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我果然没有说错。」侯爵把箭递给大王子,流露出得意的笑容。失去两头鹿算什么?他已经得到更棒的猎物!
大王子将黑箭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双手各执一端,啪一声折成两段。
「好了,不要破坏证据,这可以拿去质问,好好给他个教……」
「质问什么!?」大王子的怒吼截断了侯爵的话:「好把这件事情闹大,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技不如人?我的箭被打落下
来?我的颜面被践踏得还不够吗?」他扔下断箭,挥鞭不住击打着残破的两截箭身。
侯爵对大王子的反应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从容说着:「所以,你决定默默忍这口气?」
「殿……殿下,我确信这是一件意外!一场误会!」
「住口——」大王子唰地挥动马鞭,打在冒险为奥达隆说话之人的身侧,草屑飞舞,虽然没有被碰到一片衣角,但是那人
已吓得往后跌倒,站不起来。
看着大王子铁青的脸、激烈的反应,没有人胆敢再开口,甚至不动声色退开了几步。一片不自然的寂静中,唯有德拉夏诺
瓦侯爵的笑容渐渐扩大。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担心。」安杰路希操控着坐骑在林中缓慢前进,这一段地势高高低低,头顶枝干横斜,不太好走
。但那丝毫不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带着微笑,自信地说:「他不会声张!他怕丢脸,搞不好比我更怕呢!也许他会在私底
下报复,那又怎么样呢?让他来好了,我可不怕他!」
奥达隆落后王子一大段路,比起大王子可能有的反应,他更担心自己的反应。只因为不忍心看安杰路希难过,就冲动得犯
下不可思议的错,那种粗心的程度简直是菜鸟!是新手!是蠢到无可救药的笨蛋!
整件事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他没有办法拒绝带着王子出席,王子不许他猎杀动物就不杀,稍微接受到暗示就千辛万苦去
活捉兔子,甚至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对象,这都是为了什么?
安杰路希蛮横任性、乱发脾气的时候,他通常能够疾言厉色地管教对方;然而,当王子放软姿态,讲理又乖顺,甚至只是
平心静气说话时,他的抵抗能力便随之大幅降低,甘心情愿为之驱策。
比较起前者,后者发生的机会渐渐多了,这是值得庆幸的转变?还是令人忧心的问题?
王子殿下是否终于找到对抗他的方法,企图扳回一城?单纯的绿翡翠王子会有这种程度的心机吗?他闷着头,皱着眉,答
案好像很简单,可是他找不到。
安杰路希一马当先,渐渐加快速度,回过头笑:「你别烦恼了!我们快点追上去,把大鹿小鹿都捉回家养!」
什么?奥达隆的烦恼瞬间被吓跑。「别开玩笑,怎么捉……小心!」
安杰路希正前方横着低矮的树枝,本来刚好是从头顶掠过的高度,坐骑却为了闪避脚下突起的大树根,进行了一次小跳跃
,树枝不偏不倚打在王子的后脑勺上。安杰路希正转过头跟奥达隆说话,情绪高昂,连警告声都没听见,冷不防受到撞击
,惊吓大于疼痛,身躯一下子没坐稳,歪歪斜斜滑下掉落在地。
怀里的野兔趁机挣脱,一溜烟逃了,甩下主人的马匹则奔出几步,停在一旁。
安杰路希仰躺在地上,腰、背以及屁股的疼痛是他最先感觉到的,造成他落马的后脑勺反而不怎么痛。
他眨眨眼睛,上方绿绿白白,光影闪烁交错,不时有落叶飘到他身上,然后出现奥达隆的脸,俯看着自己。
「好痛喔!」他马上捂着头大叫。
奥达隆脸上的严肃消失,被微笑取而代之。王子的呼痛声非常有活力,可见得并没什么大碍。
他伸手到安杰路希背脊下方,确认土壤湿软,这是很幸运的事,落地的位置没有任何坚硬的树根或石头。
当然,王子的外表很狼狈,乱七八糟的树叶树皮,泥土枯枝黏在衣服上和头发上,脸上也沾到一些;那些直接碰撞地面的
部位,如腰和背之类的,恐怕逃不掉青紫瘀伤,此外,再没有别的。落马这种事,可能很严重,也可能只是一件好笑的事
,看来来他们遇到的是后者。
奥达隆一直面带微笑,安杰路希放心之余,开始感到不太痛快。「你一定在笑我笨手笨脚!」
「你没有跌成残废,我放心了,所以才笑。」
「少诅咒我!」
藉助奥达隆的撑持,安杰路希慢慢站起,过分牵动到背脊的大动作让他不断叫痛,只踏出一步就不肯继续。「好痛,我不
能走路!」他抱怨。
奥达隆蹲下去查看他的脚,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你的脚很好,没有扭伤,没有擦伤,应该可以走。」
「但是我的腰和背和肩膀和屁股都不好!会痛,不能走路!」
「……是吗?」
奥达隆一向不太理解常人对疼痛的感受。他自己的侧腹挨过长矛击刺、背部中过箭、大腿怎么伤的印象模糊,其余诸多小
伤更是不在话下,受了这些伤之后岂止走来走去,他甚至可以如常作战,马背摔下就不能走路,实在难以想象。
「忍耐一下,我扶你上马。」
「不要!骑马颠簸,更痛。」
不骑马也不走路?奥达隆大蹙眉头,但是他这些微的火气,一接触到王子通红湿润的眼眶就一下子熄了,一句勉强的话都
说不出口。
没办法,他拉着安杰路希的两只手到自己肩上,说了声:「抓好。」微微弯身,一手挟住一条腿,将王子背负起来。
吵着这个不要那个不行的安杰路希压根没有想到这个方法,顿时惊慌失措起来,「等、等一下!我没有要你背的意思……
我只是想……想……」老实说,他真不知道自己想怎样……
「你不走路不骑马又不满意我背,那么是要用扛的?还是用抱的?干脆在森林定居不走怎么样?」奥达隆扭过头瞪他,话
越说越凶狠,他只好闭嘴不再啰唆。
奥达隆吹了一声口哨,两匹马训练有素,紧紧跟随在两位主人身后,一起往森林北口移动。
安杰路希看着身后的两匹马,觉得很神奇。更神奇的是,当他试着趴在奥达隆的背上,手勾着对方的颈子,疼痛一下子减
轻很多。
身为娇生惯养的小王子,对于疼痛的忍耐度当然极低,刚才身体不舒服,言行多少带有取闹的意味,现在舒服得多,他想
起自己如何耍无赖、奥达隆的表情又有多么无奈,自己这样毫不客气趴着贴着,忽然觉得过意不去。
可是奥达隆刚刚撂了狠话,他不敢再吵着要下来,于是他努力调整姿势,保持距离,至少不要大张着四肢,好像紧紧抱住
对方一样。
可是,背脊打直会痛,痛一会儿只好又趴下来,等到舒服一点再度换姿势。这一回他勉力挣扎,尝试侧转身体,无奈腰部
酸痛,不得不再换另一种姿势……
「不要像虫一样扭来扭去!你到底在我背上搞什么鬼?」直到奥达隆大吼一声,安杰路希才静止下来。
「可是……可是……」
「乖乖趴着!否则我就丢你下去!森林的夜晚又湿又冷,还会有虫子到处乱爬,白白软软的人类肌肤最受欢迎,我有没有
告诉过你?」
「不、不要说这个!」安杰路希心里害怕,自然而然缩紧手臂,倒霉受苦的是奥达隆的脖子。
他只好又叫:「不要勒得那么紧!」
于是王子殿下乖乖趴着,比逃走的野兔子更乖巧。
起先,他担心奥达隆背着人很累很辛苦,安安静静不敢乱吵,结果是小看了对方,奥达隆完全没有被拖累的迹象,走得又
稳又快、不颠不震。安杰路希佩服不已地观察了一会儿,喜欢舒适的贵族本性宣告复活,脑袋歪枕在自己手臂上,哪还有
什么过意不去,老老实实享受起来。
「你很后悔带我一起来,对不对?」
「难道你自己不后悔?狩猎对你毫无意义,你根本不喜欢猎杀动物。」奥达隆即使开口说话,也不影响走路的速度。
「但是我觉得今天很好玩!离开王宫之后,我开始想起很多以前没有过的机会,许多以前放弃的事情,」他看不见奥达隆
的脸,说这些话显得轻松容易许多。「我现在觉得,王宫的生活很好,自由也很好……」
从较高的位置跟奥达隆说话,明明是第一次,感觉却不像,他带着一股冲动,问:「你……是不是担任过宫殿骑士?」
「……我不知道你还留有记忆。」
「芬姬儿他们说的,我记得的很少。」
王子的话勾起了奥达隆的回忆。「上一次你像这样从头顶跟我说话,我们正要去捉鱼。」
「捉鱼?」安杰路希哼了一声:「我没有那么幼稚!」
奥达隆大笑:「小鬼头不幼稚,那怎么办?」
说得也有道理。安杰路希又问:「你离开之后怎么都不回来?我、我有找过你。」
「我不是回来打你屁股了吗?」
「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居然还有脸提起?」幸好现在脸颊再火烫都不怕被看见。
「我不觉得过分,本来一个很可爱的小鬼头,几年之后变坏了,我当然要帮忙教训一下。」
「你才变坏!本来人不错的,结果变成一个野蛮邪恶的大坏蛋!」
「原来你觉得我人不错。」
「你会不会听别人说话的重点?」
「我喜欢听的部分就是重点,原来你觉得我人不错!我人真的很不错啊!」奥达隆故意重复又说了几遍。
「我没有!我没有!」安杰路希轻易就被激怒,为了报复,使劲勒住他的脖子。
「不要勒那么紧!当心我把你丢下去!我有没有说过森林的夜晚是什么情况?」
「不——不要再说了!刚刚就叫你不可以提了!」
一路到森林北缘的途中,像这样的吵嘴几乎没有间断,最后一定是同样的收尾。
奥达隆庆幸自己在王子开始怀疑森林夜晚的真实性之前就找到帮手,他召唤侍卫驾马车送安杰路希回去,自己则留下来,
等秋猎全部结束之后再走。
原本并不需要这么麻烦,提早离开是常见的事,但是他得罪大王子不久,忽然两个人一起溜掉,似乎不是明智的作法。
「将军,你把我亲爱的小弟怎么了?搞丢了吗?」
独特的柔软嗓音,是芬姬儿公主。她舍弃不舒适的马匹,在森林北缘出口的大草地铺开野餐毯。数把大遮阳伞下,好几名
女眷正优雅喝茶,终于正式摆起午后茶会。
公主姿态婀娜地站起,立即有专人为她撑起较小的阳伞,另一人提着大裙摆,小心护持着朝奥达隆所在的方向走来。
奥达隆翻身下马,迎上去。「四殿下觉得疲倦,先回去休息。」
「啊,这不会是什么甜蜜的暗示吧?」
芬姬儿眨动着媚眼,举手一挥,随从低下头远远退开。她独自往奥达隆身前靠近,贴得很近很近,近到没有人看得见,她
在指间夹了张对折纸笺,熟练的从奥达隆外套的两颗钮扣之间滑了进去。
「我会很高兴的……如果你肯来。」话说完,公主依依离去。
奥达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的遇上传说中芬姬儿公主的幽会邀约,他认为传说就应该保持传说的神秘特质,不要有拜见
的机会比较好。
他离开一段路,从怀中取出纸笺,纸笺洒了香水,打开之前,先有一股浓香,跟芬姬儿公主同样的香气。奥达隆有种不妙
的预感,拉起自己的外套闻了闻,果然里头也有一抹淡淡的公主香味。
困难的是,如何分辨公主是单纯认为自己的香味很迷人,所以到处都要洒?或是有心使人陷入百口莫辩的窘境?
不给他思考的余裕,身后又有人叫他。
「奥达隆啊——全米卢斯名气最响亮的大将军啊!倘若连你的理智也蒙上粉红色的灰尘,做出最最疯狂的行径,请问这世
上我还能倚靠谁?」
说话的人如果不是卡雷姆,他就当场把马鞍吃掉!
纸笺拿在手上,他随便往声音来处瞄了一眼,刚从勤务中脱身的友人带着满脸笑容,选在最微妙的时机出现在身边,浅棕
带红的长发随着马蹄的节奏飘啊飘。
「你犯下了可怕的错误啦!呵呵呵!」
「不要随便冤枉人,我可什么都没做,你总不能期待我当面给公主殿下难堪吧?」
「什么?你、你是说,芬姬儿终于出手了吗?」卡雷姆的蓝眼睛因诧异而陡然睁大,轻易将奥达隆手中的纸笺纳入视线。
他惊喜地叫:「快借我看!」说着伸手去拿,奥达隆更快,一缩手,纸笺回到了原处。
「多么徒劳的抵抗啊!你又不是良家妇女,放在衣服里我就拿不到吗?话说回来,就算是良家妇女,也难不倒我。」
「所以你不是质问公主殿下的事,那是为了什么事?」
「说质问未免太沉重,我不过是想表达对神箭手的仰慕之意罢了!嗯,神箭手不屑射杀简单的猎物,是不是?所以除了惹
毛大殿下,你什么收获都没有,是不是?是不是?」卡雷姆故意在他身旁绕来绕去,探头探脑,又用力摇头,流露出找不
到猎物的怜悯神情。
「还有啊,你为了尽数接收大殿下对四殿下的恨意,不惜抛下理智,伪装成愚蠢粗心,射出那撼动天地的爱情之箭!啊—
—上天没有流泪,堪称无情啊!我忧心我王城第一深情浪漫的地位动摇,马不停蹄赶来,就算不能成功阻止你,至少也要
用我全部的灵魂力量,好好记忆大师的英姿!」
「……你嘲笑得过瘾了?」
「前所未有的痛快!」卡雷姆咧嘴一笑。
「你不在场,不可能知道发生什么事。」如果不是交情匪浅,奥达隆绝对会怀疑对方是来套话的。
「相信我,如果告诉你知道的人数有多少,你会惊讶得保不住下巴!消息被刻意四处散播了,虽然不会有人承认,但依照
我个人的推论,若说源头最后追溯到德拉夏诺瓦的身上,我可一点都不会感到讶异!他不喜欢你跟大殿下相安无事,放过
这个机会就像推开投怀送抱的美人,得花一生来后悔。」
「他是大殿下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难道一点都不顾及殿下的想法?」
「一边是殿下的意愿,另一边是他自己的利益,不必摆上天平也看得出该如何选择。」卡雷姆拍拍奥达隆的肩头,笑咪咪
地说:「收下我诚挚的建议,把这件事当作好消息吧!你已经让大殿下丢第一次脸,如今恩怨被公开,无论是台面上或私
底下,殿下若是随便报复,在一片『奥达隆那个笨蛋真是活该!』的幸灾乐祸当中,必定伴随着大王子心胸狭窄的评论。
我想大殿下丢不起第二次脸,他会勉强忍着,然后日夜对你怀恨,恨到想剥你的皮罢了!」
「可真是好消息。」奥达隆一点也不认同地说。不过,忧心这件事大概也没用了。
「卡雷姆,我想请你帮个忙……」
回到府邸,卸下大披风,外套不及脱下,奥达隆便直接朝寝室走去。
他在走廊上遇见了似乎刚抵达寝室门口的菲莉丝。对着匆匆屈膝行礼的小女仆点点头,他说:「告诉我殿下的情况。」
「禀告大人,殿下回来以后,巴洛先生请了医生来看,医生说殿下的后背有点瘀伤,其它一切都好。然后殿下就洗了个澡
,现在人在房间里,正等着我去帮忙擦药。」
奥达隆看了看菲莉丝捧在手上的东西,是专放外伤用药的木盒。「谢谢你,让我来就可以了,你去休息吧!」
菲莉丝将药盒交给主人,不经意发现对方的胸膛部分有奇怪的鼓起,形状怪异,好像塞了一颗球似的。她狐疑地偷觑了好
几眼,终究没有胆量询问,告退之后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