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翡一个人走在宫廊里,脑中却一直想着洛炎在那片嫣红血色里苍白的脸,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心跳停顿,无端的慌
起来。
他也会有慌张的时候?那种揪住呼吸的可怕感觉,从长卿死后便再没有过,可那时候为什么……
洛炎……不就是一世兄弟吗?
还能有别的什么……
“哟,洛首辅!”
洛翡停住脚,浑乱的大脑在见到来人长相后立刻的清醒过来。
“尚黎。”他负手于后,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四下无人,叫什么首辅。”
尚黎愉悦的笑着,靠近他的时候抽了抽鼻翼,奇到:“似乎又闻到一只天庭鹰犬的味道。”
“你过来就为展示你堪比灵犬一样的嗅觉?”
“啧啧,不过是闻到血腥了过来瞧瞧。毕竟是在皇宫,我怎么也是个王爷,帮皇帝保这天下皇城是理所应当的。”尚黎笑
得无辜极了,冲他摆了摆手。
“理所应当?”洛翡怒极反笑,“当初若不是你理所应当的‘礼物’,长卿也不至于因无法涅盘而神魂尽消。”
尚黎听他这样说着,脸上笑意尽数收起,表情淡漠里带着微微难受。
“若知道那个是他的神魂之所,我也不会——”
“不会如何?不会为一时醋意而误他性命?哼,延习尚黎之名又有何用,他毫无前生记忆,故人新友对他而言根本就没差
别。”洛翡抢了话,想起当初仙魔大战时的种种,漂亮的眼睛眯起来,对面前的男人越加的憎恶。
尚黎眼中一黯,不多时却收好了怅然的表情,继续笑道:“咱俩还真是有缘,长卿神人两世都遇上了咱们,就不知这一世
里,他会属意于谁了。”
他清清浅浅的笑,意味深长的模样在洛翡看来却是一纸战书,挑战着他的容忍底线。
“无聊至极。”他玩着手里的玉骨扇,一脸冷峻。
“活得太久,日子本就无聊透顶。”尚黎舔舔唇,抹上一层艳丽的红,“你大概也看出来,我元神渐薄,这所剩无多的命
已经应不了和他的生生世世的希望。不过——”
洛翡听着他这一声‘不过’,抬眼看见他脸上势在必得的笑容,那种埋下千百陷阱只等着猎物入圈套的狐狸笑容。
“不过如何?连命都没了,你还能如何?”
尚黎但笑不语,隔一阵便仰了头瞅着顶上随风而舞的杨枝,稀稀密密的光点映在他的脸上,透出一股迷离的苍白。
洛翡微惊,虽然知道他大限将至,却不知竟虚弱到形神欲分的地步。
许久,尚黎轻轻的叹出一声:“我用尽一生来追逐他,横竖都要死,那我必然要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葬礼。”
洛翡不语,安静片刻后却突然扬唇而笑。
永世难忘是哪一世?今生完结,只要饮过孟婆茶,过去奈何桥,不也一样前世今生一忘成空。执着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上,看来这位魔尊是真的神智不清了。
19 王对王(二)
想到这儿,洛翡再无意与他交谈下去,便道:“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
尚黎笑起来,正要说话,却看见他背后行来的一抹月白身影。
是伍长修。
他眼光立时清明起来,不覆之前的恍惚悠长,连那笑,也意味深长的深刻。
“伍长修见过王爷、首辅大人。”
洛翡神情瞬间柔和下来,转过身扶他起来,问:“不是说要起手药稿,脱不开身吗?”
伍长修从怀中摸出只坠有一颗白玉珠子的腰牌,回道:“是吏部的洛大人掉的,我拿去还他。”
边说着,他边把视线投到两人身后的尚黎脸上,发现洛翡越对他温言细语,那位王爷脸上的笑便越加的飞扬。
“何必劳神,学吏任期已满,他也再用不着这东西了。”洛翡说完便要丢,身后的尚黎倒是开口了。
“也是,伍太医不必再过去了,本王正好要过去吏部一趟。”
伍长修略略的张大了眼,看着这两个以自己舒眉淡笑的人,不知两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尚黎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腰牌。
他一手拖着伍长修的手,一手从他手里暧昧的划过,肌肤的温热在接触里变得炽烫人心。
洛翡在一旁看着,眼光投到那个被轻薄的伍长修脸上。
伍长修只是微惊了一下,神情瞬间又恢复正常,淡淡的笑着。洛翡弯起唇,想起之前在药房里自己握着他光裸的手臂时他
脸上腾起的红云与羞赧——这一回尚黎是打错算盘了。
“伍太医不是还要回去药房?我差点忘记来这儿的原因了。”
伍长修转过脸看着他,看他言辞婉转,明白过来有私下的话要说,便恍然大悟道:“长修忘了给首辅大人切好的薰片了。
”
“我自个儿去拿。”洛翡转过身,“王爷,臣告退了。”
“王爷,长修也告退。”
尚黎沉默的看着这两人你言我语,脸上的笑渐渐散去,只剩下静默的表情和唇角坚持的最后轻笑。
洛翡擦过他的身侧,和伍长修并肩而去。
明明知道不是他……
尚黎伸手按在胸口之上,压着那一阵疼痛无法舒散。
明明知道不是,可看着他们并肩离开,心里却还是会痛……
就像那日,愤怒中的天帝东君带着酒醉的长卿一齐走出飞鹏宫的时候一样,心里的疼像锯齿不断割着,不断的夺去他的神
智。就因为那时的冲动,才导致后来无法挽回的长卿的死……
他神色黯然的自嘲,洛翡至少有一句话说得对——
是他害死了长卿。
“王爷?”
手臂被人抓住,眼前现出一张担忧的脸。
黑色的眼睛,清秀的眉眼,一脸担忧疑惑的神色……
“……长卿?”
他喉头发紧,呼吸停滞的抓住了眼前那个人,生怕他如夜梦一样转眼消失。
“王爷,”那人皱皱眉,却并没推开他,“我是洛炎。”
尚黎停住动作,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的沉默以对好一阵。
“洛炎。”尚黎弯起笑,镇定的问,“你不是应该在吏部?”
洛炎不好意思的拍拍自己的朝服下摆:“我把行走牌掉了。”
“是这个?”尚黎摊开手。
洛炎眼睛一亮,笑咪咪的接了过来:“原来是你捡到了。”他欢喜的别回自己腰上,又说,“多谢王爷了。”
尚黎看着他喜悦的表情,眼中也沾上笑意:“要怎么答谢我?”
“王爷财势倾国,还有什么要不到的?不过你说,我能拿出来便给你。”
洛炎大大咧咧的说着,负着手,仰着脸准备听他的要求。
尚黎一时说不出话,只剩下僵硬的笑挂在唇角。
同样是虚情假意的笑,刚才面对着洛翡他们是心中微苦,而现在却是激动难耐。
面前这位青葱少年,眉眼平常,可那一举一动间流露的随意率性,清如月光的眼神却和当年的长卿毫无二致。
连说的话,都像得可怕。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拉着他的一绺黑发,叹息一样说——
“我要碧罗池边的金色昆华。”
“啥?”洛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天宫禁地,碧罗池的金色昆华。”尚黎抓住他的肩膀,另一手顺着他垂下的手臂摸到掌心,然后牢牢握住。
两具身体紧紧的贴在一起,脚下有气流腾空而上,震得两人衣袖翻飞,黑发舞动。
洛炎大惊失色的抓住尚黎的前襟,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听到白玉鸟的声音。
祥和悠长的鸟鸣……
震动三界的声音……
黑暗如浪滔一涌而上,没过头顶,洛炎软软倒在尚黎的怀里,晕了过去。
尚黎抱着他,视若珍宝一样的轻轻搂着,唇落在他的头顶,珍惜的亲吻着。
“你不能再跟着他走了,这一回,你是我的。”
在我最后的一点生命里,醒来吧。
——第一卷·人间篇·完——
第二卷:尚黎
01 依恋
九天,碧罗池。
青鸾慢慢的收起巨大的翅膀,露出云层里相依而寐的两人。
黑发交缠,美丽的流光像绸缎一样映射在两人的身上,溅点光芒。
青鸾仰颈而鸣,声音预卜着天下祥瑞。
一只手从宽敞的袖里探出来,手臂轻轻的抬起来,直指低鸣的青鸾。
“青鸾,闭嘴。”
青鸾立刻收了翅,无聊的伏在云端之上,偶尔眨眨眼吐吐气。
长卿看到它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身体的震动吵醒了怀里沉睡的男子。
“长卿?”
他睁开眼,无意识的往旁边的胸膛靠了过去,在上面撒娇一样的摩蹭。
长卿好香,比观音的香竹味儿还要香。
“再多睡会儿。”长卿招来青鸾,让它把温暖的羽翼重新覆到他的身上。
这碧罗池是上古圣地,任何术咒都起不了作用。
东君摇摇头,贪婪的吸着他身上的味道,紧紧的抱着他。
“我睡好了。”
“才不过两个时辰。”
“那也睡好了。”
长卿无奈,看着他耍赖一样的脸。
“那就起来,回灵霄去,传令鸟都来过好几回了。”
“我不想离开长卿,一直睡在这儿就好了。”
长卿沉默一阵,缓慢却坚决的推开他站了起来。
被推开的东君脸色慌乱,想要拉住拂到面前的衣摆。
“松开。”
东君被他叫得手一抖,衣摆滑过掌心,重新垂到长卿的脚下。
他心慌意乱的抬起头看他,一身素白的长卿,临风而立,眉眼清灵,可那双总是微笑宠溺的眼睛却隐隐的透着不悦。
“当初接下王座成了天帝的时候,你在焚神碑下是怎么说的?”
东君不语,垂着头一脸沮丧。
那时候,不过是为了让积劳成疾的他能够好好休息而已……
“这天地是我交到你手上的,你是要他们说我识人不清,误这苍生轮回吗?”
东君听到这话,睁大了眼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
长卿也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可不这样他不会回去灵霄,近来魔族一直坐大,不断扩大的领界已经侵扰到下界凡间的正常
运转。
东君既是天帝——
“我知道了。”
东君跟着起来,垂下的长发挡住他的表情。
长卿看着他沉默的拿起天帝的墨色长袍,一声不吭的穿上系好。
“东君。”他轻声唤他。
不是不知道他的苦,不是不知道他的想念,不是不知道……
他一直依赖着自己。
“东君?”
他叹口气,走到正与头上的灵冠抗争着的男人身旁,想要掰过脸看他的表情他却倔强的别过了脸。
还在闹别扭。
他伸出手,径直动手帮他理好了灵冠与绶带。
都过了这么久,这个君临天下的人却还像个孩子一样,永远不知道这身天帝祭服怎么穿。
“今天,魔族的新任魔尊要来,好好的处理完了再过来。”长卿宠溺的从身后抱了抱他。
东君还是低着头,却没有抵抗的任他抱了抱。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他说。
“谁?”
“魔尊尚黎。”
长卿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在他还是天帝的时候,魔族还是一团散砂,根本没个能打头的人出来。在他看来,只要在一盘
散砂里随意滴上一滴水,便能轻易集结那些砂砬,那个尚黎不过是生在逢时罢了。
“让青鸾跟着你去。”他回头招过青鸾。
青鸾扭了扭身体,从铺天盖地的巨鸟变成小小的一团青色,不多久,那团青色便幻出一具人形。
漂亮的长相,娇媚无双的眼神。
“好啊!”青鸾笑逐颜开的站到东君身旁,冲着长卿笑。
长卿摇头轻笑,继续理着东君被衣服缠住的长发:“青鸾跟着我许久,有他在你身边,若有什么事,我会在第一刻知道。
”
东君终于不再别扭,在长卿拍了拍他的肩,示意可以离开后他出手紧紧的抱住了他。
“长卿,我会为你守住这片天地。”
02 羁绊
长卿无事,沿着这若大的碧罗池缓缓而走。
昆华树干翠绿而莹润,结出的昆华果透明晶莹,能一眼看到里面夹着的两颗银色种子。他伸直手摘下一颗昆华果,拿在手
里细细的把玩。
记得,他就是在这个天宫禁地看到了那时候的天帝以及他膝上趴着午睡的东君,那么小小的一个,软软的缩成一团肉球,
偶尔翻个身在他父皇的衣摆抹上一滩水渍。
天帝白陬没有迁怒于他的误闯,反而对着他温和的扬起了笑。
他一介小神,只图永世的安宁与平静,对于这位天地共主根本无从谈话。白陬却轻轻笑着,低头弄醒了香梦中的儿子,小
东君扁扁嘴,委屈的大哭起来,小小的拳头放在脸侧,哭得小脸通红。
——长卿,过来。
他看到白陬朝他招手,于是走了过去,刚到他们父子身边,白陬便把怀里大哭的小东君交到他手上。
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触感,小小的温热的身体,他手忙脚乱的抱住了东君,便再不知道要怎么做下一步。
奇怪的是,小东君明明还停不住的在抽噎,可那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水气氤氲的望着自己。清澈的纯黑眼睛,和他父亲
如出一辙的蛊惑人心的美貌。
——长卿,他是东君。
白陬轻笑着看着他,怀里的东君也跟着笑起来,格格格格的揪住了他的前襟,兴奋的在他怀里蹦。
——奇,卿。
小小的东君,第一次开口居然是叫他的名字,天帝白陬惊讶之余笑得更是温柔,一脸疼爱的抚着儿子的黑色短发。
——东君喜欢你。
他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白陬又说了长长的一番话,他越听便越是惊讶。
——长卿一介小神,连四方武将的座下将神都算不上。
话未说完,白陬却从他手里接过了东君,东君向他伸着手,小脸上风雨欲来,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也跟着他的表情心疼起
来。
白陬安抚的拍着撅嘴欲哭的东君,一双温和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
——那就往上爬,爬到你可以只手遮天的地方。
长卿沉默的看着手中的这颗昆华,碧罗池风起,卷住他的长发白衫,他一直安静的站着,神色寥然。
他终于爬到可以为东君撑起一方天地的位置,终于到了这可以只手遮天的王座,可……
如白陬所愿,他在东君还未成长到足够强大的时候肩负起了这四方天地,让它不致于落到它人之手。
长卿……我会为你守住这片天地……
他突然扬唇而笑,到底,是谁为谁而守?
东君没有幼时的记忆,却如那时一般的粘他,事事以他为先,他本是个该翱翔天宇的龙,却被他硬生生囚在这天地间。
白陬,这一切,都在你的预见里。从那一天的误闯碧罗池到后来东君即位,每一样都不脱你的精心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