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唐黎才发现习武半年的郁沉影已经超越了吊儿郎当的自己,这样的突飞猛进只源于深植的仇恨。
唐黎也开始认真起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了比郁沉影强那么一点点,好有本事绑了他强迫他听从自己的教诲而已。
那个时侯唐黎最常用的几句话,总结起来无非就是“我知道你不能原谅那些人,可是能活着的人都不容易,不如想开一点
珍惜眼前的幸福。复仇永远得不偿失,退一步虽然怨愤不甘却也海阔天空,希望你不要铸成大错才去后悔。”
谁想十年之后,这几句话却成了郁沉影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却被他一次次忽略的魔咒,那时他早已忘记了他曾经拥有过的这
样纯洁而珍贵的想法。
在深冬的暮雪下,唐黎听到白衣郑天问对风余偌说:“师父,让那孩子炼‘涅盘’吧。”
风余偌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出现了沉思的神情。唐黎从墙角走出来摇头说:“师父,不可以。”
风余偌身上有太多稀奇古怪的武功,他一向不忌惮在吹牛的时候一一列举,他多次提到过“羽化”“涅盘”“堕天”等没
世绝学,其中“涅盘”会让人的武功在短时之内精进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而代价是去处一切扰心之物,让他浴火重生
。
“那孩子最近发疯的频率越来越近,练功也经常走火入魔,这样下去怕是根本活不到成年。他还小,让他忘记仇恨重新来
一次未尝不可,师父请三思。”
唐黎记得当时风余偌说出这种武功的时候,大家都很抵触,只有郑天问颇有兴致一直想要修炼,而风余偌一直不准,唐黎
也很了解,就算郑天问素来无心,也没有人希望他因为那种邪功,真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果然风余偌面露难色:“郁家灭门,如果就这样让他忘记,是为了他好,可也是另一种残忍……”
“师父不是说过‘涅盘’并非剥夺练功者的记忆,只是抽取掉他的所有感情而已?”郑天问回道:“因此郁沉影不会忘记
郁家之仇,只是不会再魇作心魔每日受煎熬折磨。”
“师父不可,”唐黎立刻争道:“虽然小影过得并不好,一味勉强自己,可是我相信他能克服过来的,他内心是个好孩子
,我不要他变成行尸走肉。”
“唐黎,你向来心软,可知道心软才会坏事?”郑天问看了唐黎一眼,净是冷淡:“现在不救他,他很快就会油尽灯枯或
者走火入魔而死,到时候再后悔就迟了。”
“可是……”
“师父,当断则断。”
当夜,风余偌教给了郁沉影“涅盘”。在唐黎看来那是一种哄骗,或者说是欺骗,他告诉郁沉影修炼会有“代价”,郁沉
影只听说能报仇就点了头,根本没有细想所谓的代价。
第二天醒来郁沉影的眼神是空的,他认得所有的人,照例练功照例不笑,夜里却再也不会呓语噩梦,哭湿枕巾。
唐黎看着却没有欣慰只有心疼,他冲出门看到郑天问,他问他:“他这样,算是被救赎了么?”
郑天问淡然道:“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让身边的人幸福而已,所以心是好的,结果却很容易啼笑皆非。
即便如此,我在用理性的做法保护他,我没有做错。”
唐黎脸色黯然,推开他走了出去。
时间慢慢流逝,三年之后十四岁的郑天问就下了山去闯荡江湖。风余偌年轻时在中原频迦城仿制幽宇宫造了一座翠月殿,
现在成了郑天问的地盘,据说自封了殿主还召集了教众,风余偌每次接到传书都笑着说原来这小子也很能闹腾。
唐黎不大能够认同风余偌的乐观。郑天问在郁沉影修炼“涅盘”不久后偷师,让风余偌很是光火,连很少动怒的殷莫都气
到把药材放在一个大锅里乱煮。幸而郑天问本来就飘渺,没有郁沉影那么大的反差,在三年内很快把武功修到极致,然后
获得了风余偌的认可出了山。
三年内小墨已经会走会跳了,这小子从小就淘气,经常要收拾烂摊子忙得师父师爹团团转。而郁沉影则学会了微笑,开始
渐渐露出温和的性子。殷莫在郑天问走了之后誓言要一生守在幽宇宫,唐黎跟他又学习了很多药草知识,偶尔会到山脚下
苗疆的地盘去帮人免费治病,顺便学习一些蛊类的用法。
风余偌问唐黎:“将来准备做位悬壶济世的医者了罢?”唐黎点点头,风余偌嘿嘿笑道:“我风余偌逍遥半生,奉行只顾
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没想到培养出了一个徒儿想要造福百姓,也好。”
这时候五岁的小墨,眨着漆黑的大眼睛说:“爹爹,我也要造福百姓!”
逍遥邪仙风余偌笑着等下文,没成想他儿子居然说:“我要考科举,做大官,做造福百姓的好官。”
唐黎和郁沉影听着都扑哧笑了,风余偌多么不屑官场政治的勾心斗角,没想到那位明明弱势却顽固的师爹还是抓住了机会
让这种官僚思想渗透了小墨,风余偌的脸色黑透,咬牙切齿地狞笑着冲着师爹的房间去了。
这年唐黎十二岁,确定了自己要做什么并以为他一定会坚持到底。年轻的心总是太天真,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来的人生会
遇到如何的挫折坎坷,只以为走下去,就是光明大道。
岸渚江篱墨风起04
他辞别了幽宇宫,先去找了郑天问,郑天问正忙着和北方一个叫苍寒堡的魔教斗得不亦乐乎,唐黎也不想依靠他。此时恰
逢有一种流行的花粉病从南方蔓延到北方,唐黎很快就配出了解药,因循着这个病不知不觉游医到了北方。
华都城和盐海城的病情尤为严重,唐黎在那里逗留了很久,也因为医术卓越和经常穿着一身蓝衣而小有名气。后来有看似
大户人家香车宝马地找上门来,唐黎倒不在乎这个,只要是病人能救的他都会救,就这样他被带进了他这一生孽缘开始的
地方。
初入苍寒堡的时候,他虽不自知,却也觉得了诡异。他诊治的是男子,却个个冶艳,不似寻常人家,等到他第三次来这里
的时候,下人把他引到了一座雅致的竹楼,标题“清风小筑”。
他们说他从此有资格成为苍寒堡的医者,可以随意活动,每月有俸银,唐黎听着觉得不错,而且来人态度不错,因此他虽
知道这是魔教依旧住了下来。
很久以后他偶尔会想,如果他婉拒了,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会一样。他是不是会做他的医者做一辈子,平静地终了一生,而
非在与世沉浮之后权倾天下,却迷失在无尽的彷徨中。
在苍寒堡,他很快遇到了命中的劫数。
那天他只是散步。苍寒堡临着海,堡里面还有条湖,湖光映着月色美得让人沉醉,莲悠悠的清香渗入夜风,他深吸了一口
,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有名男子在看他,浅笑,月光映在脸上带出阴影,五官像刀削一般深刻,眉宇英挺俊逸。
“这么暗,是在赏月,还是月下花?”
唐黎看不清月下朱华,却执拗着吸到了香气,回答说:“既是赏月,又是赏花。”
“莲花还是白天赏,配上接天莲叶碧无穷,才能衬起其妖娆,”男人笑了,笑意温暖而和睦:“若想夜里看花,不如跟我
来。”
说着他伸过手来,把唐黎从地上拉起,微风撩起头发,他拢了一下,含笑道:“我没有见过你。”
“天下之大,岂是所有人你都能见过的?”
男人愣了愣,随即莞尔:“我叫江庭赭。”
江庭赭,很好听。唐黎在心里默念了这个名字,道:“我叫唐黎,新进的医者。”
就听江庭赭轻笑,风中飘来的声音仿佛是:“堡里什么时候来了个那么年幼又迷糊的医者。”
唐黎已经虽说年仅十三,也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可是看江庭赭微微一笑没有恶意,又把到口的反驳压下去了。
江庭赭带着唐黎,轻轻点地,居然踩着莲叶越过湖水,唐黎虽然不是不会武功,被他这样拉着掠过湖面仍旧很是欣羡。他
始终没能学会郑天问的“落雪”,不能随意看乱梅零落,他也不能像江庭赭这样点水,于是错过了湖心清冷的夜色。
江庭赭把唐黎带进了一间院落,唐黎看得出这并非堡内普通人物的住处,却也没想过此人竟然就是堡主本人。江庭赭把他
领入屋子,没有点起蜡烛屋子里却是亮的,唐黎看到桌上有一盆花,散发着淡淡蓝色的荧光,花形如同浮雕般典雅而繁复
,花瓣有如水晶般璀璨。
“越陆岛几乎已经绝种的月光花,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株活的,它只在夜间开放,很美丽对不对?”
“是很美……”唐黎呆呆地看着,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手感如冰一般寒凉,他叹道:“世上竟真有这种存在,真的好神
奇……”
月光花唐黎是听殷莫说过的,只是连好像无所不知的殷莫都说它已经绝迹,因此唐黎不曾想过真的有机会见到它。
“你喜欢?”
“喜欢,”唐黎点点头,遥想道:“人们都说越陆是个仙境之国,如果有这样的花,那我相信它是仙境。”
“喜欢的话就拿一株回去做纪念吧。”江庭赭说着,就在唐黎惊讶之际摘下了一朵,递到他手里。
小小的花朵冷硬如冰,却不会融化,江庭赭看着唐黎低着头受宠若惊又战战兢兢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浅笑道:“月光花被
摘下来之后,永远不会凋谢腐烂,一生停留在最美的时节,仅仅这一点,就……足够迷恋一辈子吧。”
银色的光透过窗棱,皎洁地打在江庭赭身上。他站在有着琉璃光华的花边,高挑结实的身躯靠着身后的桌子,影子打在书
架上,狂放潇洒却又温柔平和。
迷恋……一辈子么?唐黎看着眼前英俊的男人,有些恍恍惚惚的非真实感。他甚至不大清楚他在感慨什么,却有一点点隐
隐的麻痒像小蚂蚁啃噬着心脏,握着的冰冷的花,都因为指尖的温度热起来。
那是初恋,他当时不甚清楚,只在夜色下自顾自脸烧得通红,却仍旧被江庭赭看到了,他笑了,笑容有一丝邪魅的潇洒:
“你真可爱。”
他走过来低下头,唐黎的心脏跳得很快,在他以为江庭赭就要对他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江庭赭却只是把头搁在他耳边,用
他温雅的嗓音道:“今天的事情,是秘密哦,不能告诉别人。”
江庭赭身上带着一种沉沉的熏香味,让唐黎迷醉了一下,等他被夜风吹醒,已经回到了他的清风小筑。之前的温柔暧昧,
仿佛只是南柯一梦,唐黎躺在床上,却再也难以熟睡。
江庭赭……这个名字就像带了咒,想到就七上八下,那朵小花被唐黎握在手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插在瓶子里怕被风吹走,
压在枕下又怕弄坏了形状。
他以为他与他之间有了交际,从此有了一个甜蜜的小秘密,他说他很可爱,他还摘了那么一朵名贵的花给他。
他并不知道,初恋虽然刻骨铭心,却常常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匆匆结束了。
岸渚江篱墨风起05
第二天他就知道了“江庭赭”是苍寒堡堡主的名字。他十八岁,两年前接手了苍寒堡以来整个在整个北方飞快扩张领地,
效果卓着。
医者们在他们的小院里边摆弄药草边谈论着,他们说也只有在这里才能随便说话,要是在堡里被听到就惨了——江庭赭生
性阴狠无情,狂妄自大,敢在他面前有一丝不谦恭的人都难保是什么下场。
他们说他荒淫好色,养了好几院子的女妾男宠,每天侍寝的人都要更换;他们说他嗜杀成性,作恶多端,教众在北方的大
片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他们说他刚愎自用,妒忌心强到甚至迫害身边有才能的下属;他们说盛极必衰,随着南方翠
月殿的多次挑衅,苍寒堡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唐黎听着发愣,他想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那样一个笑起来温柔俊朗的男人,那样一个在月下怀着虔诚的心情欣赏一朵花
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
他低着头,没有争辩,只是默默捣碎药草。
他以为他将来还有很多机会见到那个人,毕竟他是堡主,应该经常在堡里,然而苍寒堡真的很大,唐黎有时故意绕路靠近
江庭赭的住处,有时故意在他们相遇的湖边徘徊,怀着期待的心情,却连那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过。
冬去春来,他只在新春祭天的时候,远远地看到那人,穿着一袭华服,金冠玉带(江庭赭向来喜欢玩疑似皇帝装的
COSPLAY,话说野心这个东西啊……),俊逸得不似人。
唐黎混在人群里,不能再向前一步。他远远看着他,眼里都是他,心里是满溢的期待和涩然。然而那人没回头,没有感觉
到他炙热得几乎泪水盈眶的眼神,甚至根本没有向这边扫一眼。
唐黎回去,用在苍寒堡攒了很久的钱在集市买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琉璃瓶,装了那朵月光花,挂在颈子上。
暗恋,不得见,不被察觉的心思,一天天等待着奇迹发生等待得如同走进坟墓一般没落。
如果不是这心思,唐黎不会一直留在苍寒堡,毫无意义地呆了两年。
他渐渐开始不期待再次相遇,可每晚还是会不自觉地去湖边,好像对着湖中的月亮发呆就能够突然之间被一声轻笑叫回神
,然后发现那人依旧笑着站在身边一样。
唐黎自己也不懂,一面之缘,为什么就让他被绊住了。只是月下一声淡淡的“迷恋一辈子”而已,难道自己就真该中了这
种咒?
在湖边,他没有等到江庭赭,却遇到一个叫凤兰的人。
他没见凤兰之前就久仰大名。他知道凤兰是江庭赭的一个新进男宠,但因为个性很张狂也很得宠,很快成为堡里甚至医者
们之间的普遍话题。一见,发现他长得确实很美,是那种有点魅惑让人很容易垂涎三尺的美。
其实唐黎最初对凤兰并无好感,他自知生得平,虽然同岁却完全比不上凤兰的魅力,况且因为流言导致的偏见和因为对江
庭赭隐藏得很深的感情导致芥蒂横在中间。无奈凤兰看他倒觉得很对眼,常常趁他来诊治的时候缠着他不放,唐黎又是那
种不好意思把人拒之门外的性子,这样一来二往也没办法讨厌他,很快就成了朋友。
凤兰是个很活泼的人,他每天锦衣玉食,却喜欢居安思危地在枕头下面囤积银钱,说是以备不时之需;男宠不能随意行动
,他就托唐黎帮他到集市去卖首饰,每件都定了价钱,少一分也不卖,每次唐黎从集市回来顺便带一些糕点给他,他就像
占了莫大的便宜一样喜笑颜开。
和唐黎一起张大的人都很少把感情表现给别人看,无论是郑天问殷莫的淡泊还是郁沉影的温和,唐黎其实是个很情绪化的
人,却直到遇到凤兰才第一次释放出来。他跟着他爬墙上树恶作剧,关上门大声说别人的坏话,很多虽说不大道德却又没
有什么太大危害的事情,他曾经因为认知上的条条框框没有敢尝试,也都跟着凤兰一起试过了。
他经常会旁敲侧击地问他江庭赭的事情,凤兰对江庭赭的评价很好,总是笑着说他既英俊能干又开朗理智,是个能做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