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挂了一副铠甲,是华都将领穿的那种,好歹是在自己人的阵营,凤蔺大大松了口气,正准备起身却一阵晕眩倒回枕上。
此时门响,有人走了进来。
「你醒了?」
一名红衣男子出现,生着一双桃花眼,五官也算得上俊美动人,神态却有些张狂。凤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在把玩着什么白色的东西,定睛一看,正是自己买了之后就拿腰带系着带在身上的白玉砚台。
凤兰看着他摆弄着砚台眼神促狭,又带着一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的敌意,不知道他是谁想干什么。正暗自皱眉,红衣男子微微一笑说:「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兰凤公子?」
大名鼎鼎这个词用在凤兰这种无名小辈身上可不是什么好的意思。凤兰知道自己口无遮拦,因此不敢随便开口,好不容易还活着,雪融的命说不定还捏在自己手里,如果现在说错话前功尽弃,还不如直接跳漠河自尽。
他不说话,红衣男子也不逼他,径自走近细细看了凤兰的脸,很阴阳怪气地赞道:
「凤公子果然是天生尤物,这相貌没话说了,而且居然以一人之力在这种天气横渡漠河,真是让我赫连某人敬佩叹服啊……」
凤兰震了一下:「你就是赫连渊?」
他自然不能相信,若眼前之人是罗琛,对他冷嘲热讽他还可以理解。然而赫连渊好歹是华都将领,两人不曾交集,就算如传言所说已经投敌,也不至于会对他凤兰有特别的针对。
「你觉得我是像还是不像呢?」红衣男子有些恶质地笑起来,起身做要走状。
凤兰可没心思和他玩猜谜游戏,连忙抓住他,却被男子故意用力一带,从床上跌下,栽到冰冷的地面,关节磕得生疼。
凤兰脑子沉沉的,有点耳鸣。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应该是发烧了,伸手摸摸脑袋,都是自己的体温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风寒很严重,睡了三天。」红衣男子已经坐到桌边开始倒茶,还悠闲地好心提醒。
三天……凤兰抖了一下,在这种危急关头,三天已经是不可承受的了,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咬牙站起来,看着赫连渊让人心急的悠然态度,扑过去夺下他手里的茶壶就砸到地上。
「将军!」
外面有人听到响声,红衣男子面如寒冰地说「不要紧」,继而倨傲而狠厉的瞪着凤兰。一声「将军」已经让凤兰心里有了谱,他摇摇晃晃地站着说:「你果然就是赫连渊……」
「是又如何?」赫连渊终于挑眉承认。
赫连渊对他无故敌意浓烈,是敌是友实在难辨,这样下去,要求他出兵救雪融恐怕是难上加难。尽管知道可能无济于事,凤兰还是要张口求他:「赫连将军,红珠围城,雪融……司徒将军十万大军都困在里面,请你出兵救他,求你了……」
凤兰说得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说服力,想要换词却也想不出什么。他平日虽然巧舌如簧,也仅限于哄人和骂人,如今他只知道诚意很重要,便毫不犹豫就对着赫连渊跪下去。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凤兰当年可是对着苍寒堡堡主都没有跪过,然而他的诚意赫连渊显然觉得不够,他指了指摔碎茶壶的碎片:「可惜,我本来不想为难你,是你自己摔的。」
赫连渊的冷笑里像是别有深意,凤兰觉得,也许自己只是在被杀之前以供余兴的猫捉老鼠游戏里的受害者,却也走投无路只得臣服。
凤兰起身跪到那一片瓷器的碎渣里,几片锋利很快刺进双膝和小腿,血染红了白色的中衣,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也真够听话的,」赫连渊半晌勾唇冷笑道:「有够贱。」
凤兰压下一口气,像没听到他的侮辱一般低着头重复道:「恳请赫连将军出兵解红珠之围。」
「你是为红珠城几十万人命呢,还是为了某个人?」
凤兰没料到赫连渊这样问,正犹豫着要怎样答,赫连渊倒哈哈哈笑了,饶有兴趣地说:「先告诉我,红珠围城你是怎么出来的?」
「为了买那个,出了城就回不去了。」凤兰指了指赫连渊摆弄之后放在茶几上的白玉砚台。
「这个?」赫连渊又笑了,拿起白玉砚台问道:「这个值几两银子?」
「六两……」凤兰觉得赫连渊是在耍自己玩,却也只好照实回答。
还没有说完,赫连渊突然眼神一凛,伸手就把砚台砸到对面的墙上,「砰」地一声玉碎满地。
凤兰攥紧拳头没有动。
赫连渊又问道:「你可知道这个的正品是远辽皇宫之物,价值连城?」
凤兰心里为他摔了自己要送给雪融的东西而怒火中烧,就没有细想便摇摇头。
赫连渊又哼了一声说:「这个的正品是远辽狼山的白玉,玉中极品,经过多少能工巧匠细心雕琢,数年前远辽王向我朝降服,才忍痛割爱。你居然敢买一个六两的赝品试图糊弄他,心思和胆子都不一般啊……」
凤兰终于听出来赫连渊话里的意思了,一时却不能相信,心中突突跳了两下,张口问:「你……你……」
「这个砚台的真品你想必见过,那是我送给雪的。」
加之这一声亲密的「雪」,凤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也明白了赫连渊之前对自己不友好的缘故。
虽然,有道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凤兰此刻却诚心诚意地狂喜,如果赫连渊对雪融有不寻常的感情,那么肯定不会置他的安危于不顾。
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语言:「既然赫连将军和司徒将军是旧识,那么……」
他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巨响吓得差点咬到舌头,赫连渊在原处好像没事一样静静坐着,旁边的木茶几却被掀翻,昭显着隐匿的愤怒。
凤兰对上他狠厉的眼神,正疑惑自己又哪里犯错了,赫连渊就抬起下颚道:「红珠城……我本来是要救的,不过你这么一求,我反倒不想救了。」
这句话听在凤兰耳朵里如同五雷轰顶,他膝行几步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你愚蠢啊,」赫连渊看着凤兰被他吓唬的样子呵呵笑了,伸手提起他的领子:「因为你不识时务地开口了。我怎么可能看着雪出事?可是你这么一求我,到最后,这到底是算我已经安排好的营救计划有功,还是你孤身一人涉险搬救兵伟大?」
凤兰一心想的只有雪融的安危,怎么想到此人居然为了这一点功劳的归属,还要咬着不放,哑然失笑:「反正没有人看见,我什么也不说,就当是你履行你的营救计划好了!」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功劳?我屡建奇功,还差这一点?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围在他身边,自以为很了不起。两年前是刘青,现在是你,我铤而走险给北漠一路放行,就是为了让他知道我赫连渊不比他差,不仅如此,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只有我能救他!」
「你是疯子……」凤兰瞪眼看着赫连渊,简直不能相信有人是用这种想法去喜欢一个人的,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理解错了。
「疯的人是你。你自己告诉我,一张好看的脸能维持多久?十年、二十年?你算什么,你能为他做什么?你有什么用?我有的你统统没有,就好像现在,只要我说按兵不动,你就只能跪在我脚边苦苦哀求无济于事。你这种人还能迷惑他,你凭什么?」
凤兰垂首听着,虽然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他说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确实是事实,可是面对赫连渊,他真的又无法不从心底生出一股优越感,并膨胀到他几乎要哈哈笑出来的地步。
因为面对眼前这个人,他确实有资格昂首挺胸地说他喜欢雪融,并一点儿也不感到羞愧。
「凭什么?是凭我……对雪融的真心吧……」
最起码,我觉得是你望尘莫及的真心。
凤兰虽是低声说,眼里却带了柔和的笑意,只是提到那个人,想到他有点儿傻傻的样子就好像又有了力量,连腰板也能挺起来了。
「真心?哈!」赫连渊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你以为你对他那点感情就叫真心?你跟他并肩作战同生共死过?你试过拼命努力拼命用功,想尽一切方法追上他,好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辛苦?你这种完全没有尝试过要为了他而努力的人懂什么!」
「谁说我没有尝试过努力!虽然我的底子不好,也学不会你们那一套复杂的东西,不能带兵打仗甚至舞刀弄剑,可是我会学着如何去照顾他,如何替他解忧、如何令他开心!
「你怎么可以如此自负到,认为世上只有你在为心里最重要的人努力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况且……况且起码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绝对不会故意让他身处险境!
「如果我手里握有二十万大军,我会早早把北漠挡在北疆以外,不会让雪融受到一点点威胁,更别说围城那么凶险之事。全心全意地去保护才叫爱吧,我倒要问问你这种人懂什么!」
「你放肆!」
赫连渊抬手就打,凤兰撞在被掀翻的桌腿上,眼角被擦伤一大块,却仍旧神气活现地爬起来继续跟他针锋相对:「我说的哪里有错?」
赫连渊呼吸比凤兰还要紊乱,面色也极其不善。凤兰知道他也理屈了,正想要趁热打铁,头脑突然又嗡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稳住。
等到他眼前的景物再度恢复色彩的时候,赫连渊已经走到他面前。
「胆敢教训我什么是爱,你以为自己冬天里过了趟河,徒劳地站到我面前跟我顶嘴就很了不起?」
「没有很了不起啊,我就是……就是……」凤兰晕乎乎的,突然咧嘴笑了:「我就是……被某个人给带得……渐渐……变得越来越傻……而已……」
「你刚刚说……你要保护他是吧?」赫连渊不甚认真地扶住凤兰摇摇欲坠的身子,表情阴沉地凑到他耳边:「倘若我真的给你一个这样的机会,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别兜圈子了,我实话跟你说……我快要撑不住了,你想要我怎样就说,我照做就是……」
「那么,记住你说过的话……」
凤兰预感到自己在赫连渊手里将没有好日子过了,努力想要听他下文,脑子却更加混沌,还没有听完他说的话就昏了过去。
赫连渊是习武世家出身,自幼就立志要成为一代武将扬名立万。
在他十三岁的时候通过武试取得第一名,本来说可以藉此成为太子伴读从此前途无量,却临时被朝中世袭镇远大将军家的独子司徒雪融取而代之。
从原本志在必得的位置上被挤下来,那时赫连渊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司徒雪融心怀不满。
后来赫连渊一直在刑部当官,直到他姐姐被封为淑妃才重新崭露头角,那时候正好华都和北漠开战,他年纪轻轻被封为副将,本来还很高兴,却没想到那位主战的将军又正是司徒雪融。
第一次见到司徒雪融,看他样子生得比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赫连渊很是不屑。当然他也看不惯那些对司徒雪融很是敬重的士兵们,以及一直跟着司徒雪融一唱一和的副将刘青,便倨傲地不与他们为伍,每次见了之后还习惯出言刻薄。
然而他每次都能和刘青吵得面红耳赤,却从来激怒不了司徒雪融。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就像是水流一样能够平静地绕过一切障碍,令赫连渊当然没有成就感,于是试图激怒这个男人就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事情,持续了好几个月却仍旧全无成效。
然而真正打起仗来,这个男人率领千军万马的挥洒自如又让他不免崇拜羡慕,在战场上司徒雪融似乎是另外一个人,那看着虚弱的身子居然身手俐落漂亮,而且从来不惧危险冲在最前面,眼里还带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可是一下战场,司徒雪融就变回了一根闷木头,目光单纯、神游天外,常常叫他几声他都听不见。
赫连渊经常这么被他无视,很是窝火,觉得他肯定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那个叫刘青去找他说话的时候,他回神的速度比自己叫他的时候快不少?
后来赫连渊也用过不少方法去引起他的注意,包括突然带走自己的分队人马,夜行百里,偷袭烧掉北漠粮草库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可是得到的回应不过是非常淡漠的「虽然这次做得不错,不过下次还是不要这么轻举妄动」一类的,算不得奖励、算不得批评的不痛不痒,还是那个叫刘青的带话来的。
赫连渊不相信自己就不能透过实力让他心服口服地称赞一句。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细心地分析地势环境,终于有一次有机会发现一路北漠兵偷偷向他们的守城靠近,赫连渊故意瞒下这个消息,并秘密集结好自己的兵力,打算等到北漠人弄得司徒雪融兵荒马乱的时候再一举前去救援,让他知道,没有他赫连渊是不行的。
谁想到那一路北漠兵在接近黄昏潜伏在外的时候,被刘青部队的巡逻兵发现了,刘副将亲自率部众把北漠近千人一网打尽,坏了赫连渊的计划,还让他因为疏忽职守而被骂。
「你的责任维系着几十万大军以及北疆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这样的失误是不可以被原谅的!」
那是他唯一一次看到司徒雪融发火。
不料平日看起来很温和,甚至很好欺负的大将军生起气来相当吓人,赫连渊低头被训,越听越恼火,心道我是那种会犯这种防守失误的低级错误的人吗?我不过是故意的而已!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经过那次,他在军中的地位明显大不如刘青了,只得乖乖听司徒雪融调遣。
没想到自己变得恭顺之后,司徒雪融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冷淡,渐渐两人一起商量事情、讨论计划的时候都多了起来,甚至偶尔还能听到司徒雪融讲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赫连渊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每天粘着司徒雪融,而且刻意排挤他身边的其他人的。
从「司徒兄」到「雪融」再到「雪」,完全是他自己简化的,司徒雪融一直叫他「赫连」,从来也没变过。
两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战争天才,合力克敌更显手到擒来,几场胜仗下来,失土已收复大半,北漠方面更是一听到「司徒」二字就不战自溃。
就在赫连渊觉得这样并肩作战的日子挺不错的时候,司徒雪融却得了伤寒卧床不起,这一病拖了很久,后来好不容易能够下床,却经常胸痛吐血,后来从京城派来的太医说这是肺痨,圣旨强迫他回家疗养。
司徒雪融那时的样子已经让赫连渊不忍去看,整个人被肺痨折磨得不成人形,面容病癯脸色枯黄,走几步就喘得厉害。
离开的时候,赫连渊拉着他的手说等你好了一定要回来,司徒雪融则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赫连渊把自己姐姐从皇上那里得赏的一只白玉砚台给了司徒雪融。
半年后他和刘青也被召回,明明失地还没有全部收复,北漠还没有全部撤军,他愤愤然,刘青则劝他看开。
回到朝里刘青做了平级文官,他则飞黄腾达被冠以全部应该和司徒雪融分享的荣誉被封为大将军。
他并不开心,不该他的荣誉他并不需要,何况他没聋,听得到朝臣对他的议论,他们说他不过是借了淑妃的护佑,甚至有人说是他排挤了司徒将军。
他成为大将军之后,就立即奔赴东边忙于镇压越陆流寇作乱,好不容易平乱成功,北漠那边战火又起,他奔赴边疆之后发现北漠此次来势凶猛,在几次告急之后,朝廷回复将派司徒将军率军前来增援。
赫连渊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为之一振,终于又能见到雪,他已经没事了,而且很快就会到他身边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怪事。
宫闱秘事和江湖风云、市井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向来传得很快,他们说司徒雪融大将军身边有位「凤公子」,身为男子却生得天人之姿,司徒将军对其言听计从宠爱有加,甚至打仗也要带在身边——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