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成虎看见庄少东过来,勉勉强强点了点头,“庄总。”
庄少东知道他因为之前的事情对自己挺有意见,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冲着旁边的徐悠抬了抬下巴,问道:“怎么个情况?”
林成虎做了个口型,“跨线。”
庄少东完全不明白跨线是个什么东西,听起来像是什么设备上需要加根线……
林成虎见他一脑门子问号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听明白,正想解释一下,就见徐悠一伸手把操作台上的对讲机都推到了林成虎的面前,又试了一下手里那支对讲机的频道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庄少东在意识到自己做什么之前,已经神差鬼使地跟了上去。
也许是因为少了周围那种嗡嗡嗡的声音干扰,徐悠在主控室里的时候虽然喊得声嘶力竭,但是进了现场之后脸上那种微微有些急躁的神色反而平静了下来。眉头虽然皱着,但是听他跟旁人说话的声音,似乎和平时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水联运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个时候现场的保运人员都已就位,一路行来徐悠不时停下来跟现场技术员交流一下现场的准备情况。弥漫在主控室里的那种激动人心的气氛或多或少也影响了现场,但是相比之下,这里更严肃,也更加紧张。
庄少东和徐悠之间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现场所有的操作人员又都穿着同样的蓝色工装,戴着同样的橙色安全帽,但庄少东依然毫不费力的就从一群相似的身影当中分辨出了徐悠,似乎这个人不论出现在哪里,站立的姿势都要比别人更加挺拔。
庄少东一直跟到原料过滤器附近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跟着徐悠穿过了整个装置。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了过来。
身不由己的感觉。
让人觉得不安,又难以抗拒。
庄少东看着徐悠挤进人堆里开始检查设备,看着他皱着眉头跟旁边的人谈话,然后卷起袖口,从陈树手里接过工具开始拆仪表盒。
庄少东忽然觉得眼前的徐悠变得不一样了,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却说不出来。只觉得徐悠的嘴角紧紧抿起来的样子专注得让人移不开眼,仿佛这一刻,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他和他手里的正在做的工作。
庄少东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砰通、砰通、砰通。似乎对于自己来说,头顶上方纵横交错的钢铁管道、周围这些神情紧张的工作人员也同样不复存在,只剩下眼前的小小一团光晕和光晕中央这个眼神专注的男人。
一瞬间,似有所悟。
庄少东略略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怀揣着一种几乎是心酸的情愫,难以置信地发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在庄少东没有注意到的角落,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虽然之前出了事故,实质上的技术工作已经移交给了新上任的技术顾问徐悠,但苏成泽仍然是隆盛名义上的总工。这样的场合,他无论如何还是要来露个面的。事实上,就在庄少东前脚走上主控室的台阶时,他就已经进了厂区大门。当庄少东尾随徐悠走出主控室,一路进了装置的时候,他也从助理手中接过安全帽,悄悄地跟了上去。
这也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但是很快,他就从庄少东的表情里察觉到了几分微妙难言的东西。
他在跟踪徐悠。
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苏成泽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演变到了这个地步呢?那个人明明一听他提起徐悠的名字都会流露出厌恶的神色,明明……
可是看着人群后面那个眼神炽烈的庄少东,苏成泽竟然丝毫也不感觉意外。就仿佛对于发生的这一切,心中早已经有了预感。欠缺的,只是这样一个机会,让所有的怀疑都确凿无疑地变成无法回避的事实。
这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苏成泽的太阳穴砰砰直跳,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种大难临头般的窒息感之中,难过的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想起乍闻现场出事时庄少东目瞪口呆的表情,以及茫茫然望着自己的时候,眼里流露出的难以置信的神情。
对于苏成泽而言,那一天同样是一场噩梦。庄少东当时那种交织着震惊、讶异、失望以及无法相信的眼神,至今想起仍让他心口发疼。
是失望吧。
因为失望,转而将注意力投注在了曾经是他对手的男人身上,然后一步一步被吸引,一步一步远离了自己。
苏成泽忽然间对庄少东当初的厌恶生出了强烈的怀疑。如果那些他不知情的过去留给庄少东的印象仅仅是厌恶,那厌恶又是怎么转化成了吸引?
或者,那些所谓的厌恶……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厌恶吧?
苏成泽闭上眼,忽然间觉得筋疲力尽。
第二十章:输赢
庄少东推门进来的时候,苏成泽已经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准备晚饭了。炉灶上煲着清火的老鸭汤,门一开,香味飘得走廊里都闻得到。
他们虽然没有正式同居,但庄少东公寓的钥匙他还是有的,只不过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两个人的心情都不是很好,苏成泽也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他这里了。这会儿品着房间里难得的烟火气,庄少东的心情蓦然间有些复杂起来。
听到开门的声音,苏成泽从厨房里探出头冲着他展开一个微笑,“回来了?还有一个菜就能吃饭,你先洗个澡吧。”
庄少东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卧室。等他洗了澡换好衣服出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除了砂锅里的参杞老鸭汤,还有两个热菜杭椒牛柳、蒜蓉西兰花,两个凉菜红油鸡丝和脆拌紫甘蓝,都是庄少东爱吃的东西。
委婉的和解之意,不言而喻。
庄少东看了看苏成泽微微带着渴盼的表情,再看看他手里递过来筷子,聚集在舌尖上的话又悄悄咽了回去。就算有话要说也不急在这几分钟,还是先安安生生地吃完饭再说吧。
庄少东坐在这里心思斗转,却没有注意到苏成泽的神情已经慢慢地低落了下来。恋爱关系中的两个当事人,有的时候是不需要用语言来交流的。
苏成泽的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终于沉不住气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庄少东夹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他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的,就在几分钟之前他已经决定了要和和气气地吃完这顿饭。看来,对于某些事来说,计划总也赶不上变化的速度。
“本来想等吃完饭再说的,”庄少东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眉尖微微皱了起来,“你在三建也呆过,听说过霍尼韦尔公司针对买方技术人员的培训吧?”
“什么?”苏成泽呆住了,庄少东这副谈公事的派头跟他期望中会听到的谈话相差太多,不免令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庄少东的嘴角轻轻抿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开始这场谈话比自己想象的更容易,他的神色也不像刚才那么僵硬了,“霍尼韦尔公司为期六个月的封闭式培训。公司计划派两个人出去,我替你争取到了一个名额。”
苏成泽的思绪被这个消息搅扰成了一团乱麻。这又是什么情况?单纯只是想送他出国培训?还是……
庄少东瞟了一眼他脸上微微有些混乱的神色,不自觉地把视线扫向了一边,“你还年轻,而且我也能感觉到你对这一行还是很有兴趣的。既然想要在技术上有所提高,出去学习的机会就要懂得珍惜。”
这会儿,苏成泽已经理清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脸上也终于流露出一个像要哭出来似的表情,“庄少东,只是分手两个字而已,你非得用这么复杂的方式来表达吗?”
“不仅仅是分手两个字这么简单的。”庄少东望着他,眼神温和而平静,“我更希望在分开之前,能够对你的生活提供一点助力。我也希望……你能有一个更加可靠的未来。”
苏成泽怔怔地看着他,像没听懂似的重复了一遍那个让他感觉窒息的名词,“未来?”
庄少东看着他,“我不想说什么以后还是朋友这种虚话。阿泽,我只是觉得这个培训对你很合适,你也需要这样的一个机会沉淀一下心里的浮躁,然后让自己重新站起来。你我都是男人,都懂得事业的重要性……”
“为什么?”苏成泽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现在要跟我说这个?”
庄少东凝视着他,轻声说道:“因为我不想骗你。”
苏成泽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不要哭。”庄少东把纸巾盒推了过去,柔和的语气里略带无奈,“不要哭。”
苏成泽哽咽出声,“听起来好像都是在为我考虑。可是庄少东,你真的为我考虑了吗?你只是单方面宣布你的决定,你想过我的心情吗?”
庄少东沉默了。这种事要怎么想才算是体谅对方?当初促使他们在一起的那种模糊的好感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了,随着彼此越来越熟悉,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缺点也越来越明显,渐渐变得不可忍受。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初相遇时那个令人心动的形象已然面目全非。
庄少东在反省这一段经历的时候,也曾经问过自己,当初到底是苏成泽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自己?长得不错?性格合得来?还会做饭?这些似乎都是理由,然而仅仅靠这些理由又不足以支撑一段感情,不足以让他们将这种亲密的关系继续维系下去。
庄少东回想起初见面时一刹那的恍惚,那时的自己,到底是想起了什么?进而一厢情愿地认定了自己正在寻找的东西就埋藏在苏成泽的灵魂里?
到底是……想起了谁?
心底汹涌起陌生的悸动,庄少东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到了面前流着眼泪的青年身上。
“我并不是单方面宣布什么决定。”庄少东希望自己看起来能诚恳一些,他并不希望给苏成泽留下一个轻率的印象。事实上,他也不认为自己是在玩弄什么感情游戏,“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变了——这不是你不说我也不说它就不存在的事儿。我不想欺骗自己,也不想欺骗你。”
苏成泽湿漉漉的眼睛里流露出伤恸的神色,“可是我并不想离开你,我并不想结束关系,我不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严重到了要分手的地步。”
庄少东摇了摇头,“阿泽,我不想耽误你。”
“耽误吗?”苏成泽脱了力似的把脸埋进了掌心里,“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你喜欢上了……喜欢上了别人呢?”
庄少东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的话,因为他甚至还不能确定这种牵肠挂肚的感觉到底是不是喜欢。
“为什么?”苏成泽几乎有些愤怒了,“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庄少东回答不出来。他也很想抓个什么人问问: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非得是这个对自己心怀仇恨的男人?为什么要在自己感觉到追悔莫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那所谓的厌恶的感情竟然已经在漫长的关注中悄悄变质?
“我不知道。”庄少东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苏成泽呵呵地苦笑了起来,“竟然都到这个程度了吗?”
庄少东沉默了。这个问题他同样回答不出。
“为什么偏偏是他?”苏成泽不甘心地追问,“他到底哪里吸引你?”
庄少东脑海中倏地闪过几年前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眼神清澈的大男孩。他站在自己面前,眼神倔强,压抑着愤怒。他的双手在身体的两侧紧握成拳,他一字一顿地反问自己:我的私事你凭什么指手画脚?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瞪着自己,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明亮得不可思议,像有火苗在那眼瞳深处灼灼燃烧,看一眼都能把自己烫伤。
庄少东揉了把脸,有些困难地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苏成泽冷笑,“我他妈输得还真够冤枉的。”
“这种事又有什么输赢?”庄少东略略有些疲惫地看着他,“输了如何?赢了又能怎么样?”
苏成泽怔住。
是啊,赢了又能怎样?
“以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相互照顾了。你也要变得坚强起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太冲动……”
“去你妈的!”苏成泽一脚踹在餐桌上,扭身就往外走。
第二十章:所谓执念
苏成泽走进征服者,一眼就看见徐悠坐在靠近窗口的座位上狼吞虎咽地吃东西。身上还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像是刚从厂里过来的样子。
大概又熬夜了的缘故,他的眼圈微微有些发青,下巴上还挂着一层青色的胡茬,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去便有种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感觉。
苏成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直到徐悠抬起头冲着他做了个“过来坐”的手势,他才缓缓地走了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吃饭了吗?”徐悠一边扒饭一边问他,“从哪儿过来的?厂里?”
摆在徐悠面前的是一盘鱼香肉丝、一碗米饭,还有一大杯可乐。苏成泽摇摇头,觉得米饭炒菜这种东西会出现在酒吧这样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
徐悠也不勉强他,急急忙忙地把米饭拨拉到嘴里,“你喝点儿什么?”
苏成泽迟疑了一下,“咖啡有吗?”
“只有速溶的。”
苏成泽点点头,“行。”
徐悠把盘子碗收进托盘里端进了后厨,不多时端着一杯速溶咖啡走了出来,“将就一下吧,这里毕竟是酒吧,没多少人会在这里喝咖啡,这是店老板给自己预备的。”
苏成泽带着点儿稀奇的表情接过杯子,“你跟这里很熟?”
徐悠点点头,“记得黄海涛吗?这就是他的店。”
“黄海涛?”苏成泽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原来三建的黄海涛?”
徐悠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苏成泽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在空荡荡的酒吧里扫了一圈,除了他们两个,酒吧里并没有其他人,就连刚才还站在吧台后面擦拭玻璃杯的那个高个子男人都不见了。
“是他啊……”苏成泽无意识地转了转手里的咖啡杯,心情莫名的复杂起来。
徐悠泡在装置里已经整整两天了,这会儿吃饱喝足,顺理成章地就开始犯困。见坐在对面的苏成泽还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忍不住就有些心烦,“你找我有什么事?”
苏成泽又转了转咖啡杯,“其实……”
徐悠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老子在装置里泡了两天,几乎就没合过眼。你要敢说没事涮着我玩,老子捏死你。”
“你当你是谁啊?日理万机的国家总理?”苏成泽转过头,神色微忿,“我只是跟你道个别而已,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道别?”徐悠狐疑地看着他,“道什么别?”
苏成泽沉默片刻,像没听到他的问题似的冷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
徐悠咬着可乐杯里的吸管面无表情地说:“我谁都看不起。”
苏成泽不由自主地瞪了他一眼。
“我认真的。”徐悠难得耐心地跟他解释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人值得让我看得起。”
苏成泽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那个人就是被他这份自信自傲所吸引吗?尤其他的自信自傲还是本钱十足的这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