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谎!”江庭赭突然一跃到唐黎眼前,染血的手抓起了他的青丝,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唐黎看着昏暗的金黄下他野
性和魔性混合杂糅着的英俊侧脸,不由得低声叹息说:“我没说谎,我真的就是苗疆来的一名小小医者而已。”
江庭赭不再做声,却仍旧戒备地观察着他,像是雪山上孤独的雪狼一般眼里闪着孤傲和怀疑。唐黎太熟悉那种生物,于是
伸出一只手,不卑不亢甚至和他一样倨傲地磨蹭了他耳边的头发问:“告诉我,你修炼羽化的理由。是为了你的千秋大业
?”
他并没有期待江庭赭回答,因为他从他的眼神里几可以轻易猜到。江庭赭不懂掩饰,或者不屑掩饰,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是
这样,在那高高在上的自负和冰冷之后什么都没有。他的人生就是一直戒备着所有人,倔强而残虐的独裁,在铁和血之间
实现野心,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不在乎。
完美的外表,残缺的人格,简直是可憎可怕又可悲可怜。这个人的一生,究竟可曾懂得过何谓爱何谓温暖何谓信任何谓友
情?抽象的权利或统治欲,那种东西真的值得一个人为之如痴如狂?
“从今天开始,不准再随便杀人。”他笑笑,如同故意去抢小朋友手中的糖人一样,明明知道什么对江庭赭最重要,却偏
不准他如此。在江庭赭露出“你算什么东西”的表情前,又可以抚上了他的心口,那个维系着这个残暴男人生命的脆弱的
地方,他可以轻易叫停,轻易掐死他自命不的生命。
江庭赭咬紧牙关,在他达到目的的道路上,必须被迫屈从的人的名单里面本该没有并且从来就不该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医官
。然而如今荒谬诡异地受制于人,而这人又超脱了自己的掌控。
“你想要什么?”他拿出最有用的办法,人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只要能够满足对方就能够各取所需。只是他本来没有想过
他需要低声下气地问这样一个小小医官的要求。
“我要你不再随便杀人。”唐黎耐心地重复。
“除了这个,你要什么。”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想要。”唐黎摇摇头,江庭赭却不信:“我杀不杀人与你无关,你想要的东西,应该是对你有好处
的东西。”
“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利益,”唐黎对他这种逻辑嗤之以鼻:“我们医者,愿意看到天下苍生都亡于暮年苍老,而不是死
于病痛或者……像这样被人随意杀死。”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江庭赭有点垂头丧气的不耐烦,看起来既暴躁又无奈:“你为何会知道‘羽化’,知道翠月殿
郑天问的毒的解法?你为何身为小小医官会武?为何偏偏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来到我身边却什么都不要?”
句句都问到点子上,句句都应该让唐黎哑口无言,然而他还是能够对答如流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无巧不成书
’?我要是想害你还要等到现在?”
他并没有谋害江庭赭的心,这就是他能够让江庭赭虽然疑团重重却仍旧对他无法真起戒备之心的原因。反正他自以为他只
是怀着仁道之心来收拾他不小心造就的烂摊子,等到一年之后江庭赭身上的毒一解,他们就再无相干,从此各走各的路。
江庭赭果然没了言语,沉默了一下气焰又低一层道:“你知道的……羽化要每日活人血肉进补才能炼成。你以为我愿意吃
这些又腥又脏的东西?”
“你也可以不吃的。”
“如果不吃,我修成一年的功力就短一年的寿命,根本没有意义。”
“那就不要炼了,”唐黎淡然道:“总归是有悖天道人伦的东西,没有好处的。”
江庭赭哈哈笑了一声,仿佛在嘲弄唐黎的提议是多么可笑,唐黎则不在乎他的笑意,冷然道:“江庭赭,我不是在跟你商
量,我是在要求你,从此不要再随便杀人。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唐黎从来都不是说到做到的人,但这次真的做到了丝毫不手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大殿的后门又拖出血淋淋的尸体的时候
,他彻底对江庭赭其人失望了,失望的结果就是他背起药箱就走,却在半路被士兵拦住,一个威严的长者走出来表面和颜
悦色实际却如同押送犯人一般劝他回屋,正是之前在大殿上对他生出怀疑眼神的苍寒堡元老李威。
就算不能走,唐黎照样可以惩治江庭赭。毕竟针和药在他手上,治病的方子在他心里,他不救江庭赭,最多落到一起死而
已。
果然第三天江庭赭的心脏又不行了,蜷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而多少人三番五次遣人来找唐黎出诊的时候,唐黎就那么一
句话:“让他死好了。”
他就这么僵持着从早晨到了中午,江庭赭已经几番吐血,像湿透了一样辗转挣扎,取下来的被单上淋漓吓人,李威只得再
次亲自出马去威胁唐黎,然而唐黎当着他的面眯起眼睛说:“如果你们堡主不再做那种有悖天道的事情,救他就只有一句
话而已。”
李威自然知道江庭赭修炼“羽化”,他当初也极不赞成,然而面对强大的翠月殿势力,不得不看着江庭赭走上这条道路,
长叹一声道:“堡主也是逼不得已啊……”
岸渚江篱墨风起14
唐黎并不相信,回道:“如果没有那么多欲望,就不会活着那么累。”
李威摇摇头说:“唐医者,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不同的故事。堡主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他只是从小
就被这样教育,从小就被灌输人生的意义就是把别人踩在脚下的道理。对他而言这就是‘正确’,他以为他走在正确的道
路上。”
从小就被灌输的正确?他以为的正确?唐黎之前从来没想过这方面的道理,心里像是被什么钝钝捶了一下,李威拈拈胡子
继续道:“医者从没想过吧……堡主并不是外面传说,甚至不是你亲眼看到的那样是个邪恶或者没有人性的人,相反,正
是因为他太单纯了,他太纯粹了,他从小就被那样教,所以他根本不知道生命的重要爱的重要。他的父亲,甚至把他当成
杀人机器一样培养。”
“唐医者,你看到过他身上的伤吧,每次堡主都会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因为他自己都不会怜惜他自己……其实只有和你在
一起的时候,堡主才会有那么一点点可以称之为‘感情’的东西……”
唐黎的脑子因为他这一句而懵了一下,在醒悟过来的瞬间就反射性地问道:“感情?”
完完全全的做贼心虚,此刻的慌乱唐黎自己都不知道该做如何解释。不是忘了吗,不是可以狠下心来对他不闻不问了吗,
为什么区区一个简单的词语,会让自己像被针扎了一样毛骨悚然!
“也许……也许因为唐医者你是多年来仅有的几个能够挟制住堡主的人,毕竟区区华都大地没有几个人及得上他,因此他
可以目空一切,让他看到了能够挑动他情绪的只有翠月殿郑天问那一类人,如果说有个意外的话,那就是能够掌控他生命
的唐公子你了。”
唐黎终于感觉背后的冷汗终于不再流得那么荒唐,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能掌控那个人的小命一条。可是却禁不住要跟着李威
的步子往江庭赭的卧房走过去,甚至无法放慢步子,明明知道死了他一个在将来多少人的命都能挽救回来,却还是没有办
法放着他不管。
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当成另一个某人的救世主,自以为可以拯救对方的身心,结果可能的结局是农夫和蛇的故事。唐
黎知道他不是江庭赭的拯救者,却不愿意看着他就翻滚在痛苦和冰冷里面,就算他是纯粹冰雕的坚硬无比,说不定一点点
暖意就会化了,之前他之所以那么冷,是因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温暖。
唐黎推开那扇门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画面还是那个荷花池月色的夜晚,好像夜色给江庭赭注入了精华,让他提炼出了冷
漠之外的温柔,让他可以对着月光说出“迷恋一辈子”的话语。那个人是他,虽然他无论如何看着现在的这个人也不会想
到他有一点点的温暖和柔软,但是他是他,所以他可以是一个那么温文的带着微笑的男子。
江庭赭的脸苍白到无人色,身体扭曲表情可怖。他死命咬着床单被单,捂着心脏疯狂挣扎,那里破了,他甚至可以听到一
点点被蚕食的声音,平生第一次想要杀了自己,以结束这漫漫无期的痛苦。
只是一眼,唐黎就看不下去,他以为自己至少还可以装出一点漠然,可是他真的做不到。他走上前压住江庭赭,虽然动作
算得上粗暴,表情却完全不能与之配合,反倒有点像是心疼万分到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做戏。
江庭赭本来就疼得不能让人碰,睁眼勉强看清是他更是像见了什么深仇大恨的人一样几乎咬碎了牙齿,继而又浑身发抖万
分可怜无比。对他来说眼前的人就是最后的指望,他几乎就要向他伸出手,却在手臂上的青筋都扭曲的时候,还是死死地
压制住。
这一伸手,就真输了,被迫屈服于一个小人物,从此被他牵着看他的眼色。自尊不允许,即使允许,他也永远不会甘愿。
他没有想到唐黎并没有出口要挟,他以为他一定会逼他发誓才会施针救他,然而他错了,唐黎拿出绷带把他绑在床头只是
为了防止他挣扎,接着像之前一样让他咬住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就熟练地在他的几处大穴点上银针,开始引导血流。
血流的过程仍然是一场残酷的折磨,江庭赭只能咬死嘴里的软布拼命不去想是什么恶心的东西正跟着血液一起流过体内,
然而剧痛还是让他不由得发出喑哑的叫声,在半昏半醒之间,温暖的气流从胸口注入,抵过了剧烈的抽痛,他听到温和的
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也许是从来没有在这样急需温度的时候有人雪中送炭,也许是从来没有脆弱过所以不知道有人守在身边的好。江庭赭的身
体微微发抖,叫嚣着渴求更多的暖意,而唐黎就像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圈在臂弯里一边柔柔安抚一边继
续治疗。
江庭赭睁开眼睛,一缕墨色的头发正垂在眼前,他的额头正紧贴着唐黎的胸口,那里跳动的速度一下一下,跟他胸口的剧
痛节奏一致。
如果说人在脆弱的时候容易沉溺,这一声声心跳就像石头落入湖心卷起的涟漪,伴着他沉到了谷底。
岸渚江篱墨风起15
江庭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痛昏过去的,只知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与众不同的小医官眼睛下面挂着重重的黑色
,一张清秀的脸有些灰白,却有点安心似的笑了。就这一笑,让他忘了去感触乏力脱水的身子的不适,一种从未有过的悸
动在心里萌芽。
“我知道你口渴,可是现在还不能喝水,我叫人找了一些蜂蜜可以润喉,你先勉强尝一点吧。”唐黎说着一手端起桌上盛
着琥珀色液体的小碟子,一手托住江庭赭的上身把他半抱起来将蜂蜜举到他的唇边。
甜,非常甜,江庭赭有些艰难地吞咽着,嗓子火烧一样地疼。唐黎看他喝了几口就不肯继续,想要收了碟子,江庭赭却急
忙又凑过来接着喝,动作像是刻意迟缓,直到唐黎在他背后用力的手都酸痛才慢条斯理地露出满意的表情。
唐黎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那种“他很可爱”的感觉却又升起来而且挥之不去。唐黎觉得老天爷真是造孽,这样一个人为
什么每每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沉静的优雅,而神情里加了一点孩子气的时候,就让人毫无抵抗力地觉得他非常人畜
无害。
“今天是我过分了。”唐黎先承认道,他并没说完,承认不过是为了转折而铺垫,谁想到江庭赭的表情就突然委屈万分埋
怨万分,好像真的是唐黎欠了他一样。唐黎定了定,决心不被他的无辜样子迷惑,继续占据主导狠下心来说:“不过虽然
我救了你,不代表我要求的事情就算了。今天是小示惩戒,如果你再杀人,我冷眼看你痛死也不救你。”
“咳咳,我……”江庭赭努力咽了几口口水,嗓子却还是喑哑:“我……没有办法……”
唐黎觉得他们又要陷入一个已经争论过了的循环,不禁有些窝火,提高声音问道:“什么没有办法?废了‘羽化’不再炼
就是!你究竟要那个干什么?赢过郑天问?我告诉你,郑天问修炼的‘涅盘’跟你的‘羽化’本来就是相生相克的,你再
强都赢不过他,明不明白?”
看到江庭赭愣在当即,唐黎好心解释说:“这本来都是一脉相承的同门功夫而已,我想你是知道的。沈朱墨得到的传世秘
籍里的三大邪功‘涅盘’克‘羽化’,其实早在取名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涅盘是凤凰,是鸟;羽化是蝶,是虫,本来就
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吧。”
“你……你知道的……还真多……”估计是觉得这种说法过于牵强附会,江庭赭露出很怀疑的眼神。
“抱歉,我就是比较博学多闻,”唐黎也不想解释,直接给出建议:“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学羽化,如果改炼‘涅盘’则只
需要废掉之前全部的感情就好,不会对生命造成什么伤害,代价比其余两个要轻很多。况且……你本来心里就没有什么值
得留恋的人,如此一来起码可以和郑天问旗鼓相当,如果你运功得当,自然可以更胜一筹,到时候……”
“谁……谁说的……”江庭赭咳嗽了两声打断他的话:“谁说……我心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
唐黎听到他这一句真可谓是大吃一惊,抬起头表情很不屑地说:“你也有?”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江庭赭的过去他
并不知道,完全可以有值得留恋的情伤,他这样评价,未免有些伤人。
果然江庭赭的脸色阴沉了,却不是唐黎想象中的黯然神伤,反而是做了一个让他再次震惊无比的小孩的那种嘟嘴的表情。
这幅样子出现在江庭赭脸上,其诡异程度直比给五大三粗的男子穿上绣花衣裳戴上花再扑上香粉。
虽然尽管是极其不适合不搭配的表情,放在江庭赭的脸上仍旧也很诡异地诱人,唐黎觉得可能是自己给江庭赭用药过度刺
激了脑子导致暂时不正常,不然正常的江庭赭是绝对完全没有任何可能突然变成这种样子的。但是他回头想了想,给他用
的药有任何可能产生这样结果的副作用吗?并没有。
“既然你博学多闻……那么应该也是知道‘堕天’的代价了?”
“‘堕天’是双修的武功,虽然可以练就出神入化,但其中一人殒命另一人也会随着亡故……”他有点促狭地看着江庭赭
说:“我想堡主你,是不可能想要炼这种武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