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老七忙点头哈腰:“是是是,敢问孙护法可否把老夫那个窝囊孩子姚蜘蛛一并交还?他……他实在是没有什么用,吃饭还得要人喂……”
孙寿不耐烦地道:“你们出去等着,待会儿交还,小爷我累坏了,要接着睡个回笼觉,都出去都出去!”
颜淮月却忽然道:“孙护法,我昨天的衣服呢?能不能还给我?”他身上是一身类似于寝衣的衣服,看着像是孙寿的,颜淮月穿得浑身长了刺一般地别扭。
孙寿惊道:“你昨天的衣服还能穿?你还要?瞧你小家子气的,好,一并还给你就是!快滚吧你,别再让我看见你这没良心的白眼狼!”
一干人乖乖地鱼贯而出,孙寿“啪”地一声把门摔住,果然接着睡觉去了。
在青旗门分坛别院的大门边,青旗门把姚蜘蛛扔了出来,顺带扔出了颜淮月的破衣服,钟小塔连忙接住,把姚蜘蛛负在背上。颜淮月也慌忙把外衣穿上,脸色却是红一阵白一阵,兀自回不过神,扯住侯老七的袖子道:“师父,我真的……真的没有……”
侯老七尚未答话,桃夭在一侧狠狠地一拉他的胳膊,伸手比划了几个动作,颜淮月瞧得出来是在说:“你有完没完?”待见他端庄秀气的小脸上全是愤愤之色,只得暂且先住了口。侯老七闷闷地不说话,带着他们急速离开,待一干人行道无人处,他方问道:“你是怎么惹上他的?他是你能惹得起的?”
颜淮月道:“本来昨天带着姚蜘蛛找大夫看病去的。过岁寒酒楼时,我察觉他们一干人在那里似乎等什么人。而后君小公子来了,我看那孙寿仿佛不怀好意,就让桃夭去报讯,结果这帮人就捉住了我。师父……你又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侯老七仍是没顾上回答,却被钟小塔又抢了先:“小月啊,小月啊,桃夭一回去,发现你没有回去,我们就开始四处找你啊,然后师父听岁寒酒楼仲老板说你让他们给抓了,我们就赶着去青旗门要人,结果那三当家的啰啰嗦嗦了半夜,天明了才带我们去找你们,我一听说你被孙寿那妖怪拉进了房,我这急的,就把房门撞开了,你有没有被他那个啥?有没有?有没有?”
侯老七听得忍无可忍,忽然伸手,做了个明确的让他住嘴的手势,方才回头,很认真地看着颜淮月道:“小月,孙寿向来脾气古怪,心狠手辣,据说讲究挑剔的要命,今天咱闯了他的房间,他竟然也不怎么生气,这事儿透着古怪,你……你真的和他啥也没有吗?”
颜淮月难堪羞涩,欲哭无泪,张口结舌了半晌方道:“师父,我跟着您这几年,什么时候骗过您了?我和孙寿真的没有什么,就是你们进来之前,他不知为何拉着我不放,我……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啊!”
侯老七两只细长的眸子瞅瞅他,道:“这倒也是,你是个老实孩子,定然不会骗师父。孙寿此番带着蓝旗门悄悄来到蜀中,行迹诡异,必定要搅出什么事来。这些天你们安生些,别出去乱逛,等他们走了,就啥都好说。”
颜淮月点点头,却忽然想起一事,又道:“不行师父,我要去找君茹泽一趟,孙寿告诉我他要勾引君茹泽,想来没什么好事,我去提醒他一下,让他别上了当。”说罢转身要走,却被桃夭一把拉住,接着桃夭两只小手白蝴蝶一般上下翻飞地比划,竟是长篇大论起来:“你不要去找他了,省的自取其辱,管他们的死活呢!他们君子府的人向来一个个丈八的灯台,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那君茹泽啥时候把咱们放在眼里过?忘了第一次见面你还没和他搭上一句话呢,他就一口咬定你看上他了,想调戏他!还说我对他抛媚眼了,我呸!就他长的那个模样!我将来是要娶妻生子的,咋可能看上他呢?”
钟小塔在一侧挠头,插嘴道:“师父,越是不会说话的人,咋就越是话多?我会说话,您却总是不让我多说!”
颜淮月道:“没人不让你说,可你嗓门太大,惊得姚蜘蛛一跳一跳的,今天早上我也被你吓了一大跳。”
钟小塔怒道:“我不是看见你和妖怪上床了着急吗!那妖怪他……那妖怪他……其实不难看,你是不是看上他了?是不是?是不是?”
他嗡嗡的声音在颜淮月的耳边回荡不已,聒噪万分,颜淮月伸手抱住头,痛苦不堪,侯老七也被吵得不胜其烦,只得一声断喝:“小塔,住嘴!小月,你想去就去找君茹泽,快去快回。只是你武功用不上,让桃夭和你一块去,遇急了赶紧跑回来,千万别再和孙寿那些人碰上了!”
他沉吟了一下,郑重地道:“实则这个闲事,咱们自顾不暇的人,真不该管。”
颜淮月忙道:“师父,就一次,最后一次!”
颜淮月带着桃夭到了三合镇外君子府那气派辉煌的大门外,刚走近大门,就被看门的一眼给横到了门边:“去去去,你们这几个废物!就是讨饭也不待对着人家的正大门,去后院子的西北角吧,那个门离厨上近!”
桃夭大怒,抢上去就要动手,被颜淮月拦住,道:“烦大哥通报一声,我叫颜淮月,和君小公子是朋友,我有要紧事要告诉他,请他出来见我一面。”
那看门的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颜淮月?就是那个经常挨打的废物?还要找我家小公子?你你你……你还是走吧,给老爷知道了,又要骂我们!”
他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却是透着几分古怪暧昧。他这幅嘴脸是有来由的。原来曾在一年前,娇生惯养的君家小公子出去闲逛踏青,与翩翩少年颜淮月在一片美丽的桃花林边相逢了,桃花太妖娆,太烧眼,颜淮月太漂亮,太动人,害得君小公子动了春心,看颜淮月越看越中意,却不敢上去搭讪,尾随他到了他在三河镇上的那个又大又破的宅子门前。
颜淮月不知道后面跟了人,只管进了宅子。宅子里聚集了许多侯老七麾下的爪牙,有搜罗旧酒坛子卖给贩假酒的客商的张二哥,有专收酒店剩饭再去撇些油水炼一炼冒充好油卖给小酒店的李老四,有在菜场捡菜叶顺带小偷小摸的王小五,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这些人是一块块的狗肉,从来不上桌,但消息来源却四通八达,灵便的很。立时有人发现了徘徊不去一往情深的君小公子,立时打探清楚了他的十八代祖宗都是谁,也立时有人汇报到了侯老七那里。
侯老七出来了,大马金刀地往宅子门口一蹲,虽然是只蛤蟆,却是只威风凛凛的蛤蟆,眼冒寒光,直逼君小公子的脸。君小公子无奈走开,回家后得了想死病,茶饭不思,对来探望的君大公子道:“那个颜淮月,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好人品,好风骨啊!”
君大公子叫君兰泽,立时汇报到了父亲君天涯那里,君天涯立时赶过来点着小儿子的额头痛心疾首:“你想断袖?你想让我君家后继无人?”
君小公子洁白的额头被点了几个红红的手指头印:“不是还有哥哥吗?怎么就后继无人了?”
父子三人一番乱吵,结果小公子被关了三个月的禁闭,大公子带着人趁初一去把无辜的颜淮月拦到一个无人处一顿痛打,临走又把他踢翻在地,踏上一只脚:“你再敢打我家弟弟主意,就废了你!”
无辜的颜淮月争着无辜的双眼,挨了顿无辜的打,气愤不已。回去后也不敢和侯老七说,怕师父生气。但在一群地痞无赖的众星拱月下,师父实则无所不知,也恨君子府欺人太甚,却因为实力悬殊太大而无可奈何,只得交代颜淮月没事不要出宅子。
君小公子禁闭期满,长了心眼,不来宅子门口徘徊了,找个机会和颜淮月在路上偶遇了,但这次有桃夭跟在身边,他没法子放开心扉诉衷情,就上去和颜淮月不经意地碰撞了一下,颜淮月躲不开,而后他就一口咬定颜淮月看他了,对他有意思,以其引起颜淮月的注意来。桃夭对君小公子的伎俩洞若观火,在一侧狠狠地瞪他一眼,却被君小公子看成了是抛媚眼,两人一个用嘴,一个用手,很热烈地吵起来。
颜淮月大半时间没有内力,人显得很没有成色,但却不傻,明白了君茹泽的意思,就明确地告诉他,自己不是断袖,不好男色,要交朋友可以,但决不及乱。
君茹泽看他态度坚定清晰,只得委委屈屈地和颜淮月做了朋友。但颜淮月着实是块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君茹泽年纪轻,没啥长性,对着一块榆木疙瘩时间长了,直觉无趣,想和他断袖的心也慢慢淡了,开始看不起颜淮月的出身不详,和如今的狼狈处境。颜淮月对他偶尔的无礼骄纵能忍则忍,忍不住了就不理他几天,腻腻歪歪的朋友也勉强做到了如今。
君茹泽的父亲君天涯却听不得颜淮月三个字,一听就发脾气,所以看门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两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见面,当下撵叫花子一样把颜淮月和桃夭撵得远了些,桃夭冲着颜淮月打手势:“都怪你!带累我受他们的气!”
颜淮月伸手搂住他的肩头,安慰道:“对不起,确实都怪我。不过事关重大,无论如何要想法子见他一面。”
他拧眉思索了片刻,道:“桃夭,明天就是三合镇的集会了,你还要去收纳平安税的,我跟你一起去吧,君小公子素来好逛集会,明天一定会去的。”
桃夭白他一眼,打手势道:“不是好逛集会,是好在人多的地方卖弄风流吧?”颜淮月在他背上轻拍一下,微笑道:“刻薄!”
第二日清晨,两人早上才起来就听到了捡破烂的赵小七的汇报,青旗门一大早的似乎出来人了,桃夭比划着问有没有一个红衣妖怪,赵小七说不知道,没看见,只知道有人出来,自己就被一脚踹到了一边,再不跑就没命了,于是乎落荒而逃。颜淮月一听,着慌起来,想赶在孙寿勾搭上君茹泽之前拦住君茹泽。桃夭又白他一眼,比划道:“君家老小子又不是你老婆,你还真怕他红杏出墙吗?”
颜淮月回眸看他一眼:“桃夭,你又刻薄,快走!”桃夭撇撇嘴,拉着他展开了三流的轻功,飞奔到了三合镇那热热闹闹的集会上。
三合镇隶属于如今的南蜀国境内,位于岷江和金沙江的夹角地带,岷江西畔,乐山的下游,四周青山环绕,江水汹涌。
三合镇此名,也起的颇有来由。
从前的三合镇,实则叫不平镇,是因为这里时常起争执,动辄死几个人,实在不太平。三合镇的东边近百里处,依着岷江畔,就是落花寨,寨主是一个苗族的首领名叫茅山刀,带着一大帮的苗人,要吃要喝要跳舞唱歌,不然就要造朝廷的反。
青旗门在南侧背临金沙江的地段设了分坛,十三旗向来恶名昭彰,青旗门作为十三旗的分坛,烧杀掠夺,为非作歹的事自然也不能少干了,否则跟不上别的分坛的步伐,会被鄙视唾弃。
君子府打的是冠冕堂皇的白道的旗子,虽地处偏僻,但据说和中原白道有很友好的关系,在南蜀的朝堂中有很硬气的靠山,家中有御赐的么子文书,遇到利益纷争之时,此书一出,可以理直气壮地寸步不让。因为一家之主君天涯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况且他也有许多白道上的朋友要招呼,许多门下的清客要养活,白道的名声要靠这些人来维护,所以银子是不能不赚的,因此他经常地奉旨寸步不让。
因为种种原因,三家鼎足而立,相持不下数年,经常打打闹闹。在矛盾中把蜀南地段的类似盐业、水路营运等能赚钱的生意通过当地州府的调解给瓜分殆尽,官府又出面给不平镇更了个名。但纵使如此,坐地分赃总有分不均匀的时候,三窝王八表面上将就着算是平和,私底下却暗潮涌动,意见最大的当属青旗门,总想挑些事端出来。
所以这三合镇,还是不太平。
三合镇十天一个集会,全是当地居民做些小小的生意,赚些蝇头小利养家糊口,三窝王八懒得捡这盘菜,没人愿意出头管理。便偶有地痞无赖得了空子过来骚扰一下,侯老七干大事不行,对付地痞无赖倒颇有一些手段,管束住他们不过分地胡闹,每个集会由桃夭来收一些象征性的保护费。
这两人在集市上逛了一遭又一遭,却等不来君茹泽的身影,桃夭焦躁起来,颜淮月安慰道:“桃夭别急,君小公子早上都起得很晚,不会出来太早的。”桃夭白他一眼,打手势道:“他是君王么?想不早朝就不早朝?”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看到君家小公子晃荡着从集市的那一头走了过来。
君小公子今天照例很抢眼,着一件暗绿色的万字纹蜀锦长衣,织出了四季折枝花卉,青色的缎面靴子,腰间还挂了个淡红色的比目鱼佩饰,配上他那雪白粉嫩的脸,果然风骚无比。身后跟了君子府的几个专职保镖,对路人行着虎视眈眈的注目礼。
颜淮月连忙迎了上去,集上人多,他还没挤到君茹泽的身边,就看到一个彪形大汉往君茹泽身上撞了过去。
桃夭忽然伸手指着那大汉,又指指路边盛开的红色的碧桃花,接着做个龇牙咧嘴的妖怪像,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几把,颜淮月知道他的意思是:“红衣妖怪!红衣妖怪!易容了!”却不看孙寿哪有那巨灵神般的身量,只觉好笑,却忽然眼前一花,桃夭竟然展开轻功抢了过去,颜淮月一个没捞住,被他霎那间冲到了君茹泽的身前,接着那大汉庞大的身形忽然就飞了起来,越过集上的数人的头顶,“扑通”一声直接摔在一个卖菜的摊子上,引起一片惊叫和混乱。
颜淮月急道:“桃夭!”挤过去要拦住他,桃夭端正清秀的小脸上满是肃然之色,恨恨地瞪着君茹泽,比手势警告道:“不准出墙!”
君茹泽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待看到颜淮月挤过来,回过神来,喝道:“颜淮月,这哑巴在这儿给我比划什么?”
颜淮月本想笑,待看到那大汉站起身来,虎虎生威地和那菜贩一起,貌似要冲过来算帐,立时顾不得笑了,忙道:“君公子,我有要紧事,借一步说话。”
君茹泽两只含情脉脉的杏眼轻轻地瞟他一下,大男人家含娇带嗔地道:“你对我三天不搭两天不理,这想起来和我说话了,我才不跟你去!”
颜淮月见惯了他的做派,也无所谓,桃夭和他见面少,却猛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哆嗦着转到了颜淮月身后去。
说话间那几个人已经冲了过来,却被君茹泽身后的护院拦住,正争执不下,颜淮月道:“小公子,我真的有要紧事!你听我说!”君茹泽一甩衣袖,转身就走,竟是对他置之不理。几个护院也跟着转身就走。菜贩和那大汉借机冲了过来,要拉着这两个难兄难弟算账,桃夭无声地做个怪脸,伸手拨开人群,扯着颜淮月去追君茹泽。
两人还错的有几步远,却见一个红衣姑娘又往君茹泽身边靠了过去,桃夭这次连比划也来不及了,忽然飞扑过去,把那姑娘推到了一边,那姑娘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惊怒之下,捶地大哭起来:“啊呀呀,这是哪儿来的野人?当着这么多乡亲们的面调戏奴家,各位叔叔伯伯可要为奴家做主啊!”
众人围观上来,又是一片混乱:“啊,这不是老七带的那个哑巴孩子桃夭么?这可长成了?知道要姑娘了?”
“哑巴配个跛子还差不多,好好的姑娘,跟他搭了!”
“嘿,小桃夭!你龟儿子急色也不带这样的,当街乱来,回头告你师父去!”
桃夭握着小拳头愤愤不已,颜淮月也顾不上去追君茹泽了,忙上去想扶那姑娘起来,待看到那姑娘脸上的脂粉有半寸厚,吓得缩回手,后退几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再反胃,反倒把人得罪狠了。他惊慌之下,这几步退得有些急,恍惚感到身后有个人让了一下子,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传入鼻端,却有几分熟悉。颜淮月一怔,心头掠过一丝讶异,他蓦然回头,身后仍是围观的乡亲,没有香气的根源。颜淮月茫然,忽然不由自主地道:“桃夭,那红衣妖怪,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