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钢索的人——阿BENBEN

那年八月，我和韩旭两个人去了青岛，韩旭的二伯早年在青岛读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青岛，他是个热情、文雅的好人，我和韩旭在海边玩得很爽，每天都过得特别惬意，有时候我会突然跳到韩旭背上，他什么都会，可就是不会游泳，往往被我呛得一喉咙海水，又生气又拿我没办法，我给他借了一个游泳圈，看着他的大个子被罩在卡通青蛙的游泳圈里，我哈哈大笑，推着他风里来，浪里去。我们把身体晒成阳光的颜色，游泳上岸后精疲力尽，躺在沙子里睡着。睁开眼，手表上九点了，可天还是白的，晚上就坐在沙滩旁的小吃摊吃烧烤。用双手枕着脖子，抬头是满天繁星，暗蓝的天幕下，我说：“如果一辈子都呆在这就好了。”他看着夜空，说：“你现在觉得好是因为在放假，放假好是因为假期有一天会结束，任何东西，不管多好，只要过度了就变味了。”他笑着回头，看我，挑衅地问：“傻程小愚，懂吗？”我说：“少装大人了，小屁孩。”哼了一声，我想了想，说：“怎么没度啊，什么都有度。”他问我在唠叨什么，在星光的照耀下，我突然豪情大发，盯着他的眼睛，像要把生命的热度都喊出来，大叫着：“我就想在这呆一辈子，从十六岁开始，到死结束！”接着我说：“死的时候就有度啦。”他的侧脸，像一座石像，屹立在我的叫喊中，海的波涛把我的壮志淹没了，又好像是我心的回声，温柔地敲打着岸，他静静地凝视我的脸，突然抓了一下头发，叹了口气，低沉地笑出声来，说：“总觉得现在该来根烟啊。”我问：“为什么？”他笑，说：“没看过电影啊？男主角无言以对的时候，都抽烟装酷啊！”

暑假的最后一天，深夜，我偷偷溜到韩旭的房间，轻轻推开门，他正躺在床上酣睡，他的房间还是原来那样，那些小时候玩过的新潮玩具现在看来已经有点可笑了，被堆在纸盒子里放在高高的柜子上，他从来不扔东西，可他也从来不看，他从来不回忆，他是最年轻的那种人，永远看着现在，偶尔瞥两眼未来，对一切感到有兴趣，会对世界上所有神秘的事物好奇。看着他的睡脸，我安静地坐在他的床边，他还会想起王卉吗？他还会为过去使他兴奋、郁闷的人或事牵动神经吗？他好像没有神经！可他又好像极端聪明。我生气他把所有有点深度的感情都埋在心里，表面上看起来一张笑脸，仿佛毫不在意。这样，我就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了啊？我伸出手，小时候看过一个电视，女主角还是男主角瞎了，就凭手去感受对方的五官，尤其是对方的眼睛，当手指轻轻触碰那张熟悉的脸，眼前就好像也会有对方的表情浮现。我闭上眼，手指在距离他脸只有一CM的地方停了下来，漂浮在空气中。

好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韩旭其实没有睡着，在我闭上眼时，他也恰巧睁开了眼睛，在我走了之后，他在床上呆坐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韩旭已经出门去火车站了，爸开车送他去的，妈还在家做早饭，我怪我妈怎么不把我叫起来，韩旭不是下午的火车吗怎么这么早就去火车站，我妈说韩旭学校临时有事所以他赶早走了。我失望自己不能送他，但很快又振奋起来，高二了要文理分科了，我和韩旭都选了理科，事实上，文科的男生是有点被“鄙视”的，学不来数理化才去背死书！文理分科意味着我们朝高考又近了一步，大学我就能想办法和他考一个学校了！我想，那时的我一定被自己那无知无畏的勇气冲昏了头，一时忘记了世界上像我这样性向的人毕竟还是“少数”，还是“特殊”。

那年我学习特别勤奋，韩旭的学校虽然看上去饭桶很多，但是有天时地利，考上海的大学分数线会比较低。我虽然成绩不错，可也不想放松，我仍然待在我的理科重点班，可我的对手不在那里，不是班上的任何一个同学，在其他人还觉得高考远在天边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志愿，我的班主任也常对我的“优秀”，“有觉悟”喜闻乐见，他对我妈说我上同济是没问题的。投入到学习里，人是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的，寒假很快到了，在我的期盼下，韩旭打来电话，说他不回家了，他的官方解释是，想去浙江他外公外婆那边陪二老过年，他妈妈死后，他外公外婆就一直和他舅舅一块在浙江住。

爸妈都夸韩旭出去一趟不一样了，长大懂事得多了，只有我，木着脸没说话，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天知道，我最盼望的就是放假，就是放假……我隐隐约约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我感觉自从他暑假走后，我俩的距离有点飘忽了，一个暑假的亲密，本应该把我们拉得更近，可实际上他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不是嘛？他现在打回家的电话虽还是会叫我听，可讲的却都是上海，上海的人，上海的事，上海的吃的，上海的玩的，我一点也不了解，他本来是多讨厌上海的，他不习惯那里，他说还是我们这好，可他好像突然一下就又适应了！。我打电话问韩旭，问他是不是真的过年不回家了？他痞痞地说：是啊。不就过个年嘛。我的红包你帮我收着啊。我说：我会全帮你花掉的。他说：敢？想挨揍？就挂了电话。

放假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别的同学的欢天喜地，只是抓着笔做老师布置的习题，那么多的本子，堆在我的书桌上，像一座小墙，我埋在里面。后来，我真的帮他把红包里的钱都收好了，可他也没来要，过完了年，他仍然没有回来，他说他要在杭州玩个把礼拜，爸妈都没反对，这下，我是真感到是我使他“不想”回家了，我厚着脸皮说：我去杭州找你玩吧？可他直接回绝了，他说你以为我真想玩啊？我是想多陪陪我外公外婆到处转转。春节火车挤死了，你给我好好呆在家啊。我说：没关系啊，我坐飞机。他把我一顿骂，原来我们这离杭州太近，根本没飞机。于是我只能说：好吧，那你玩的开心点。我像个炸弹，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快让我爆炸，我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不回家，他是骗人吗？还是他真的孝心大发？可我凭什么问？又要问出什么？

我只好继续看书。几个月后，第一次同考，我考了班上第二，年纪也是第二，连市里也是第二，爸妈真的抖起来了，儿女成绩好比赚多少钱都让他们开心，去开家长会时，爸妈是联袂出席的，他们的喜气洋洋，让我又开心又落寞，妈转告韩旭我的成绩，韩旭还没说话，我就抢着把电话挂了，我说：嗨，这有什么好说的啊。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真的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和韩旭在上海五光十色的生活比起来，我是极度枯燥乏味的。

春去夏来，又是一个能把人烤焦的夏天，透过窗户，我看见爸的车驶进了大门，韩旭从车上走了下来，和他一起回家的，还有一个出其不意出现的女孩，他在回家前两天就打电话回来说过了，他有个好朋友会来家玩，爸妈吓的问：不是女朋友吧？！他被逗乐了，说：别紧张，好朋友啦，人家成绩很好，很乖的。

所以，我没去火车站接他。楼下院子里，韩旭和那个女孩子并肩站着，他们没拉手，也没做任何“超过朋友”的举动，可光是韩旭给他指引家里哪儿是哪儿，女孩笑着从树上摘了一颗石榴的画面，已经让我想晕眩。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对着大海喊要一辈子，我以为他听见了的，可他怎么就逃跑了？

妈妈热情地招待那个叫赵壁涵的女孩子，她是上海人，听说是韩旭在杭州旅游认识的，这么巧，他们还是同学！妈妈笑着说：你们真有缘分哦。赵壁涵红着脸着没接话，韩旭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她。他的表情，是我陌生的，男性对女性的欣赏。吃完晚饭后，像当初妈妈和我们俩去散步一样，这次爸爸开车带韩旭和赵璧涵去兜风了，爸爸爷爷奶奶回乡下住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妈。好热啊，我对着空调，一阵猛吹，我感觉那风冷得能吹散人的骨头了，我妈说：我们家韩旭好像这次真的长大好多了！听他们班主任说，赵壁涵成绩是全年级第一，韩旭啊天天被她抓着一起赶早读，上自习。我嘿了一声，冷冷地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我走到院子里，蹲在那棵古朴的石榴树下，黑夜中，果实也已融进了黑暗里，沉淀下来，压得树枝都弯了下来，我觉得我的心上也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它让我喘不过气，我难过得想冲天空喊一声草你MB，可实际上我只能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我想：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上个暑假，我还以为他也有些喜欢我，这个暑假，他就已经喜欢上了别人了！我告诫自己：永远别想去弄懂一个人的心，弄懂了又如何呢？下一秒他就变了。

我在水龙头下面冲了一下头发，哗哗的水柱给我带来了一丝快意，这时，韩旭和那女孩走了进来，零星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孩子温柔的笑语。爸爸应该是去打麻将了，所以只有他俩回家，我本来已经想回房间了，可我那冲头发的姿势太蠢，又不知道应该对他俩说什么，只好又放任自己半蹲着身子，让水花浇在我的脸上。那女孩子却没立刻离开，她拍拍我的背，我抬起头来，她真是个楚楚动人的美女，韩旭和她在一起，两个人是很相配的，我冲她笑了一下。她也朝我礼貌地微笑，对韩旭说：你弟弟长得也很好看诶。“也好看？你干嘛说也？想绕着弯子夸我好看是不是？”韩旭笑着调戏她。那个女孩子严肃地说：“少自大！没见过比你脸皮厚的！”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像个优等生，可更有些傻气。韩旭就笑得更厉害了。

“我听说你成绩很好，全市统考考第二，真不简单。”赵璧涵说话很官方，但是不让人讨厌。

“你听韩旭说的？”我看了韩旭一眼。

“哦。没什么的。我不喜欢玩，整天除了看书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干。”我一边努力回答她，一边努力让表情看起来柔和些，生怕表现出自己对她的妒忌，也许是我伪装的效果还不错吧，她开始一个劲和我说些和学习有关的话题，礼貌却不做作，柔和又不失热情，她……真像个傻气的小书呆子！

而我是这么阴暗，她越好，我就越不是滋味，我真想找出点她的什么缺陷来，然后狠狠地放大在韩旭面前将伊嘲笑一通，于是我们的“聊天”变成了“交流”，“交流”很快又在我的刻意撩拨下变成了如火如荼的“探讨”，韩旭一定是感受到了我对赵璧涵的敌意吧，在“探讨”就快演变成“争执”前他冷冷地瞪了我一眼，说：“平常怎么没看你这么多话？”我笑了一下：“对着大嫂觉得格外亲。话当然多。”赵璧涵立刻说：“不要乱讲话。我才不是……”韩旭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大笑着说：“他没乱讲话。你本来就是我老婆啊。”

赵璧涵在我们家玩了三天就回家了，她家只是普通上海老百姓，会读那学校好像是因为她们家有亲戚是校领导，听韩旭说，她是他们学校穿得最土的女生之一。可是男生都还是很哈她。我说：“结果她被你泡了？”韩旭笑了，心照不宣地扬扬眉毛，看得出来，他挺得意的。

这种得意，是只有女人能给男人的。过去几年网上很流行一句话是，男人的另一半还是男人，这句话真是放他妈的狗屁。

赵璧涵走了以后，韩旭就无聊下来了，也不是说他真的没事干，而是他会忽然在家里呆着呆着就大吼一声：我好无聊！然后学马景涛捶胸顿足。我常冷眼看他。我觉得他是表演给我看的，他的一切表现，都好像是对我的刺激。他在对我默默划清界限。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无论是去年夏天的接近，还是今年的疏远。

他还是去打篮球，可也不带上我，他说我打的本来就不好，在旁边还碍手碍脚，后来我说那我到对方那边去打吧，还开玩笑说这样我就能拖别人后腿了啊。每当我可怜兮兮地这么说时，他会突然很厌烦我，说：真没意思。

高中的生活永远只有两种，一种是谈了恋爱的，一种是没谈恋爱的，我不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感觉，我想应该是比不谈好一点吧，我真想也找个女朋友，这样，我就和韩旭还有个话题。我们偶尔还是说话，当大家吃完饭，捧个西瓜啃，凉风惬意的时候，我们就会聊一聊，我问他喜欢赵璧涵什么，他说：什么都喜欢啊。我想，人和人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我喜欢韩旭，可他的善变，他对我的无心伤害，都是我不喜欢的，不想要的。可是，那又怎样呢？即使他有一百个我不喜欢的地方，可我还是喜欢他。韩旭会不经意地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生，有没有想追的对象，我总是一个字回答：“没。”

我不屑去装。

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不相信他对我没有感觉，我不相信他以前的玩笑没有一点真，我也不相信他现在的冷硬没有一点困扰，可他还是把我拒绝掉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他本来就喜欢女人。

十一

这年的暑假，好像过得特别快。韩旭回家带来的喜悦，很快就被他的新女朋友冲淡。暗恋一个人的心情大概原本就是这样，是冰冷的水管中流淌的深水，在暗无天日中寻找出路。也许他喜欢过我，也许没有，总之，他还是要走。

送韩旭去上火车那天，我在站台边目送，天是暗蓝色的，心像是积了灰，也许有不舍吧，但最好也还是没有。抑郁的心情，持续三天，也不可能再坚持了，生活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即使是最单纯地做学生，也要为繁复的学业忧愁。我变得越发沉郁，整日浸泡在题海之中，几个月没接过韩旭的电话。每回我妈问我，哥哥打电话回来，你听不听的时候，我都说：有事呢，没空！又装作专心致志的模样，心里有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快感。

直到我十七岁生日，才恍然大悟，原来时间一眨眼就过，不知不觉，我已经快成年了。爸妈请我在饭店吃了饭，还有一些亲戚，饭后，大家提议去KTV。在嘈杂的歌声之中，我情不自禁地想到韩旭，突然很想听听他的声音，就像减肥的人三十天不吃饭是为了在第三十一天大吃大喝一般，一旦有了借口，我就开始放纵。想打电话给他，问他在干嘛，可手机偏偏没电了，找爸妈借，又好像对他的想念有点严重，只好反复按捺。回家时，已经快深夜了，匆忙给手机插上电源，屏幕亮起。我按着熟悉的号码，只是这样小的动作而已，却让我有点激动，想念是头怪物，我屈服。

可是，电话却打不通。连续三十分钟，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现在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没什么比这更像一盆冷水了，从头上把我的热情浇熄，十二点过后，我放下手机，带着点凄惨想睡觉了。洗完澡，我回到房间，刚下过雨的天，带有些潮气，我看着有点模糊的玻璃，上面映着一个十七岁少年的眉眼。我想我会记住这失恋的一天。虽然从没开始过。

半夜两点的时候，他终于给我打电话了。万籁俱寂中，他问我：“睡了吗？”我说：“没睡着。”我问他：“干嘛刚才不接我电话？”他说：“叫你小子这么久不理我，靠。”我说：“是你不理我。你交了新的女朋友，然后你就不理我了。”他笑了。我问他：“你笑什么？”“没笑什么。”“你笑我，因为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也有点惨然地笑了。“程小愚……”“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今天是我生日，你让我说……”然后，他说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也许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我妈问我怎么吐了一地都是，我才想起自己把一瓶红酒灌进肚子里了。

我妈担忧又关心地看着我，叮嘱我再过两天就高考了，要我别胡思乱想，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我说知道。七月终于来了，十八年学海挣扎，就为了这两天在考场上厮杀。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东想西想了。两天过得很快，考完以后，我把所有书和习题都打包卖给收废纸的了，三年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我想我应该是不用再复读一年的了，去学校对了答案，填了志愿，剩下的就是静待被录取了。一天我睡到中午，门外传来爸妈激烈的争吵。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俩吵架了，后来才知道，是韩旭又惹爸爸发火了。“以为他懂点事了，还这么胡闹！高考是玩的吗？”爸爸生气地说：“送他到上海读书，给他办上海户口，他给我报北京的学校！”“谁说我们旭旭胡闹了？”爷爷面红耳赤地怒吼着：“他比你年轻的时候有出息多了！北京的学校有什么不好？还不是名牌大学？我们旭旭是有志气，有理想……”“他有出息。”爸爸冷笑了一声：“要是没考到，还不是靠我？现在是我有得靠，等我死了，看他靠谁？”“上个月旭旭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问他，他还说想考华东师大，还开玩笑说那的女生漂亮呢，怎么说变就变啦？”我妈在一旁插话。“我怎么知道？说都不说一声，臭小子，太久没打他了翅膀就长硬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关紧房门，我的心像一个火炉，熊熊的火烧的我五脏六腑都痛了，这个下午真安静，窗外的鸟儿吱吱地鸣叫，天还是一样的澄澈、明净，可我的大学却没有韩旭了，没有他的眼睛，没有他的微笑，没有他懒洋洋的声音，连他的逃避和无视都没有了。掏出电话，机械地按着号码，接通后，那边还没说话，我就抑制不住地边哭边喊：“是我打的电话让你要跑这么远吗？至于吗？你就这么讨厌我吗？”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是赵璧涵，她说：“韩旭去上厕所了，我们在外面吃饭，我让他待会给你回电话吧。”“不用了。没什么。”我挂掉电话，任凭泪水冲刷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