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舟随后走进来,对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在这里他是不受欢迎的人,他待了一会儿,也觉得不自在,招呼杨泱过来
,“我先回宾馆,你在这里好好守着,要照顾好妈妈和弟弟,有什么事马上通知我。”
临走前,杨继舟看了一眼乔素月,对方也正好看着他。
他给乔素月递了个眼色,她犹豫了片刻就跟了出去。
灵堂里进进出出有很多宾客,有外公的旧识,也有妈妈和舅舅的朋友。
杨泱上了一柱香,磕了几个头,有长辈来给他挂上孝,很快他就和周围的人一样全身素净了。
有个女人来到灵堂前,祭拜完毕后,她转头看了杨泱一眼。
杨泱抬起头,看见她就愣住了,竟然是她,姜迪风。
她身边一个男人拉住她的手,她低头,男人朝杨泱看过来,一切了然的眼神。
杨泱走了过去,姜迪风有些不安,男人倒是很镇定,率先对杨泱开口,“节哀。”
杨泱说:“谢谢。”
他看着姜迪风,对她微微一笑。
她眼睛一红,也报以微笑。
杨泱平静地看着他们双双离开,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一切的恩恩怨怨都没有意义了。
夜里要守灵,熬了半宿杨皓有点撑不住,杨泱让他去睡会,他摇头,倔强地不肯离开。
他看着外公的遗像,沙哑着声音说,“哥,以后是不是都得这样啊?”
“什么这样?”
“我年纪是最小的,我会看着你们一个一个这么离开吧?太残忍了,我受不了这样……”
杨泱揽着他的头,“你放心,哥打算要活一百岁,我最后一个走,让我来送你们好了。”
杨皓靠在他的肩膀上又哭起来。
“你长大了,是个男人了,以后哥和爸爸不在身边的时候,只有你能保护妈妈了,所以你要坚强,知道吗?”
白天杨泱在内厅小睡了一会,就被隔壁的声音吵醒了,妈妈正和两位舅妈还几个叔公在为遗产分配的事情争论。
外公生前最疼爱妈妈,她离婚后,外公立刻把她接回家。她一个女人又带着儿子,外公念她凄苦,给她的关爱超过了两个
儿子。这一次他的遗嘱里,又把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她,这对其他亲戚来说是很不公平,他们不满也是情有可原的。
在两位嫂嫂的责难下,乔素月一言不发。她本是个好强的人,却很平静地忍受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杨泱听不下去了,走了进去。“妈,发生什么事了?”他刻意站到妈妈身边,面对着婶婶他们。
妈妈拿出一串钥匙,递给他,“你带两位舅妈回家去,屋里的东西,她们看上什么,就让她们拿走吧。”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拿走,那本来就是我们的……”大舅妈不服气地嚷,二舅妈碰了碰她,阻止她说下去。
“快去吧。”乔素月又叮嘱了杨泱一次。
“妈,那是外公留给你的!”杨泱不愿妥协。
“那些都不重要,”乔素月握了握他的手,“听我的,快去吧。”
一进了屋,舅妈和他们带来的人在家里到处搬东西。
杨泱在外公的书房里待着。书房里有不少收藏品,都是外公最珍爱的。但是杨泱神情严肃地坐在这里,那些人都有些顾忌
,不敢贸然闯进来。
杨泱翻开桌上的纸,是外公写的字,他轻轻地放好。拉开抽屉,看见几个相框。其中有一个是他和杨皓小时候跟外公的合
影。
那年外公教他们书法,他和杨皓满脸都是墨迹,后来连外公的脸上都弄上了不少。照片里两小一老三个人,都花着脸。在
杨泱印象中外公一直是个威严的人,可这照片上却是那么的慈爱。
30.遗憾
傍晚下起了小雨,淋湿了灵幡。
杨皓拉了拉杨泱的衣袖,“颖凡哥来了。”
颖凡顾忌着陌生的环境没有上前,不安的双眼在人群里迅速地找着,直到看见杨泱。
杨泱拉着他的手走进屋里,擦掉他头发上的雨水。
颖凡轻轻地挣脱掉他的手,很快又被握住。
杨泱不愿放开他,这个昨天晚上还在电话里和他说话的人,今天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颖凡在遗像前鞠了个躬,就退到了角落,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他。
他的目光追随着杨泱,连乔素月来到身边他都没有立刻发现。
乔素月说:“谢谢你这么远还赶过来,路上辛苦了吧。”
“不辛苦。”他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晚上就请你住在家里吧,我这就去安排客房。”
“不用麻烦了,我已经定了旅馆。”颖凡条件反射地撒了谎,其实他一下飞机就立刻赶来了,连气都没有歇。
“不行,你是贵客,怎么能让你住在外面呢。”乔素月轻柔的声音有着不可抗拒的强势,她弯腰去提颖凡脚边的行李,颖
凡赶紧拉住她的手,“阿姨,不麻烦……”
颖凡半强迫地被带到了屋里,小保姆送来一杯热茶和毛巾。刚才在外面被冻得麻木了他还没察觉,一进到屋里才发现自己
的手都僵了。
乔家的房子是上了年头的老屋,有一股潮湿陈旧的气味。被子倒是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颖凡翻来覆去,心中的疲
倦和不安交错着,怎么也睡不着。
他这次出来只请了两天的假,只能待一晚,明天一早就得返程。电话里杨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好,他不放心,一定要来看
看他才行。
门被敲了一下,杨泱推门进来,一言不发上了床,抱住颖凡。
颖凡问他:“累吗?”
杨泱点头,颖凡摸着他的眉角。
过了一会,颖凡的手湿了,杨泱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一脸。
“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我来晚了。”
杨泱前半夜都在说话,他的意识散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妈妈是外公的掌上明珠,在三兄妹中她最聪明也最像他,她从小到大都没让他失望过,除了找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女婿。
总所周知,外公一直都不喜欢爸爸,认为这个小流氓怎么能配得上他的女儿,妈妈和爸爸后来就私奔了。直到杨泱出生,
两家人才恢复了来往,外公很疼杨泱,也原谅了妈妈,却始终不肯接受爸爸。
爸爸表面上忍气吞声,暗暗发誓要做出一番事业,要让乔家的人刮目相看。但那时他在学校里也并不如意,处处被人欺压
,他的脾气就是从那时变得越来越糟。他和妈妈经常吵架,终于有一天,他打了妈妈一个耳光。
妈妈那样的大家闺秀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不管爸爸怎么道歉,她还是坚持搬出了家,住进了学校的员工宿舍。
妈妈再怎么生爸爸的气,还是反复地叮嘱杨泱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外公,可在杨泱的心目中外公就是神,什么难事都能
解决,要是外公能做主,教训一下爸爸,让妈妈解气,然后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和好如初了。
于是杨泱天真地给外公打了电话。
外公带着两个舅舅来了,两个舅舅一进门就把爸爸打倒在地,摁着他的头不让他起来,爸爸满脸都是血。
那个画面直到现在杨泱想起来都还心惊肉跳,他能清楚地感受那一刻爸爸的心里的恨意和屈辱。
外公带走了妈妈和杨皓,他伸手来拉杨泱的时候,被杨泱甩开了。
杨泱给他的是一个仇恨的眼神。
他恨他,他拆散了他们的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和他好好地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有再好好地看他一眼。”
其实到现在恨和爱的界限都模糊了,心里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遗憾。
颖凡搂着杨泱的手臂都已经僵硬了,胸口也湿了一大片。
“凡,将来和我同时死吧,陪我到最后,好不好?”
“好。”颖凡没有犹豫就回答了。
两人用尽所有力量般的拥抱了一阵,心都在颤抖。
杨泱几乎三天三夜没有闭眼了,已经到了极限,这一睡就是不醒人事,颖凡离开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察觉。
颖凡走出乔家没多远,身后响起了喇叭声,他回头一看,乔素月正开着车慢慢地跟上来。
她探出头,“这里不好找车,我送你吧。”
颖凡无法拒绝,忐忑不安地上了车。
“系好安全带。”乔素月伸手过来。
其实她并不可怕,态度还很友善,可一想到她是杨泱的母亲,她越是对他好他越不能安心。
虽然只待了半天,他已经感到这里是个和自己的家完全不同的复杂大家族,乔素月也和自己的妈妈不同,是一个只看她的
眼睛就会知道这是个饱受煎熬的女人,幸好她的气质很娴静,不会给人歇斯底里的感觉。
颖凡上车只是缓兵之计,他不敢让她送自得太远,“阿姨,你可以在车站放下我,从那里开始的路我都很清楚。”
“没关系,你不用在意,其实我也想和你说说话。跟我说说杨泱的事吧,你们怎么认识的?”
“……是同学。”
看他还放不开,她说,“他是不是很能闯祸啊,他从小就是不得安生的。”
她先说了一些杨泱小时候的事,缓和了下气氛,颖凡才告诉了她开学时那件事,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这件事说,他
连杨泱都没告诉过,杨泱还一直以为他们认识是在宿舍里呢。
她一听到杨继舟打杨泱的时候,情绪有点失控,“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坏毛病几十年都改不了!”
虽然她很快就平静下来,颖凡后来还是只拣好的事说给她听了,她听得很认真,偶尔发表一下总结,不愧是杨泱的妈妈,
总是一针见血,颖凡也不禁莞尔。
到了机场,时间比颖凡预计的早得多。他换了登机牌,跑回乔素月的身边。
“阿姨,谢谢您送我。”他抬头看了看时间,“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他觉得她今天应该不单单是送行这么简单。
“不能坐了,我还得赶回去呢。”
颖凡有点意外,“……这实在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是我想送你的,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颖凡像做错事似的不敢看她。
“我一看见你,就感觉得到你是真心对杨泱的,”她说,“谢谢你,那么爱我的儿子。”
颖凡垂下眼睛后轻轻拾起头。
“哎,怎么了这是。”她替颖凡擦掉眼泪。
泪水不断地流出来,颖凡没有拒绝她温柔的手指。
31.从零开始
杨泱在那边陪了他妈妈半个多月才回来。
画廊里人事变动很大,走了很多些人,连袁俊都不常来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丽娜姐是最忙的人,整天电话不停,走路
风风火火,路过杨泱身边都没空看他。
杨泱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没什么实际的事做,却一直没有接到解聘之类的通知。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的反应很消极,
有事就做没事就走人。
这次回来他变得特别脆弱,对颖凡的依赖到了极点。而且与上班时得过且过不同,他非常积极地参加朋友聚会,没有聚会
他自己就牵头,而且总是要把颖凡拉着一起,一刻也不愿意跟他分开。
他好像要用爱人和朋友把自己包围起来,逃避那些他不想面对的事。
颖凡念及他也许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也尽量顺着他的意。颖凡就像是他的影子,他和朋友在玩闹的时候,颖凡都坐在旁
边看着。
本来杨泱的朋友和颖凡一直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仅仅知道对方的存在,并不深交。这样的聚会对颖凡来说绝对不是
什么快乐的事,他和他们的思维实在对不上路,完全融不进去。有时看着杨泱胡闹过分了,虽然他不会去扫兴地去阻止,
但是大家都知道,他非常的不高兴。
但是不管聚会的时候再怎么板着脸,只剩下他和杨泱独处的时候,他对杨泱比以前更好,笑容不少给,拥抱亲吻,热情一
点都不输给杨泱。
既然他没明说,杨泱就装着不知道,依旧每次拉他出去。
两人像是默默较劲,比较沉不住气的是杨泱,他心里憋闷,却总找不到机会爆发。
直到沈纳过生日的那天。
号称万人迷的沈大帅哥,26岁仍旧是单身,至今还没有人见过他春心动荡的样子,大家要他赶紧找个人,青春是蹉跎不得
的。沈绯三岁的女儿抱着舅舅的脖子说将来长大了要嫁给舅舅,沈纳开心地点头,结果被沈绯一巴掌打过去,说“连自己
的侄女都不放过,变态!”
吃过晚饭大家兴致高昂地打算出去玩点别的,颖凡找到唯一比较冷静的小杜,说他不去了。
小杜看了看正和沈纳搂着哥俩好的杨泱。“好吧,我一会儿告诉他们你走了。”
但是颖凡还没走出多远,就被追出来的杨泱叫住了。
“贺颖凡!”
颖凡以为他生气了。
“为什么不和我们去玩?”他的口气还算平静。
“我在的话,你们不会玩得尽兴吧。”
杨泱盯着他,“好,你走吧。”不等颖凡回答,他就转身离开。
杨泱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他带着浓重的烟酒味爬上床,双手撑在颖凡身体两侧,颖凡睁大眼和他对视。
“我有话要跟你说。”他把颖凡揪起来,“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在的话,我们不会玩得尽兴’?我想要你融
进我的生活有什么不对?你就这么不给面子,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多花一点心思去了解他们,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
“你的朋友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喜欢你的人不一定就会喜欢我,同样你喜欢的人也别勉强我去喜欢。”
“难道你就要这样泾渭分明地跟我一起生活?朋友爱人家人各自一个世界?”
“为什么不可以,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你连尝试一下都不愿意吗?”杨泱忽然好像很没自信地低声说,“就算是为了我?”
颖凡也沉了声音,“杨泱,我有勉强过你做什么事吗?”
杨泱呆了片刻,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离开了床走进浴室。
几分钟后他裹着一身寒冷的水汽回来,一头倒在了床上。
杨泱僵硬地背对着颖凡躺着,他似乎从夜里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变过。
颖凡把自己的被子拉过去,盖住他的背。
下班回家很意外地发现杨泱还躺在床上,颖凡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赶紧去摸他的额头。
“回来了?”杨泱并没有生病,还朝他笑。
第二天,杨泱还是在家,依旧是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没有换。
颖凡捡起一地的杂志,随口问,“你这两天是不是都没有出过门?”
“是啊。”杨泱回答。
颖凡皱眉,“你这是干什么?不上班了吗?”
“我没告诉过你吗?我被解雇了。”
颖凡惊讶地张大了眼,杨泱笑了,“骗你的。”
颖凡无力,“别乱开玩笑了。”
“好吧,不开玩笑。”杨泱正色说,“我哪里都不想去了,我只想留这里。因为我一出去就成了别的世界的人,你就会不
理我了。”
他盯着天花板,脸色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