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夫人 第二卷 冷暖自知——十三墨华

作者:十三墨华  录入:11-19

“贺即墨不想冒犯君上之罪,不想作天下罪人,皇上不降罪欺君,已是万幸,又有何颜面再在这里呆下去?”

“也更不受不起皇上这一跪,这一求。贺即墨办不到,更受不起。”

我作笑颜,笑得脸抽痛,“就此作罢吧。”

“皇上,你今日这番话,贺即墨铭刻在心里。从此往后,你我扬镳,若是哪日,皇上还有用得着贺即墨之处,定为皇上万

死不辞。”

这句话一落,便是给他判了死刑,原本紧紧束缚,此刻松懈。我一时不稳,险些往后栽倒。

面前人,俊颜苍白,已无半分血色。

身后人群窸窸窣窣,指点我如此太过分。

我抚上他手,颀长指,很凉。却也懈怠下来,我只是轻轻拉开,从他怀中挣脱。

也在转身同时,数十侍卫举了长戟,陡然挡了我去路,将我摁在地上。

我被强压在地上,胸口触地,疼得我双目发黑,“皇上可是要强将人抢回去!”

侍官说了句,“冒犯了,贺夫人。”便取了绳子,往我身上缚过来,我挣扎,喉咙里迸了几个字出来,“果然还是,圣旨

一下,便决了一切,比什么都有用!”

宫人扶着夜冷轩站了起来,他却似站立不稳,微微往后倾了倾身体,像是要倒下去。所幸有宫人相扶,才不至于跌伤。

“放开他,放开墨儿。”

他话语里乏了中气,比以往更低。侍卫却松了手。

他声若破釜沉舟,眼睛杀红,似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难掩的悲恸憔悴,掩不住的英气。

“你曾以为一开始你心便在他身上,错在我,一再妄断错解。妄用君主之权,一己之臆禁锢你在身边。赐龙袍,却给你更

大伤害;以夫人之名封禄,以女子身份将你居于天下人面前;明知你身份,却欺瞒之意以掌銮使囚你在左右。”

男子轻轻举起右手,宽大衣袍垂下来,几个宫人上前来扶时,缓缓转身。

“若离开,算是从此放你自由,从此天各一方。墨儿……”声音沙哑低沉,最后两个字,渐渐快要听不见,“走罢。”

宫人蜂拥跟上,簇拥上那一袭华服。

我愣了良久,终于抽足了力气在腿上,转身便跑,身后拥挤在一起的人群,见了我很快让开一条道路,跑出去,并没有受

多大阻隔。

转身离去的人,有无数回头来看。是对我怨怼的,或是嫌憎的神情,忽然在视线里模糊起来。

我跑出屋子,在院子里,背贴上墙,托付全身力气,也终于全然无力。

他转身时,极力隐藏的,还是被我看到了。

眼中滑落的两行清泪。

******

倚靠了许久,等到墙一侧的人似乎已散去,空空落落的院子里,脚步声清朗。

是顾朱弦。

他站在离我十数步远,就这么开口道,“贺即墨,皇上都给你跪下,成天下罪人,也就算了,何必折磨自己。”

我停下步,看了他许久,“你是来劝我么?”

“我劝你?”他哼笑一声,“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你医治灼城,你又有什么好处?有些事,与利益无关。”

他面具下神情突变,像一只秃鹫一样冷厉,“大夫悬壶济世,顾朱弦从不谋人利益,也不轻易为人医治。从祖父那代起便

世代事于岳麓宫麾下,从不更移。也因此眼见灼城从赫赫岳麓宫少宫主,变成孤身一人的杀人魔头独自过了半生,由此深

谙,有些事与利益无关,有些事后悔已晚。”

“什么意思。”

他一直死死看着我,目光如炬,“贺即墨,你今天说的那番话,我不信。”

“顾药师是局外人。”

“局外人比你看得清。贺即墨,皇上在你心里是什么,灼城对你又算什么。你是同情他么?”

我不言,侧过头不看他。

“若是同情,你不妨收起你这套。灼城是什么人,用得着你来同情?还是觉得亏欠他,是要还他的,等到以后后悔了,再

伤人至深。”

“顾药师……”我闭了闭眼睛,“不,我今日是心意已决,不会再移。”

他冷冷哼了一声,冷眼看我,转身走下去。

******

回了房,脑子里依旧如一团乱麻。事情如此荒唐芜杂,如此让人无计可施,如此无力,如此心有余悸。

没有想过要如此无情决绝,也断然没有要答应与他回去。

这算是他的苦肉计?

三十六计,一计走为上。

三十六计,还有一计,逃为上。

本着不被他言语所蛊惑,可是却真的分不清自己心。今天这番话,却是大多出于逃避,甚至最后走时,自己也像是落荒而

逃。

真正失了尊严,真正落败,一败涂地的不是夜冷轩。

是我。只一味的想要离这个君王,离开他,越远越好。也不想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牵扯。

可是却为何想要逃?他跪下时,他苦苦哀求时,他说放手时被一览无余的绝望。

对灼城,只是同情么。我闭上眼。

后悔么?默默问自己。

只要一想起对面院落,与这里隔了两间空屋里,此刻躺的人,嗓子眼里就直发酸。左侧第二根肋骨下,里面那个地方,疼

得发酸,酸得钻心。

在床上辗转许久,不想再问自己心,怕越理越无头绪,也怕寻出一个真的答案来。

也怕若问清自己的心,答案会让我更加难堪,更加无计可施。

所以,也就这样了罢。

就这样作罢了吧。

******

后来几日,也就这样一直浑浑噩噩的过去了。没事乔装打扮,到街市上走走,或者与玄凤斩月蹲在院子里说话,或在瓜藤

下摘葡萄,虫子在身上炙出红色点子来。

同是摘葡萄,玄凤完好无损,也由此为她大为嘲弄了一番。

或和月卧云守在炕边一起烧药,几个时辰药烧好了,药端出来,脸变得和月卧云一个颜色,把顾朱弦也吓了一跳。

灼城渐渐能走动,开始时让玄凤扶着他在院子里绕着葡萄架子走,后来玄凤总是莫名消失,这任务就落到我肩头。

和灼城在院子里散着步,他总执意要迈大些,说话也故作轻松,几圈下来,扶着他胳膊我的手,也涔湿了。

他着的是厚厚天蚕锦缎衣。光是看着他这样,我便要忍不住喝斥何必如此逞强,却始终狠不下心。

始终狠不下心,却又不知这样究竟算什么。

走的那日,灼城已好了许多,苍白肤色,难得眼下出现晕色。那日黄昏,月卧云和斩月在院子里打点东西,灼城逗弄临院

跑来蹭食的小肥猫,在墙角蹲了半晌,许久没有说话。我已看了他许久,他突然抬头,吓了我一跳。

一声惊呼,那只肥猫很快跃上墙,躲在屋檐角落。

“你陪我出去走走罢。还没有好好看过京城,京城美味美人都没见,这样回去未免太可惜。”

我担心他的伤,顾朱弦在门口冷冷看我一眼,顿时让我心凉了半截。沉默许久,刚要开口拒绝,灼城突然笑了,“我一直

在心里默念,小墨,你可千万不要拒绝。”

难得他如此兴致,我毫不犹豫的说好。

玄凤和斩月对视一眼,也很高兴。顾朱弦惦记灼城伤势,就算有异议,明天就走,也不得阻拦。只是又提了句,不要靠得

太近,不要过火,也就随了我们去。

灼城本着一件浅青纱衫,是初夏装束,隐没在长衫里胸前的轮廓,完美得隐约可见。我在门口守着,他出来,我默默凝视

了他胸口许久。

他站着不动,看了我许久,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察觉到他的意思,我脸不由的发烧,“宫主果然好风韵,身受重伤,还能衣不蔽体,招摇市井。”

“你要喜欢,赤身露体也无碍。”他还能笑得出声,清匀肌肤,盛夏芙蓉出水。

伸手赏了他一记暴栗,手还未收回,就被他捉去,揉弄许久,双手合十,放在嘴前,轻轻哈了口气。

初夏,气温已很高,从他口中吹出的气息,是微凉的。我心一跳,一时间以为是某种凉物,被他激得要抽回手,这时斩月

突然从里屋追了出来,嘴里喊着主公,将我与他的这个姿态一览无遗。

斩月怔怔,我迅速抽手,斩月随后拿了件白狐毛裘,“主公,你体凉,万不可出去受了寒。”

灼城神情不悦,“五月天气,本宫不想做异类。”

斩月有些无措,“主公,便是六月七月天,您往年也是这样穿衣的……”

“现在不比以前。”

斩月看看我,有些哀求一样,“主公,你身受重伤,莲毒,莲毒……”

灼城面色若寒霜,“不要再提这两个字。”

斩月立马把话吞了回去,拿着那件狐裘不知该进该退。

我看了看那狐裘,从斩月手里接过来,在手里揉弄了一番。裘上微有温热,很是温和柔软,像一只尚有气息的雪地小狐。

我问斩月,“六月七月,岳麓宫不热么?”

斩月不敢答,灼城转身拉了我便往外走。我将狐裘掖在手里,随他走出去,一路他不言。

走了许久,走到闹市红亮灯笼下,我拉住他问,“你身上一直很凉,是与莲毒有关么?”

他侧头许久,一时间看不见他的神情,过一会儿他转过头,脸上竟带了几许笑。灯火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映出几许红晕,

笑颜不再阴鹫,而是温暖异常。

我怔怔,顺着他目光看去,是一间十分热闹的小铺,名为“人知面”。小铺前摆了各色面具,来往的多是穿肚兜扎冲天小

辫的小孩子,光嫩的屁股露在外面,戴了小面具追逐嬉戏,模样甚是可爱。

他看得入迷,我有些不忍心打扰。

隔着一条街,总有人来人往阻隔视线,看不真切,我问,“怎么不走过去看看?”

他摇头,微微笑,“面具不过是少年万物,到成人这里,便成掩饰欺瞒。从赤子少年无知无识,对人毫无忌惮,到最后受

伤,缩身成欺人怕人,刺猬一般。再戴上面具,别人眼中是笑颜,世事冷暖,留给自己知道。”

我随他笑,“有时人都比不过水里鱼,鱼饮水,识冷暖,人却有时连是冷暖,是爱恨,都难辨。看似复杂,其实再简单不

过;想简单,很多事却又无法抽身而退。”

几岁大的孩童,冲天辫的小丫头们,衣不蔽体的追逐嬉闹,拍着巴掌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小调,红光灿灿,分外温暖。

第六十五章 冷暖自知(二)

卖糖葫芦的小贩从小巷里,抗着慢慢一肩膀的红色糖果走过,嬉闹的光腚小孩子苦闹着要大人买糖葫芦,拉扯着衣袖,拾

起几个铜板,一人手里一串,欢欣跳跃着穿街过巷。

灼城突然低头,在我腰间摸了摸。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不轨,大叫,“你干什么!”

他扶着我肩膀直了身体,手里举起钱袋子,在我眼睛前面晃了晃,银子在里面哗啦作响,“本宫饿了,想吃东西,没有银

子,只好先拿你的。”

他说着本宫,略略低头,凑近我晃钱袋子时的神情,却像是未脱稚气的小孩。

随后拽起我跑了好几条街,追上卖糖葫芦的小贩,一锭碎银子,把小贩整个葫芦靶都抗了下来。

抱着靶和他坐在街边屋檐下,他看了看我手中的靶,“早知把玄凤带上……”

我顿时语塞,“堂堂大丈夫,连抗东西都要女人来做。”

“……玄凤喜欢吃这个,要是她来,会很高兴。”他继续往下说。

我再无言,默默取下染了膏糖红彤彤的果子,塞了一个进嘴里。

亲手拭亲,挚爱死于自己手下,却不能克制,那般痛,这么多年独自煎熬过来,夜夜梦里,也会被鬼魅缠身。

越痛苦,越孤寂,便对身边人越好。而自身莲毒入魔,却怎么都治不好。

甜在嘴里散去,余下的酸,酸得我两颊抽痛。我躬了身子捂住两颊,缓了好久,他却没有察觉。

我咳了两声,“等等统统给玄凤带回去,没有你的了。”

他侧头看我,眼微微眯起,又是新月一样,平日里一半大小,有些魑魅。

我看得有些发痴,他已伸手来,触在我唇边,一手拖起我脸颊,一手抵在我身侧,缓缓靠过来。唇上还有些甜意,口中是

未散去酸味,随后覆上微凉。

他将我脸捧在手心,在唇上轻轻一吻,凉意包拢,柔和的揉弄,辗转舔舐。

我怔了许久,蝉翼一样的睫毛轻轻颤动,扑在我脸颊上。

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两人情迷意乱,突然听的一阵孩童惊叫,“啊啊,那个哥哥在和那个哥哥亲亲,两个漂亮哥哥一边

吃糖葫芦一边亲亲!”

我顿时心绪大乱,一把将他推开,墙角的糖葫芦洒落一地。

另外一个头顶留了巴掌大小揪揪的小胖娃,在屁股后面抓了抓,“坐在地上那个哥哥吃糖葫芦,不要白衣服的哥哥吃,白

衣服的哥哥就要去抢。”

穿肚兜的胖小子小爪子乱挥,杏目圆瞪,“爹爹说了,嘴对嘴就是亲亲,就是亲亲!”

灼城直起身来,因为刚才,薄唇上留下几抹浅浅的红。他用手擦了擦,半蹲坐下来,朝那个胖小子招招手。

白白嫩嫩的两个小丸子,立刻一前一后的排到他面前。

见他脸色不大好,眉头都不皱一下,以为他会对两个小孩子动怒开杀戮,我吓得一把拉过两个小肉丸,蹲坐下来。

他视我为无物,一手抹在小家伙头上一阵乱揉,小孩子受不足力,两只脚在地上跳舞一样摆来摆去。

“想吃糖葫芦么?”

红色小诱惑,诱得小家伙外焦里嫩,鼻涕口水一道淌。毫不犹豫的,头点得似拨浪鼓。

“要亲一下,再给你。”

小家伙着魔了一样,在灼城脸上亲了一口,杏子眼钉在灼城脸上离不开了,小脸蛋红得像蜜桃,捉着一大串糖葫芦跑开,

脚都快立不稳。

第二个小家伙候上来,眼巴巴的望着糖葫芦,眼都快直了,像只粉嫩嫩的小金鱼。

灼城却又不理他,指着前面跑走的那个,“按在地上,亲一口,才有得吃。”

小家伙点点头,立马撒丫子追了上去。两只粉嫩嫩的小肉包子一前一后,追得很是欢心。

我看得瞠目结舌,灼城已回头来,唇上未拭尽的一抹红,映得面前男子如饮血一样妖冶。

他舔了舔唇角,微微笑。

我瞬时惊呆,顿时忍不住向他伸了手去,指尖触在唇角,他笑凝滞。

换了笑的是我,似调戏良女一般,“姑娘笑得真漂亮,像九天仙女,让爷香一个。”

随后俯身靠过去,齿唇间香甜萦绕。

******

天色渐沉,本有些闷热的天,五月末,天色说变脸就变脸,不时间闪电划过天际,惊雷阵阵。街上行人都提了衣衫,屋檐

下满是避雨的人。

和灼城躲在屋檐,看着街道上以随身携带的东西挡在头顶遮雨,急匆匆来来去去的人。水扑地面,泥土气息扑面。

站的屋檐是一间热食小店,因为滂沱大雨的关系,店里生意好得出奇,桌椅挤满人,墙边也立了不少人。

雨天温度骤然冷下来,捧一碗热汤面,从肚子里可以暖到心里。

人渐渐多了,和灼城守在小桌角落里,一人一碗清汤面,味道并不好,却分外眷恋那分温度。

一边喝着热汤,我搓着有些发凉的手臂。墙角堆了糖葫芦,不少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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