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锐一意孤行,完全没把苏和的话当回事,此番定是分赃不均,终于惹怒了背地里那一位,出点状况也就在情理之
中了。
苏和走出医院大门,眼看着对面巷子里隐着一辆马三,车头有撞过后修补的痕迹,苏和不禁感慨,这也未免过于光明正大
,明摆着就是挑衅。
那马三看到苏和就挂了倒档,一路回退,从巷子那头开走了。
突然裤兜里一震,苏和掏出手机,一个陌生号码。
“我是苏和,请讲。”
“苏老师,系里有事请你赶紧回来一趟。”
苏和心里琢磨了一趟,年终总结会议要到下周才开,目前正是期末考试的阶段,这时候能有什么事情找到他,正想开口,
那边已经收了线。
苏和也没太当回事,一路荡回学校,推开系办的门,杨老头脸色铁青站在桌边上,沙发里坐着系主任,旁若无人的捧着一
杯茶,还有几个系里的老教授围着会议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睛里内容丰富。
苏和摸不清状况,上前打了个招呼,杨老头一甩手,一本杂志重重摔在他面前。
苏和拿起翻了翻,突然有一篇熟悉的文章映在眼睛里:“我的硕士论文发表了?这是好事啊……”
几个教授幸灾乐祸的闷笑一声,杨老头强压了怒气:“你再仔细看看!”
苏和方才发现论文署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发表时间也比自己答辩的时间早了两个月,心里暗叹不好,系主任吹了口热茶
:“小苏啊,你看看这件事怎么处理?”
杨致远一拍桌子:“处理?说出去简直是我们物理系的笑话!”又转向苏和:“在我手底下跟了四年,你自己说说我待你
如何?”
苏和严肃的点点头:“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您比那亲眷还要亲。”
杨老头忍了又忍,就差没有一个巴掌拍过去:“剽窃别人的知识成果是我杨某这辈子最看不得的,偏偏这事出在你苏和身
上,我——我”老爷子气结,一只手捂在胸口,脸上没了血色,苏和慌了神,两步上去扶着:“您说您没事偏要翻旧账,
把自个儿气成这样又是何必……”
系主任咳了一声,走上前拍拍苏和的肩膀:“小苏啊,人生在世名誉与身份统统是浮云。”
苏和点头称是,老家伙扶了扶眼镜框:“所以我们的意见是给你个处分,停半年课,你先安心把博士念完,这事系里主动
压下来。”
苏和试探的问:“那今年的年终奖……”
系主任冷笑一声:“我个人建议你还是先操心一下你的博士论文比较好,万一到时候再出什么岔子……杨教授身体不好,
你就别再为难他了。”
要说苏和对什么都不上心,那是假的,每年的优秀教师评比他总是最积极。
说到这些在学校里做教师的,大致分成两派,一派是在外面搞项目开公司的,通常是私家车上下班,老板派头十足,另一
派多是一心向学,大抵比较清贫,骑着二八的凤凰满校园的转,上课时通常左手拎一只破纸袋,右手端一杯茶叶茶。苏和
比较另类,他出身不好,高考落榜给他的心理种下了一大片阴影,从踏进大学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发了毒誓,人生理想彻底
由卖盗版碟提升到了做一个学究,并在有生之年争当学霸。
被发现论文抄袭在高校里本来并不算天大的事情,但落在一个普通的人民教师身上,那就等于自毁前程,苏和明白这件事
里有蹊跷,阴着一张脸朝宿舍区走。
此刻研究生宿舍楼正笼罩在一片阴影下,裹在棉被里打游戏的历史系混子刘大宇对楼道内越逼越近的危机浑然不知,只听
轰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下一秒就是苏和那张不死不活的脸横在面前,刘大宇周身一颤,耳机摔在地上:“苏大,什么
风把您给吹来了?”
苏和哼哼笑了两声,坐在对面的床铺上:“大宇啊,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
刘大宇脸色一变:“怎么?怀上了?”他复又叹息一声:“学长,我会对你负责的。”
苏和直接上去勾了他的脖子,刘大宇被夹在他胳膊里,连声求饶。
刘大宇此人好吃懒做,本来是与苏和同届的,本科时候就住在苏和对门,但由于论文答辩三次没通过,至今还在历史系里
待着。
“大宇,本座问你件事,你要是答的好,本座自然有赏,要是答不好……”苏和摸着下巴冷笑。
刘大宇连连应声:“苏大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前年年底,去年年初,你有没有用过我的电脑?”
大宇思索了很久,突然一拍大腿:“有!”
“哦?”
“去年杨越回国,喊我们几个吃饭,后来喝高了,我们几个就议论您来着——”
“继续说。”
“是——喝高了么,几个兄弟就在一块讨论各自放毛片的文件夹叫什么,我记得好像二毛的叫红灯记,李团长的叫党员先
进性教育,张强的叫东洋时尚……”
苏和不耐烦:“说重点。”
“好好好……要说还是杨师兄了解您,他说您存毛片的文件夹一定叫毕业论文——后来我们就趁着酒劲蹿进您房间里,要
说那天也巧,你们宿舍一个人都没有——”
“你们动了我的电脑?”苏和眉毛拧了一道。
“您听我解释,我发誓也没看别的,就点开您那个毕业论文的文件夹了,要说那天我们都受教育了,像您这样洁身自好高
风亮节的新时代知识分子真是快绝种了——”
“草,你们怎么知道我开机密码?老子是主板加的密。”
刘大宇从桌子边上掏出一袋板栗,一个人剥的起劲:“唔——杨师兄好像知道。”
苏和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名的东西翻上来又沉下去,他铁了脸:“以后少跟杨越来往,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刘大宇苦笑:“如今咱们这些三教九流的小混混哪里还入得杨老大的眼,那次他走了以后就没联系过了。”
走在回教工宿舍的路上,苏和心情颇为动荡。
杨越向来不急不缓,他的眼光很长远,做一件事并不急于立刻得到回报,所以不了解他的人往往认为他毫无章法,苏和却
很清楚,他从来都是先设好局,等你跳进来的时候也不动声色,直到他认为时机成熟,才肯翻开底牌。
想到这里,苏和苦笑一声,杨越这次的确是认真了。
当苏和决定回去洗个热水澡的时候,宿管大妈亲密的朝他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苏老师,上面通知你搬出去。”
苏和脸上僵住:“我是停职不是被辞退!”
大妈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是这样的,苏老师,通知到我们这里就是这样。”苏和脑子里突然闪过沈锐他们公司客服接
线员的声音。
“能不能再通融通融。”
大妈的姿势没有变过,脸上微笑,但毫不动摇。
苏和认了命:“那就博士楼给我安排个床位,人不要多,楼层不要太高……”
大妈打断他:“今年扩招,博士楼划出一半安插研究生了,现在全部住满,没有空位了。”
苏和怒了:“什么意思?那叫我住哪?”
“这个不归我们管,上面的意思是叫你今天就搬。”
大妈拉过他压低了声音:“杨教授来过电话,说你可以暂时住他们家。”
杨越那张邪魅的脸突然出现在苏和眼前,他打了个冷战,上前握住大妈的手:“行行好,瞒两天,我找到房子就搬成不成
?”
大妈眼里噙着泪花,伸出一根手指晃在苏和面前:“一天。”
04.盛世之下
“沈总,明天就是一审了,您这身子能出庭么?”秘书小江忧心忡忡的看着病床上的沈锐。
其实沈锐身上虽说是背了三场官司,但大抵情形也不算严重。一个是公司手中运营的网购平台牵扯出来的连带侵权诉讼,
两个是手底下员工离职时闹的纠纷,沈锐心里明白不过是竞争对手搞的小手段,花重金请了几个本城有名的律师帮忙,合
计下来也是胜多败少,手里攥着「奇幻」的代理权,这些小官司根本无伤大雅。
“有不许打石膏出庭的规矩?”沈锐正看着他,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沈先生,是我。”
沈锐听出声音的主人,朝小江点点头。
身穿白褂的医师走了进来,小江主动带上门:“沈总,有吩咐您说话,我在外边守着。”
那人手插在口袋里,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见到沈锐便笑了出来:“委屈您了沈大少。”
沈锐指指衣架:“上衣口袋里有烟,自己拿,我就不招呼你了。”
白大褂是沈锐的主治医师程少左,从小一起长大,私交一直不错,好到什么程度,沈老爷子没薨之前,程少左一直有两个
爸。
程少左摇摇手:“你打算套着这玩意多久?”
“这要问你了程医师,骨折得套多久?”
“少说四周。”程少左笑道,“你这是演的哪一出?”
“遇见一个丧心病狂的暗恋者。”沈锐指指自己:“约翰列侬。”
程少左抬手翻了翻夹纸板,漫不经心的说:“那天送你来的男孩长的不错啊,眉清目秀的,说是你以前的学生,看来你现
在口味挺重么。”
沈锐脸一沉:“胡说,那人就是肇事方。”
“不能吧,后来他还打了几次电话过来问情况,你也别藏着掖着了,横竖我也不会抢你的。”程少左仍是满脸笑意。
杨越这孙子现在倒是嚣张,撞完了人还顺手见义勇为一把,沈锐恨的牙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孝有三,生不能养,
死不能葬,葬不能祭……什么意思你甭管,横竖你也听不懂,总之一句话,要是在古代——老子活活把他打死。”
程少左上前一把撕了他脑门上的胶布:“你那个二师弟最近怎么没见到?”
沈锐皱眉:“高老庄找晶晶姑娘提亲去了。”
二师弟苏和正拐进一个黑漆漆的弄堂里,他对完手上的地址,抬起头一户一户的数门牌号。
“租房么小兄弟?”一个曾亮的头顶冒出来,苏和脚下一滑差点没栽倒在他面前。
“小兄弟,现在是新社会了,磕头行礼那一套就算了。”秃顶中年男人闪身出来扶了他一把。
苏和甩开他的手:“这什么地方,都长青苔了。”
中年男人晃开一把扇子:“石板路,小弄堂,是属于那个年代白墙黑瓦淡淡的忧伤,你们这些娃子哪能明白其中的玄妙。
”
苏和抬头打量了他一眼:“什么玄妙?”
中年男子将他拉进屋里,硬是按他坐下,苏和感到一阵寒意,刚想起身告辞,一杯热茶递到手边:“这一片叫唱经楼,从
前李后主念经拜佛的地方,文化底蕴很浓的。”
苏和犹豫着接过茶杯,但只是握着暖手:“这我知道,关键是离学校挺近。”
中年男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所以说,租房么小兄弟?”
苏和环顾四周:“介绍一下?”
“不用看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空调,当然咯,价格也便宜。”
苏和本来想甩了袖子就走,一听价格便宜就来了精神:“多少?”
“五百块。”
“一个月?”苏和站起来。
“半年。”
苏和开始从兜里掏身份证,掏着掏着,后知后觉的病犯了:“李后主不会是死在这的吧?”
中年男扇子一合,手心里敲得啪啦啪啦:“小兄弟,眼睛亮啊……”
所以这件事在后来沦为物理系的笑柄,直到很多年过去了,物理系的学生们也没能在历史系面前抬起头来,著名的混子刘
大宇借着这股东风发愤图强,最终取代系里八十二岁的老教授何润生成为新一任学霸。
当然,这是后话。
——
隆冬时节最大的特点就是天亮得晚,当苏和捧着一个个纸箱子从值班室门口蹿进蹿出的时候,小保安终于忍不住了:“苏
老师,您就不能一次性搬完?”
苏和眉毛一挑:“保安同志,我看你彻夜难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不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小保安脸红了,扭捏了半天吐出一句:“我看成。”
苏和大大方方的把一个纸箱交到他手里,自己抱起剩下的一个,刚要迈开腿,铁门外车灯一闪,苏和扭头低叹:“真是瞎
了我的狗眼。”
待他再回头的时候,几个小青年从车上蹿下来:“苏先生您好,沈总叫我们来帮你搬家。”
苏和愣了愣,一个头戴棒球帽的小伙子咧嘴一笑:“沈总今天要出庭,不能前来帮忙,让我们跟您讲一声。”
苏和欣然接受,舒舒服服的爬上面包车,准备睡个回笼觉,小保安敲敲车窗:“苏老师,不用我帮忙了?”
苏和摇下车窗,抹了把鼻涕:“送我离开,千里之外,你是否还在……”
五点四十九,苏和看了一下表:“哥几个,要不咱们一起吃个早饭吧。”
小青年们雷厉风行,脚底抹油上了车,副驾驶那位隔着车窗打招呼:“不了,下次吧,沈总有吩咐,咱们还得赶回公司。
”
苏和笑眯眯的看着他们离开:“真上路子啊……”
当他回身钻进黑漆漆的巷子里的时候,自家院门口闪着一点橘红色的光。
苏和向后退了一步:“大哥实在对不住,我这儿家徒四壁,您要是上赶着要钱花的话,我给您拉单生意——零城集团的沈
大少认识不,我领您去他家,完事了您还能落得个劫富济贫的美名……”
苏和刚说完,就感觉一阵熟悉的气息扑上面来,下一秒自己的衣领被人揪住,耳边响起了低沉的声音:“开口必提沈锐,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苏和攒了力气推开他:“杨先生,我想我们还没熟到这个份上。”说完打开院门往里走。
要说这房子的确有些年代了,老式的独门独院,院子里摆着石桌石凳,边上栽了些花草,里面是个单居,据房东称,床是
明代的雕花床,桌子是清朝的樟木桌,五斗橱里摆着的一套茶具是某个李姓王爷当初附庸风雅时留下来的,苏和望着墙上
发了霉的磁性涂料,深深的点了点头。
苏和把钥匙扔在桌上,拉了拉门边的塑料线,昏黄的灯光撒在屋子里,二十瓦的灯泡在天花板上俯瞰人生。
杨越跟着进来,脸上挂着一丝嘲讽:“苏老师,落魄成这样?”
苏和不理他,蹲着把打包的东西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