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从来就猜不透。
定了定神,我问他:“还记得当年跟鞑子的那一战吗?”
当时,鞑子国跟契丹国组成同盟国,一同进攻天朝。皇上派出两路大军,分别抵御两个敌国的进攻。其中与鞑子国对战的
一路,便是百里怀杨率领的苏家军。
那时候,百里怀杨已经受封为王,可拥有自己的不超过千人的军队,御赐皇家姓氏,赏封地于长安城东二百里处。(不过
百里怀杨心系荆州关口的百姓,最后还是请命将封地改为荆州。)
而我,也经常随军出征。提过几个建议,立了点小功,由一个家奴晋升成了他帐下的幕僚之一。
百里怀杨在天朝被誉为战神,因为他的兵法运用得十分完美,常常出奇制胜打得对方个措手不及。再加上天朝兵强马壮又
粮草充足,几乎没有打不赢的战。
——只除了那一次。
那次北征,一路打到了辽阳府以北,把鞑子国的军队杀得溃不成军。只消再击退他几里,便将他们彻底赶出中原了。
鞑子一路败退,一直退到了那瓶壶山里去。
大军在山前暂作休整,将领在帐中研究到底要不要趁胜追击。
“你那时候就不该被胜利冲昏了头的,不听人劝告。我说过,那瓶壶山的形状就如它的名字,像一个细口的长瓶。这地形
易守难攻,又是埋伏的好地头。只消在山上扔几颗滚石下来,就能将你整个大军都葬送在里头。你偏不听,一根筋要追去
。而这,便是一切的导火线。”我倒了杯水递给他,道。
之前好多次,百里怀杨都会听我的,如果觉得合理就采纳。可那次我阻止了他们好几次之后,敌军还是没有什么异常,大
家就不耐烦了,有人说我胆小怕事,有人怂恿百里怀杨追去。他也就这么追去了,只带着他的一千亲信骑兵,留下我在帐
中等候。
等来的,自然是他的噩耗——平王遭埋伏,连人带马摔下悬崖。一千人追去,只有不到三百个残兵逃了回来。
第一次,他输得这么惨。不止把自己输进去了,也把我与他的缘输给了别人。
收到他遇难的消息之后,我觉得天整个就塌下来了,瞬间万念俱灰。
“部下伤亡惨重,我顾着军心不乱,不敢将那消息说给其他士兵知道。另一头,鞑子军得了甜头,必然还会再次来袭,我
还得防着敌军。将消息秘密送回长安之后,我便与其他知情的将领商量了,由副将暂代你的职位,率领一对人马饶到敌军
后头去打。前后夹击之下,鞑子军那残余的部队终于投降。之后,长安送来加急圣旨,令大军火速回朝。我在你摔下去的
悬崖上等了几天,想着也许你突然就爬上来跟我回朝了。又跑到崖底找了好久,最终只找回你一片摔裂了的盔甲。而后,
我便给送上了囚车。”
百里怀杨握紧了拳头:“原来你竟是给押解回长安的,我以为你是回了长安之后才给关起来的。”
“他一心要弄死我,在哪入狱的又有何区别?你生死未卜,但那会儿所有人都当你死了,他便说是我害了你,是我让大军
在对阵敌国之时平白损失了一员大将,也是我教唆你去追击敌军,害你中埋伏的。而后又有几个将领出来作证,不知从哪
弄来的我写给鞑子国左将军的信,说我是奸细。证据确凿,我便给关进天牢了。”
百里怀杨又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幸好我赶回来得及时,否则你我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我甩开他,冷冷笑着:“及时?我情愿你再不回来,就这么死在牢中也比出来了看到你身边有了另一人来得好。给送上囚
车我不吭声,被冠上卖国的罪名我不喊冤,在天牢里受尽折磨我不觉得苦,可出来却看到我原本信奉着的天走了形,我苦
苦盼着的人变了心。你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带着他到我面前说跟我说‘苏童,他是安知秋’。我何其无辜?!我为你一路
忍下来,打点你留下的烂摊子,受尽人唾弃,被人戳尽脊梁骨,甚至想着早点到九泉之下去见你……而你身旁的那个人却
用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遭受的这一切都是白受的,我做的这么多、照顾你这么多年远不如他陪你的那三个月!你说
他救了你,只图能与你厮守,你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那我呢?为你做牛做马四处奔波打点,这些都做不得数了?还
是我为你做了太多,让你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不足挂齿,而他的滴水之恩让你受宠若惊,你不能让他得不到回报?
你到底负了谁,你自己有没有衡量过得失?在我看来,你不过就是贪图他的美貌罢了。我长得不出色,也没他年轻,你自
然会舍不得放他走,便以报恩为借口留他在府里。既如此,我就索性不要了,让你二人快活去。”
我收拾了包袱之后,等更夫敲过二更便从王府后门溜了出去,径直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原本的打算是先到客栈住上一晚,
等清早城门一开便出城去。还没想好出城之后要到哪去,便给人一掌劈晕了。等醒来之后,发现已经在皇宫里。
“柳时文只告诉你,救我的是他。他定然没告诉你,亲手喂我喝下毒药的也是他。那时皇上派人将我抓进宫里,原本也只
是想羞辱我一番。可我那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便对他出言不逊,结果他就起了杀心,让柳时文拿了毒药来喂我喝下去
,还叫他务必伪造成是敌国派去平王府的奸细将我毒杀。也幸亏他嫌我在地上挣扎的模样忒可怖,让柳时文将我扛出去,
不想看我死在他面前,再加上柳时文先前偷偷给我塞下去的一颗丹药,我才有机会能存活。拿毒药太烈,只是眼睛坏了,
已经是老天怜我。至此,我也再无所求了。”
我看了他一眼,拿过他手里的杯子放回桌上:“该说的,我也都说完了。你该满意了罢?既然你当初选了他,就好好对他
罢。若要我跟他一同伺候你,那是死也休想的。”
说完我便转身往外走去,却听到他在身后开口:“如果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一次也没碰过他,你信么?”
21.或去或留?
我拿出木盆里的衣裳泡到溪水中,找块平整的石头当成搓衣板,开始搓洗。
邵乐彦蹲在我旁边,百无聊赖地玩着水。
柳时文的师傅似乎性喜清静,这居住的地头也挑得极好,有山有水有林的。若能在这终老一生,也算是种福分了。
说起来,前辈给人的感觉也跟这周边一个样,有些不沾人间烟火的清雅在里头,让人在他面前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没了脾性
。
就是收徒有些失败,教出了柳时文这只臭狐狸!
“苏无……”旁边的邵乐彦开口,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将洗好的衣服放回木盆中,抽空应他一句:“什么?”
“咱们什么时候走?”
走?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反问他:“在这儿住得不好么?”
他往溪里扔了快小石子儿,转过头看我:“我是觉得无妨,这里山清水秀的。可毕竟是人家柳公子师傅的地盘,咱们总不
能一直在这儿赖着当食客。再者,你住得并不欢喜。”
“呵,你又知道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我,兴许我开心得走都不想走了呢?”
“少自欺欺人了,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还想瞒得过我?在徐州的时候也是一样,从来就没见过你大笑的模样。自从
他们来了之后,你更是连假笑都不曾有过了。其实……我前几天从你们门前经过,也不小心听到了一点儿。其中也许有什
么误会,他不是那么薄情。但若真不愿见到他们,何不一走了之?”
走啊,何曾没有想过?原来在徐州的时候就嚷嚷着要走了,只是未曾动身便出了这事。所谓盘缠不够,不过是给自个儿找
一个理由罢了。若真的想走,还怕什么盘缠不够?就是一路乞讨过去,也能活着的。
明明见着他们就觉得心里难受,却老想着再多看他一眼再走。总骂他们痴傻,我又好得到哪去?
那天百里怀杨跟我说,他从来就未曾碰过他一次。
“我此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将他带回王府。在安家,我的伤一好,就跟他们辞行。我说,来日定当重金酬谢。可他
什么都不要,直接收拾了包袱就跟在我身后出门了。我劝他、骂他、赶他,他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死都不回头。”
“我回到瓶壶山前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在了。一打听才知道,大军早在半个月前已经班师回朝。我担心你以为我已经死了
而寻什么短见,赶紧回长安。结果一回去,就听到皇上要把你处死的消息。好不容易洗清了你的冤屈将你救出来,本以为
今后可以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了,却压根忘了安知秋的事。我怎能不晓得你眼里容不得沙子?你一向有傲骨,表面虽谦恭,
却是心比天高的。即使我跟你百般解释,你也听不下一句,情愿就这么把我扔了,一走了之。又给皇上闹那么一出,就这
么生离死别好几年。你知道不知道,看到在你床上那个面目全非的尸体时,我是什么念头都没有了。你不听我解释也罢,
你恨我也罢,我只求你能还阳……”
“苏童,你给我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对国,对家,对你,都从不曾负过。为何我就该落到这般田地?就该遭你唾弃
?我心里除了你,何时还装过他人?你说他为我出生入死,我该好好对他。那皇上也惜我,我是不是也该好好待他?千个
人对我好,我就该把自个儿分成千份了?天底下有这么好笑的事么?”
“你心里还念着他,对么?”邵乐彦摸着袖口,抬头问我。
我拿起衣服,用力在石头上甩着:“没有。”
“呵,答得这么快,难道不是心虚?”
我瞪他一眼,手下越发用力:“没有就是没有!”
“你别冲我生气啊,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装着他,你自个儿最明白。身在局中之人,总会辨不清方向。很多人兜兜转转一辈
子,还是走不出这结。我是局外人,看得比你透彻,但心是你自个儿的。你放不下他,却又不愿低就,所以一直在原地兜
圈子。我单问你一句,你觉得你跑出来四年多,如今还要回去,值得么?即使安知秋走了,你与他还能回到以前那时候么
?你若觉得值,又相信有朝一日安知秋会走,或者你终于想通了愿意与他人一块陪他,那你就回去罢。否则,想得再多也
是枉然。”
我慢慢停下甩衣服的手,沉默了好一阵,才抬起头看他:“再给我几天时间想想罢,总归得等他身体好了再做打算。”
说完便把手上的衣服拧干扔进木盆里,站起来就走:“回去罢,都快到饭点了。木盆端着,衣服你来晾。”
“哦……”
山里湿气很重,小路两旁的野花上都沾满了露水。人一走过去,衣摆都是湿的。
身后的邵乐彦一路走,一路念念叨叨的。
“清露沾衣,衣沁晨香,香满身。啊……来来来,苏无来对个下联。”
“不要,自个儿玩去。”
“来嘛,这么无趣……”
我给他缠得烦了,正想走快些,却冷不防看到前头林子里有人,便停了下来。
身后的邵乐彦也不知道怎么走路的,没头没脑地就撞了上来,撞得我后背生疼。
“哎哟!我的鼻子……你怎么突然就停下来了?衣服……”
我回身捂住他的嘴,拉了他钻到一边的草丛中,猫着腰往前慢慢移过去。
那个人趴在树上,正对着前面那几间屋子张望着。
“什么人?”邵乐彦蹲在我身边低声问。
“不知道。看他一身黑衣,还蒙着脸,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人。”
“那咱们该怎么办?”
“不晓得。静观其变罢。凭咱们两个,也不够他打的。”
我说着,正待再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没成想那人突然就嗖地一下从树上跳下来,施展轻功往林子外头飞去,几下就不见
了踪影,快得我们连喊人来的时间都没有。
而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又有两个身影飞掠而过,直追那人而去。
我钻出草丛,跑到刚刚那人抱着的树下一看,树干上深深插着两根竹签,正正在那人下方半尺处。
“看见什么人了么?”
我转过头,看见柳时文的师傅正端着簸箕站在院中看着我。
“没有,只知道是一身黑衣。”
带了邵乐彦走过去,让他在竹竿上晾起衣服,我便站在一旁看着师傅晒药。
“白师傅……他的身子,什么时候能恢复?”
他放下簸箕,将晒着的药摊开:“我已将他任督二脉打通接好,其他筋脉只消慢慢调养,自然也能自己续回去。他如今虽
还没什么力气,但已可以试着下床走动走动。虽然以后再不能练武,跟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的。”
“多亏白师傅有妙手回春的高明医术,他这条命才能捡得回来。白师傅的大恩大德,我等无以为报……”
“无需记挂那么多,你们是文儿带回来的朋友,我自然会尽力将他救回。至于今后如何,就看他自个儿了。文儿刚刚把药
煎好了,你去厨房里端过去给他罢。”
***
我用调羹舀起一口药汤,放在嘴边吹凉了再喂他喝下去。他一口一口乖乖喝着,偶尔抬眼看一下我。
想起来,有多久没有这样与他安静地对坐着,而不是尖锐厮杀?
“许久不曾给你这么照顾着,简直以为在做梦了。”
我将空了的药碗放到桌子上,拿过手巾给他擦嘴:“不过可怜你没力气给你喂碗药罢了,别想太多。”
他笑了几声,听上去却感觉比那药还苦:“你这人何其霸道。不让我碰到,如今连想都不行了么?”
“不行。”
“皇上,真该回朝了……”
门外突然传来李公公的声音,有些哭腔。我与他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伸长了耳朵听去。
“朕自有主张。”
“皇上,您都离京这么久了,宫里只怕早掀翻了天了。朝中不可一日无主啊,皇上。当初出来不是说好几日就回去的嘛,
如今您怎么一再变卦了?奴才、奴才给您磕头,求您了,皇上……”
“烦死了,朕想何时回去就何时回去,还能轮得到你做主?要走……”皇上的声音突然离门口很近,“也得等他好了。”
门被踢开来,皇上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参见皇上。”百里怀杨保持着半躺的姿势道。
我下了床,跪下去磕了个头。
他走了过来,绕过我,走到了百里怀杨面前。
“你愿跟朕一块儿回京么?”
我皱着眉,在他身后偷偷抬起了头。皇上双手撑在床沿,看不到两人的表情。
“当初可是皇上亲自下旨让罪臣此生不得再踏入京城半步的,皇上难道忘了么?”
“你难道看不出来那不过是在为你脱罪?只要朕再拟旨告知天下伤了朕的不是你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