅吗?侯雪城凝视着手中的梅瓣,若有所思。
「公子……」一个怯怯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他的思绪被打断,微感拂然。「什么事?」
怜怜怯怯地说:「开始下雪了,公子的衣裳单薄,如果着了凉便不好,请公子移驾回房好吗?公子若闷,我替公子念书解
闷可好?」
侯雪城强忍住不悦,朱靖说在他府里不能杀人,真是麻烦。「我再站一会儿,你先回去。」
怜怜踌躇着,想跟又不敢跟,生怕触犯眼前的男人。看着侯雪城单薄的衣裳,她柔声道:「倘若公子执意如此,那么……
那么让小婢替公子拿一件衣裳披上可好?」看到侯雪城已经不再理会她,怜怜敛衽一礼,快步离去。
侯雪城等她走了,不想让她再来打扰,便向花园深处行去。
逛了一会儿,看到道矮墙围起的一个园子竖立在不远处。园中有一栋两层高的楼房,屋身通体雪白,两侧种满了奇花异草
,整座园子被密集的樱树包围着。
他忍不住越过矮墙走进这座樱林,这样深幽雅致的处所,不知道是谁住在这里?自从和朱靖在默林的清晨相遇,他便喜欢
梅花尤胜樱花,梅花是朱靖喜欢的花,孤傲而高洁。
但此时见到樱花盛开,灿烂奔放,满林飘扬,像是合唱般地热闹,也不禁神为之夺。樱花不如梅花的孤洁矜持,却有着说
不出的艳丽娇柔,满林樱花飞扬飘舞,占满了整个视界。美丽得有种说不出的气势。
他情不自禁地走近樱林,在最大一棵樱树下站定。此时才一月初,这里的樱花竟然盛放得如此灿烂,简直叫人吃惊。他由
。怀中取出玉箫,静气凝神,轻轻地吹奏起来。
樱花精?大将军燕野怔怔地站在树后。
那个披着白衣的精灵静静站在浅红色的花雨中,清风吹起他翻飞的衣袂,在艳丽的花丛中,他沉静深郁的神情,简直叫这
一片花丛都相继黯然失色。
年轻人静静凝视天际,像大理石雕出似的脸庞有一种成熟的沧桑,寒郁而深沉。但他的眼眸却是温柔地,像是寒冬中天际
最后的一抹蓝。在他身边的时光是静止的,花雨不断地落在他的肩上、衣上,更衬得他俊美得不似凡人。
燕野远远凝立,倾听着优美的箫音,竟然痴了。
他远远听到箫声,察觉声音传来的方向竟是王府禁地,身为庆王手下第一员爱将,他立即赶了来。
是谁那么大胆?王府的人没有不知道这禁地是王爷严令过的,擅闯者死,竟有人胆敢在此处吹箫?难道是新来的下人乱闯
至此?
原想上前拿住这胆大包天的吹箫人,但一见到这人,燕野竟然再也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步也动不得。
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和气度。燕野在官场已久,遇过许多王公贵族,王族和大官都看遍了,却没看过有人如这男子
般凛然不可侵犯的清贵。
虽然在满林的樱花中,该有着说不出的春意,但是那男子彷佛遗世而独立,有如深山幽谷中的一道清瀑,那种清冽的孤高
,让美丽到使人失魂的樱林都在他面前失却了颜色。
因此,林中便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一人在园外枯立凝视,另一人伫立樱树下吹箫伴雪,竟过了半个时辰。
燕野心中十分挣扎,这美得不似真人的年轻人,他委实下不了手取他性命,但是王爷的禁令又不能等闲视之,这人究竟是
谁呢?
三日前,他从太原赶回,便连日与王爷开会商议大事,实在没有听说府里来了什么客人,而这年轻人具有如此气质,绝对
不是等闲的人物。
便在他迟疑之时,年轻人的眼光落在他身上。燕野承接了他的视线,那种凌厉的气魄和威势锋锐如刀,让他忍不住退了一
步。
这人究竟是谁?燕野不禁惊愕。
箫声静止下来,年轻人显然非常不悦,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整个林间,朝他身上压迫过来。燕野握紧自己的兵刃,知道有
这样如利刃般气势之人绝非泛泛之辈,必是绝世的高手,若是朝自己动手,生死只在一瞬。
年轻人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眼中现出讥嘲之意,正想发言,忽然胸口一痛。林间弥漫的杀气忽然散去,他手中的箫落
在地上,修长的身躯也顺着树干滑跪下来。
燕野看他按住胸口,像是很痛苦地喘息着咳嗽,不禁大是惊慌,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担心,还不及细思,已纵身至年轻人
身边,「小兄弟,你还好吗?」他伸手相扶。
那年轻人咳嗽不停,也不抬头,手中已捡起玉箫,反身直点他胸口七处大穴,攻势甚是凌厉。
燕野一惊,飞身疾退。
年轻人一招逼退敌人,也不再进袭,以玉箫支地,冷冷道:「别碰我。」
燕野仍记着这人刚才凌厉的一击,不禁暗自心惊,这人武功高强,又身处禁地之中,实在太过可疑。「阁下是何人?请报
上身分来,不然莫怪在下无礼得罪。」
那年轻人并不回答,轻轻靠在树干上喘气,白玉般俊雅的脸上有一抹病态的嫣红。燕野见他似是极痛苦,忍不住向前一步
,想探视情况,但那年轻人又玉箫一指,不让他碰触自己。
「小兄弟,我没有恶意,你是王府的客人吗?我是镇远将军燕野,让我看看你的情况吧?你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燕
野尽量让自己语气柔和。
年轻人的玉箫仍遥指着他。燕野无奈,见他衣衫单薄,薄雪仍一片片飘至他身上,脸色苍白胜雪,便解下自己的长衫,「
我不靠近你,你将这件衣裳披上好吗?」
他将长衫抛至年轻人脚下,但对方却连望都没有望一眼。
燕野不禁顿足,「你身上有病,再受到冷可不得了啊,我发誓不会加害于你,快将长衫穿上。」
年轻人终于垂下箫,那双深邃清冷的眼睛仍是没有望向他,「不需要。」他扶住树干,摇晃地直起腰,转身想离开。
他虽然拒绝他,但至少没有敌意了。燕野松口气,还待再说,一个惊叫声已经响起,「侯公子,您怎么跑到这里了?」
燕野见到那少女,知道是王爷房中的侍女怜怜,只见她站在园子外,不敢进来,神情十分焦急,「公子,此处是禁地啊,
。快些出来。」她瞥眼见到侯雪城身旁的男子,连忙下跪,「婢子见过燕将军。」燕野连忙走上前扶起她。这女子并非一
般佣仆,乃是王爷的贴身侍婢,自小服侍王爷,将来肯定要收在王爷身边做侧妃的,他可不敢受这个礼。「怜怜姑娘,这
位是什么人?是王爷的朋友吗?」
怜怜恭声道:「回燕爷,这位就是王爷的师叔,侯公子啊。」
「啊,原来是他!」燕野登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人就是侯雪城,那个九皇爷亟欲得到的人物。他是王爷的师叔,他一直以为起码该是个中年人,一直奇怪九皇爷
的爱好,现在才知道,原来竟是一名清丽至斯的年轻人。
不知怎么,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苦涩。听说,这两个月来,王爷对这病重垂危的师叔亲侍汤药,硬是将他从鬼门关中拉回
来。
在他养病的这段期间,除了老太君外,连浣花郡主想前去探视,都在门口被挡了驾,显然王爷对他极是崇敬,不允许任何
人惊扰到他,影响了病情。
想不到那个令整个王府议论纷纷的神秘人,竟是眼前这清丽冷峻的年轻人。他整整衣襟,拱手道:「镇远将军燕野见过侯
公子。」
侯雪城仍然不看他一眼,负手对怜怜道:「这里是禁地?」
「是的,王爷说过,不论是谁,擅闯者死。」怜怜很为他着急,「侯公子,求您快些出来,王爷若是震怒了是很可怕的。
」
侯雪城好整以暇地道:「可是朱靖说过,这府里除了女眷园子外,任何地方都任我随处走。」他靠坐在树下,丝毫不动,
「这屋子有人住吗?若没有人,我想进去瞧瞧。」
怜怜吓白了脸,「公子,不成的,王爷知道会要婢子脑袋的。」
侯雪城仍不动容,「朱靖生气?我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要你脑袋和我又有何关系?你去叫他来。」
他见怜怜吓得不成声,心下倒有些烦闷,只得勉力撑起身躯,扶着树干站起身。「好,我跟你离开,不过,这位将军不是
要治我擅闯之罪吗?」
燕野怔了怔,「公子只管离去,在下岂敢对王爷的尊长无礼?在下只将事情回报王爷,也就是了。」他躬身行礼。侯雪城
避开怜怜欲来搀扶的手。走了两步,却觉一阵目眩,他身躯微微一晃。。
「小心!」燕野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
侯雪城身躯一僵,反手一掌击去。掌心隐泛莹白,已经用了大静神功的内劲,虽似轻描淡写的一掌,全然不带一丝烟火气
般,但风声飙然,竟是凌厉的杀招。这一掌若是打实了,燕野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这人出手竟这般狠辣?燕野危急间勉强侧身闪过,却也被掌风逼得连退开三步,才脱离这人层层掌影。这时他已经是冷汗
涔涔。
侯雪城低低地咳嗽,缓缓抬起头来,虽然仍是扶住树干喘息着,但冷锐如刀的眼神充满说不出的威棱气魄。「倘若你再碰
我,我便不再看朱靖的面子,定然杀了你。」
燕野从未看过如此不讲理的人,忍不住怒道:「你……」
话未说完,只见侯雪城清俊的脸上全无血色,却仍有那种执拗之色,像是即使面对天下人也不退缩的倔傲。
燕野的怒气忽然烟消云散,一种莫名的怜惜涌上他的心头。他叹口气,「公子伤势尚未复原,倘若强行走动,对身体必有
伤损,末将只是想助一臂之力。」
侯雪城的语气冷峻,「我从不接受人帮忙。」他挺直身躯,一步一步走出花园。
才方踏出樱园,他的身躯就向前俯倒下去,燕野惊叫一声,不及细想便欲飞身向前。但他身形甫动,另一人却以惊鸿之势
越过了他,抢先一步将侯雪城稳稳地接在怀中。
燕野吃了一惊,直觉便要攻向对方,夺回王府贵客,但看清来人后立即收了攻势。
只见来人剑眉入鬓,气度从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王族的气质和潇洒,自然是朱靖到了。
「王爷。」他单膝下跪向来人行礼。
朱靖点点头,「燕兄弟不必多礼。」
他将自己的虎皮大氅脱下,裹住侯雪城,运气助他平抚翻涌的气血,等确定无恙后,才开口说道:「雪城,你太不听话。
」
侯雪城微惊,看清是他,便未下杀手。但他向来不让人碰触,仍然推开朱靖。「我是师叔,何必听你的话?你太放肆了,
可别失了师门尊卑。」
「你现在是病人,就要听大夫的话,大夫交代你需要静养一个月,你却不好好休息,四处走动,劳顿身躯,毫不爱惜自己
的身体。」朱靖不以为然。「之前你才说过,我可以不必叫你师叔,你忘了吗?」。
侯雪城沉下脸,给他几分颜色,这人就越发上脸。「你这是在教训我?」他试图威吓。
朱靖却板起脸,表情严肃,几乎是半教训意味道:「虽然你是师叔,但是有时太不讲理,叫人生气。我大你四岁有余,说
你几句算是劝谏,不算忤逆。」
侯雪城气得咳嗽。若是他人如此对自己说话,早就被自己一掌击毙,他暗恨自己下不了手。不知怎地,只要面对朱靖,七
情六欲便全部出笼,很难控制。
朱靖连忙拍抚他的背,弯腰将他托起。侯雪城挣扎着推他,愠怒道:「放我下来,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有事弟子服其劳,你还未康复就勉强自己行走,对身体没有好处。你爱逛哪里,我抱着你逛就是了。」朱靖分毫不动。
小心地让他的脸靠着自己的胸膛,将他身躯隐在自己大氅中。「这些日子你也该习惯了吧?」
侯雪城想想也是,这几个月来,朱靖其实和仆役没两样,换洗、更衣都由他。自小除了海无极和司马俦以外,他不曾容许
过别人这般亲近自己。
虽然朱靖的接触,有时会让自己产生灼热的不适感以外,其它都尚可忍受。与其它仆役比较,自己比较能够忍受他的触摸
。便不再挣扎。
朱靖抱着他,用脸贴了贴他额头,「你还在发烧……」忍不住紧了紧怀抱。「很难受吗?」
侯雪城对他的关心可毫不领情,道:「这点温度算什么?我随时可以打得你趴下。」
他显然一点都没有朱靖的情怀。「你靠我太近了,气息都喷到我脸上。」
他一把推开他的脸。「以后你若没有每半个时辰用盐漱口一次,就只能离我一丈远近说话。」
朱靖忍不住喷笑,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心下对他爱怜已极。他柔声道:「我知道了,你的规定我都会遵守,你是师叔
嘛。外头风大,冷着了便不好,我们回房去。」
侯雪城觉得自己处于弱势,实在不甘心,于是想扳回一城,便兴师问罪道:「你说你王府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去,那么这
里呢?我闯了你的禁地,你让下头的人来拿我吧。」
朱靖也不以为忤,看着他漂亮的黑眸微微一笑。「等你伤势好些,我亲自带你去参观。」
侯雪城想起自己过几日就要不告而别,何况一直处于下风,实在很不甘心。便道:「要就现在,你在这里藏了什么?不让
人知道吗?」。
朱靖为他的想象力摇头,「我辟这个『静芦』是要让你住的。」
他看侯雪城看着他的表情,像是看着白痴,忍不住如极力想澄清。「真的,不信我带你进去看。」
他抱着侯雪城走进园子,进了那间雪白的精舍。
一进门,侯雪城就知道朱靖没有说谎。这屋子里的摆设,简直就是完全以他的心意安置的。那一楼的花厅极宽广,没有多
余的隔间,一眼望尽,地上铺着上好的青石,石上是最高级的蜀中织锦。
花厅的尽头地上摆着一只双手合抱的汝窑花瓶,插着几枝雪白的梅花,静静吐露暗香,几上摆着文王鼎,墙上挂着自己随
意挥洒的字画,想不到他都悄悄留了下来。
整间屋子极为明亮,两面墙都开着一排窗,窗边壁顶有天青色的软烟罗垂挂下来,如烟似幻。
室内的摆设极为讲究,但显然完全不是为了接待客人而用,屋内的每一饰品、每一摆设,都像是随手放置,但又能令主人
在最舒适的状态使用。全室呈白色及天青色调,窗明几净。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白色和天青色,一向是侯雪城常使用的颜色。
侯雪城望向朱靖,虽然没有半丝感动,但是也只能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你怎知我会来?」
朱靖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先备下了。这屋子我五年前就已建好,依着你的喜好,有你的字画、你的味道,我有时心烦
意乱,过来这里走走,瞧瞧你的字画,心就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