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启和秦岚疏都在门外。洛云启打算好了,只要听见老四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就冲进去把姓慕的混蛋揪出来。秦岚疏是担心慕北驰的身体。他俩想到一块去的问题就是:怎么还不出来?!
慕北驰一时半会是绝对不舍得出来的。他此刻跪在地上,头伏在洛云息枕边,胳膊搭在他身上揽着,这个姿势当然不怎么舒坦,他也不嫌难受,反而甘之若饴。一会抬头看看人,趴下,没一会又抬头看看,生怕眼前人跑了似的。不时还凑过去亲一口。他的亲吻没有任何温柔缠绵的意味,就是单纯的啄一下,确定人是实实在在的,自己没在做梦。也不需要回应。就好像小孩子刚得了爱不释手的东西,藏起来不让人看,又担心不见了,不停地拿出来抚摸确认。洛云息对孩子和动物的耐心向来不错,但不包括某些人形的大型犬,被来来回回“爱不释手”了上百次,耐不住了,“你出去。”
“别生气。我不亲了,光看着。”慕北驰和他商量道。
“很烦。”
“那我退远点。”
“……”这人真的是个王爷?刚认识的时候挺像样的啊,如今怎么愈发没脸没皮了?“九王爷,你喜欢被人拖出去?”
“我不是什么王爷了。”慕北驰头埋在他枕边道。我在皇兄眼前磕碎了自己玉佩,又在众多人前落了他的面子。估计这会儿削爵的旨意已经传遍朝野了吧。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大概成了传闻中抛家弃国的叛徒了。”慕北驰顿了顿道,“虽然身份不同,但发生过的事没有改变。你还是可以找我复仇。我只是不想当皇子,不是要赖账。”
“你犯了什么错?”
“我是自逐出皇廷的。”
“你真是……”洛云息不知道用什么形容。摇头皱眉道:“不忠不孝。”
“我忠于国家和君主,和身份地位无关。”慕北驰的神色看起来很冷淡,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不孝倒是真的。皇兄对我很失望。我不可能总是按他期望的那样做。这是没办法的事。”慕北驰手指描绘着洛云息眉毛的形状,道:“就好像我明知道是你,还是喜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洛云息偏过头,心想,当初怎会倾心于如此狂妄自我的家伙?即使现在……仍是欲罢不能。
“云息,抱歉。”
“为哪个?”
“所有让你所苦的事。”慕北驰头埋在洛云息肩窝里缓声说。他闻着洛云息身上的药香味,慢慢放松下来。只有在这个人身边才能安心。天下之大,再不会找到第二处。就是他了,慕北驰想。就是这个人了。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云息,我有些累。”
“出去睡。”
“不舍得。再趴会。”
洛云息默了老半天,终是不忍,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不舒服?”
“没事儿。多和我说点话吧。等你好了就得和我拼死拼活了,趁着这会,多和我说两句。问问我的近况也好,我怕自己睡着了,看不到你。想想都不甘心。”
“……你皇兄怎么罚的你?”洛云息想了想,找了个比较能提神的话头。
“关了大半年。临走前赏了我刀。”
这太提神了!洛云息自己倒被惊了下,“伤哪了?”
“左肩。他就是撒撒火,没当真想要我命。不用担心。”
“你就这么跑来了?”
“嗯……”慕北驰眼皮子重得抬不动,口齿含糊不清地解释道:“南游说你不好了……我哪还坐得住……五哥……伤他心了……真……我也不想……”
“喂”
“北驰?”
“北驰。”洛云息推了推他,“出去睡。有房间。”
“唔……”慕北驰想起身,使不上力气,“你……凑过来点。”
洛云息往他那边挪了挪。慕北驰鼻尖贴在他脸上蹭了蹭,感受他皮肤的温度,“我很想你……”洛云息觉到了不妥,扬声唤人。
“九哥。”秦岚疏从地上搀起慕北驰,“你怎么样?”
“扶我,去……外面。”
“二哥,帮他们把。”
洛云启架起慕北驰的另一只胳膊,安置到卧房里。秦岚疏给他料理伤口,百年难见的对慕北驰拉了脸,“您真命大!失血那么多都能和没事人似的谈情说爱。真当自个儿有九条命?!奴婢由衷佩服。”慕北驰半闭着眼笑,“小辣椒……”小辣椒是秦岚疏还在王府当丫头时慕北驰给她取的外号,从小叫到大,直到她嫁了人,慢慢收了性子,才不再喊了。秦岚疏瞧见他丝毫不在意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威胁道:“您再不当回事,奴婢就给晾着。反正您龙精虎猛血又多,淌个几十天指不定还活着。”“姑娘家气性太大容易老的快。”“九哥!”秦岚疏脸都气红了,深吸了口气,换了副幽怨的表情,轻描淡写道:“哎,您这伤那么重,非得好好睡个三五月不可。”“……”慕北驰苦脸,“岚疏啊,下不为例,你就放我一马。”他好不容易才见到人,一刻都不舍得浪费,哪有闲空躺三五个月?十天半月都没门!
“好吧。”
慕北驰不放心地交待了句:“云息问起,你知道该怎么说。”
“小妹明白。”
慕北驰心里有挂念,没睡多大会就醒了。颠颠地又跑去洛云息房里。目的明确——看人。他发了狠要把之前没见着的时间全看回来。进门发现顾瑜瑾也在。情敌见面没有分外眼红,两人俱是极其自我又骄傲的主,都默契地选择了无视对方。个人说个人的。洛云息被两双锲而不舍的眼睛盯得发毛,觉得这场景诡异得像个噩梦。
洛云息:“听说璟泓早先让你放到方鸣那训练,还安分吗?”
顾瑜瑾:“嗯。”
洛云息:“你岳父的病好些没?”
顾瑜瑾:“拖着。”
慕北驰面不改色地想,小崽子没找到他老子的病能好了才怪。
洛云息:“那你岂不是很忙?”
顾瑜瑾:“有点。”
洛云息:“忙的话不用每天过来。”
顾瑜瑾:“无妨。”
洛云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说话方式,没觉得什么。慕北驰倒是感思颇多,原来,云息最初好的是不苟言笑的这类。对比了下自己,差距不小啊。不禁有点纳闷,莫非是刺激太大转了口味,又得意起来——喜欢我是没有什么道理可寻的。
他心里翻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神色却半点看不出端倪,依旧是稳稳当当,带着恰如其分的笑意。不是刻意,而是多年经历使然。有外人在的时候,除非他想,否则情绪能藏得半丝不露。和顾瑜瑾的冷脸倒是有异曲同工之效。顾瑜瑾想起自己的岳父,忽道:“他不能留在这。会有麻烦。”
洛云息看着慕北驰,不置可否。
“云息,晚上见。”慕北驰很干脆地走了。他也认为自己不适合明目张胆地出入。再说,玩玩夜半私会也别有一番情调。
114、从兄弟到儿子
然而理想和现实天差地别,洛云息每晚的房门窗户都栓得紧紧的,摆出拒不接纳的态度。慕北驰知道洛云息的迷惑挣扎,云息心中有横梁,截住绵绵情意。不忍逼他过急,又不想离他太远,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屋顶上弹瓦片。
一弹就是几半月。洛云息的气色好了很多,脸上也丰润了不少,不再瘦得铬人了。洛云峰准备等人再养养就带他回容州,放眼皮底下看着,省的来回折腾自己这把老骨头。
“老四,你在做什么?”
“调试机括。”洛云息倒了茶给老爷子,“您有事?”
“嗯。想和你商量回容州的事。咱们月底起程。”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告知他决定。洛云息沉吟片刻,认真道:“大哥,我还有场仗没赢。”“什么意思?”“我和慕北驰的约战定在下个月。”
“不行。”洛云峰杯底重重地墩在桌上,训斥道:“你愈发的没分寸了。”
“大哥,就算你阻的了下个月,还有下下个月,再下个月。只要我活着,迟早要和他对上。”
“你们,切磋?”洛云峰抱着些许希望问道。
“做个了结。大哥,对不起,我喜欢慕北驰。”
“这和你拼死拼活有什么联系!”洛云峰此刻顾不上喜欢男人的是非问题了。
“我心里记挂他,又放不下过往仇怨。左右摇摆不定。不如用更直接点的办法。”
“到底有什么梁子?让你二哥帮你抹平。你不许乱来。”
“即使各为其主,他终究算是逼死了我父亲。”
洛云峰头次听洛云息提起他的父亲,嘴唇抖了下,涩然问道:“你对凌将军……很敬慕?”
“毕竟有生养之恩。”凌岑的面容在记忆中早就模糊了。凌曦曜人生的前四年没有和他说过几句话,后十年几乎没怎么见过。军营里他唤他做主帅,家里唤他做将军。这也称得上是父子吗?
“他哪里养过你!他只会漠视你母亲,任她郁郁而终,只会把你赶出门,不闻不问!”出乎意料的,洛云峰愤怒的低吼道。洛云息愣了很久,“大哥,你认识我娘亲对不对?”
“你笑起来和你母亲很像。”洛云峰像在看着他,又像透过他看着怀念的故人。“我不仅认识你母亲,我也知道你。从老二第一次领你回来,我就认出了你。凌家赶你出门的那天,我就站在街角看着你,如果不是凌承士,二十多年前我就会把你抱回来。你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是,你是……”答案呼之欲出。
“璟言本该是你的名字。”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洛云息怔怔地想,如果不是凌家的孩子,我的人生算什么呢?这些年的苟且偷生算什么呢?罪孽深重算什么呢?它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你怎么能告诉我,你不该告诉我……”
“我已经忍了太多年了。一辈子有多少个三十年能等下去?你对凌岑没有任何义务,是他拖累了你。他抢走了你,他抢走了你母亲,却不肯善待你们,他凭什么……他怎么配。”洛云峰抓着他的肩膀,神情凄苦,“我,我才是……孩子,我才是啊……”
“当年负了我娘亲的商家公子是你?”
“我没有负她。我被家里锁起来。再去寻你们的时候,你母亲已经嫁给了凌岑。”
一步错步步错。命运在脚尖偏移的空当就把后路篡改得面目全非。如果没有出生在凌家,会变成什么样呢?大概如璟煦那般,平安顺遂地长大,接管店铺生意,娶妻生子,安稳富足。不会得士哥教导,不会和阿霄相识,也许没机会上战场,人生际遇全然不同。
“大哥,我想自己呆会,您先回去吧。”
洛云峰担忧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我没事。给我些时间。”
从兄长变成父亲,换得不只是称呼那么简单。好像前三十年的人生都要推翻重建。洛云息在房中坐到深夜,恍恍惚惚想了很多旧事。他观望着从少年到青年的自己,觉得可怜又可笑,最终归为一叹。心底由衷升起股厌倦。
“云息,怎么了?”慕北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是抱着屡败屡战的精神来讨闭门羹吃的,谁料今天转运了,门窗都没上栓。随手就推开了。正舒坦着,就瞧见洛云息盯着烛火若有所思,竟没发现他进来。
“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都在。”只不过很多时候在房顶上而已。慕北驰坐在他身侧,温言问道:“怎么了?睡不着?”
“正准备睡了。”洛云息起身走到床边,看看门口,慕九爷你还不走?慕北驰坐得稳如泰山,点头微笑道:“快些睡吧。”
然后——把灯吹了。
“……”洛云息对慕北驰脸皮的厚度有了新的认识。罢了……他枕臂侧躺在床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慕北驰呼吸声压得极低,安静注视洛云息的背影。
夜风摇动树叶哗哗轻响,残月不出,重云遮幕。洛云息枕着回忆入梦,听到娘亲临终之际的哀叹:“曦曜,为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你还这么小,这不该是你的命运……孩子,你该怎么办……”
这不该是我的命运,可它落在我身上。我能怎么办呢,娘亲。
唯有甘心承担。
洛云息蓦然睁开眼,转身发现慕北驰还在,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下意识地问道:“你没走?”
“我说过,我一直都在。”
“知道了。”洛云息感觉到慕北驰话语中的安慰之意,微微笑了下,忽然很想对他倾诉,“大哥说,他是我父亲。我不是凌家的人。”
慕北驰略感意外,又觉合乎情理。“你和他长得像。他又收留了你那么多年,你从没想过?”
“是啊。二哥第一眼看到我就说过,我像是他家的人。当时没想多,以为是戏言。见大哥的时候心智不是太清明,竟没有多留意。慢慢地也就看惯了。”
“我觉得不错。”慕北驰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背,“命运给了补偿。曾少了你的,终会在别处都得到。”
洛云息无声点点头,把身体蜷得更紧了些,像是一种无力的抗拒。慕北驰抚着他的头发,和衣躺在他身侧,胸背相贴,胳膊揽过去,仿若用身体把他包在里面。“没事的,我陪着你。”
“……要如何面对你。”
“交给我吧。你不用想太多,喜欢怎样就怎样,一直背着身也没关系。我会绕到你面前去的。都交给我吧。”
115、战俘
纵然真相乍现,秉持的理念失去凭依,然只要心中执念不放,该做的事还是不会变。初十日暮,洛云息如约来到外城的竹林中。他只有一个人,就像很多年前那样,这是他自己的战争。慕北驰负剑而立,肃然冷漠,于十丈外相对。
“云息,你明知我不忍伤你,如此未免不公。”
“争斗谈什么公平。你当年骑在马上,十数人围攻我一个,我也没有向你要公平。”
攻心之技果然派不上什么用场,慕北驰暗想。
“我很好奇,你要怎么对付我?论武力,你动不了我。”
“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我没有内力,你下不得狠手,彼此都有弱点,你不算亏。”洛云息平淡地说,“我会尽全力。地方是我选的。九爷当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