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只要,在这个人身边。
我挚爱的,哥哥。
番外:只影人间
尚是少年时,他们同登上了山,在凉亭间休憩。他神色冷淡的看着化为远景的流城,目中尽是化不开的冰冷,喃喃道:“那么多人死了……那死去是什么感觉呢?”
宗烨却将他隐藏的悲伤看得明白,突觉无言以对,“……纵然伤心也无济于事。”言罢就想恨不得钻进地底里,这样软绵的话居然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他却没有在意宗烨的反应,接着道:“只是感慨罢了,我可没有哥那般好心,我在意的唯有亲人。”
他虽不肯承认真实的感觉,但也不会就此耽溺,宗烨想,这样是该没问题了。只是不知如何接下去是好,尴尬之中随口道:“我可是很高兴这样的时局,不怕乱,就怕不乱!”
他漆黑的眸子盯住了宗烨,眸中深邃的灵魂火光似乎在不停雀跃,宗烨有几分不自在,抱怨道:“怎么了?”
他收回眼神,淡淡道:“不,你自有你的追求。”
宗烨心底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失落,可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只能懊恼着自己的心神那么容易被牵动。流城宗烨,正是少年时就已薄有声名,怎会和孩童一般容易动摇?特别在这个人面前,不想暴露这样的自己,可偏偏最容易在这个人面前失措。
他说,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宗烨确实不知道。但他的胸中有一种蠢动,这个负了自己世界,若是有一天归自己所有,便不能够再负了自己吧。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胸中的欲望是一个无止境的沟壑,怎么都填不满。
哪怕是天下,都不会让自己满足吧?
宗烨嘲笑自己。
棉野河岸,衰草离离,故人别多年,却非旧容颜。
两军以棉野河为界交阵,无法安息的魂魄在河岸积聚,凄厉的嚎啕,阴惨的狂风。战争之中,纵然血水成海,纵然千家万户俱离人,然又如何?
宗烨目眦欲裂,这怕是他记事以来最激动、最失态的一次,“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反对我?!”他的心中满溢了不可置信的情绪,眼前之人应是最了解自己不过的,为何要作对?
他只是面无表情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可你却不知道我。”
“有什么不同,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宗烨平复着过于急促的呼吸。
“那不一样的,宗烨。”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的有很多,可是,人的立场总是在变化,即使是我也不能预测到今日之局。”
我以为你会继续做那个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你,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是知己,我以为没什么能够改变我们!宗烨几乎咆哮出来,他维持着最后的理智,“这里是战场,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敌人!”
他的声音近似叹息,“就算成为敌人,我也有不能让步的原则。”
宗烨心下一片冰冷,这么些年过去,眼前这个人仍然是这样轻易就能碰触到自己的心。因为他而不断改变的情绪,因为他而不断动摇的意志,而现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宗烨并没有摆脱包袱的快感,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利落地斩断衣袍。冰冷道:“当年我们同袍结义,今日我们断袍绝义,从此陌路!”
他闭目,缓缓道:“陌路……确是陌路。”
翩飞的衣料在地上打了个旋,很快就远去了,他定定看住宗烨,“你可知,你昨日杀死的人中有我一手带大的亲信……我们立场不同,仇怨注定,路只会越走越远。”
言罢,转身去了。
宗烨怎会不知,对于他将身边之人视作亲人?
今日绝义,虽是冲动之举,却是他之所求。
原来断袍绝义的人是自己,最后一个死心的人也是自己……
他们注定为仇……
“呼、呼、呼。”从梦中惊醒,额上一片冰冷的水迹。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微弱的阳光穿过重重帘帐,帐中的一切轮廓都是模糊的。
为宗烨打扇的华儒恭谨道:“陛下,可是做了噩梦?”
宗烨仍被梦中冰冷绝望的心绪所困,烦乱地摆摆手,“无妨。”
“陛下要水吗?”
宗烨感到口中焦渴,便点了头。
水很快就端了上来,宗烨觉得屋中闷热,更添烦躁,便走到花园中去散心,华儒自然尾随在后。
这是一个百废待新的国家,忙碌数年才有所起色,战争带来的损失是无法计算的。
太阳拨开云的遮掩,慢慢显出威力,宗烨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索性坐到一棵大柳树下,遮荫乘凉。
在其位谋其政,坐在这个国家顶点的位置,被每一个人看着,纵然是宗烨也不得不收敛一些。这样率性的行为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华儒跟随宗烨多年自然晓得他的习惯,内心不禁一松。这样的放松对于宗烨来说,恰恰是最需要的。
耀眼的光芒被树冠分割成无数小小的星芒,随着风的摆动而闪烁,夏日的午后,心境与炎热的气候截然相反,淡然之情油然而生。
宗烨近乎自言自语道:“不想忘,不想离……”
“陛下?”华儒有些摸不着头脑。
“……”宗烨为自己的失态而茫然,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现在想来已是那么遥远,可为何仍能够触动自己?
圣历一六五二年,全陆大疫,胤理王重拾政务全力救助百姓。然疫病过后,哀鸿遍野,腐烂的政治已经不能够让胤理王的命令顺利得到执行,无数流民无家可归加入旅团打家劫舍。士族和世族仍然斗争不休,百姓死活无人问津。
胤理王心灰意冷,宣布退位,并以王族族长的身份让王族子孙不得再以王族名义参加政治活动。王族就此退出政治舞台。
天下大乱。
士族、世族以及各方旅团势力混斗不休。士族方面以杨氏和贾氏为首分为树派,世族结成一派,大大小小旅团坐拥最大的人力兵力,却是内斗外斗乱成一团。
一六五五年,旅团为挫败士族掘王州堤,洪水淹没了王州乃至凉州,城镇村皆成汪洋,士族和世族都受到了严重打击。这是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战。
而宗烨却一直依附于贾氏势力,最后他成功让贾氏家主死于一场意外,并将贾氏的势力分化。一六六二年,他将贾氏拱手送给杨氏。杨氏俨然成为大陆上实力最强大的一方,在战争开始时占尽优势的旅团早已在士族和世族的联手下覆灭,天下大势近乎明了。
可宗烨知道,自己并不能满足于此。
于是,棉野河岸,断袍绝义。
就算他们从一开始就站在不同的阵营,宗烨也未想过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而战局却与自己所料不同,世族在士族内斗的过程中一直在不动声色的壮大自身的实力,杨氏与世族联盟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宗烨一直在蛰伏观察,他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左右着战局的变化。那是一个,远离人们视线的强大势力。宗烨一直是从容的,他确信自己能得到想要的,从来都是。
所以,当那个已经沉入记忆深处的人再次站在自己面前,一身宽大银袍,着银质徽标黑色绶带,那冷冷的目光穿过面具,宗烨再次失控了。
两次失控,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银质的精致面具刻画着古老的符号,被这种符号加持的他像是一个陌生人。最终,他们冷静而理智地进行了一场谈判,对峙着、周旋着,争取着既得的利益,他们真的只是陌生人。
宗烨并不清楚他背后势力的目的,不在天下,不在世士族的任何一方,一切就是个谜题。就仿佛他是个隐藏在世族势力中的另一势力头领一般,都是谜。但他提出的合作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宗烨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随后,世族联盟大败杨氏,杨氏势力大损,一直休养生息的宗氏一举成为了士族代表,宗烨的野心扩散开来,将所有士族势力纳入自己手中,就连曾经辉煌的杨宇一也阻止不了宗烨。多年来的愿望,即将达成。
他找到了宗烨,依旧面无表情,可宗烨能够感受到他的疲累。经过合作,宗烨已经确定他背后的势力就是劫池,一个以与妖魔打交道为任务的组织。劫池所求,不过是平衡,所以他们既在表面上帮助世族,暗中又帮助宗烨夺取权力。
他说:“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希望再失去任何一个重要的人,包括你。”
宗烨惊讶,他此来的目的是什么,宗烨自然想过,却没想到答案竟是如此。看起来,他是这场战争的赢家,实则……却是满身疲惫吗?
宗烨的心脏不由得抽搐。原来,这就是心疼的感觉。
他们顺利地和好,就算在政治上永不让步,私底下他们仍是最好的朋友、知己。
战事也逐渐趋于稳定,世族联盟和宗氏所代表的士族进入了长期的谈判阶段。一六六六年二月二日,和平友好条约签订,无尽的战争终于结束。三月份,宗烨称帝,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烨国。
同年五月,世族联盟建立了属于他们的政权,取民意、开议院、立法制,灵力的知识在教育中普及,人人都有成为术士的权利。
忙碌于各自的事务,宗烨已经有两年不曾见过他,上一次的相见还是为了国务,谈过之后又匆匆散去。
“旭远……”宗烨叹息着他的名字,思念不经意地流出。
“旭远大人?”华儒惊讶于耳朵听到的这个名字,忽然一拍脑袋,“看属下这记性,陛下午睡时有封旭远大人的信……”
“快拿来!”宗烨急道,他也不知自己的心中竟会这样渴望。
“是、是。”华儒匆匆拿信去了。
宗烨焦虑地在原地踏步,突地僵住。方才的举动根本不像是自己,究竟是为何,只要与那个人相关就这样的……焦躁。
宗烨忽地笑了起来。他想到自己曾经觉得天下都不能让自己满足,不禁觉得讽刺。当然,当然不能满足。
因为自己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
这个夏日的午后,宗烨才悟到自己真正的所求,只是……为时已晚。
他说,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宗烨还在笑,确实,我确实不知道。旭远,即使过去了那么久,我仍然要对你说一声服输。相比于你的目标明确,我就是一个茫茫然的傻小子。
旭远啊,你怎么会认识我这样的傻小子?
番外:彼岸栖梧
圣历一六六二年六月,俞林带着小分队在驻地附近巡逻。
对于俞林来说,这只是日常里不用放在心上的任务。但今天,又有些许不同。战争进行了数年,战况也翻天覆地的变化着。对于从这场战争开始就投身战场的俞林来说,是第一次走到如此绝境。
连续一个月来,大军节节退守,士气的低靡愈演愈烈。
不过,这也不是俞林该操心的事情,他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分队副将,听命行事罢了。
战争就像一个无止境的深渊,越陷越深,漫长得仿佛没有终点。能否活着再次见到母亲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俞林并不确定。
“俞副将。”巡逻刚刚结束,俞林就被军队的参谋叫住了。
“见过参谋大人。”俞林赶忙行礼,来人是军中除了将军外,最有权力的人。就算对方是俞林讨厌的文人,俞林也不能直接表现出来。
“俞副将,巡逻辛苦了。”参谋露出一个堪称亲切的笑容。
俞林心中的弦突地绷紧,每次参谋露出这样亲切的表情时事情就绝不会那么简单了,而且十有八九是苦差事。
“分内之事而已。”俞林低头,心里则盘算着如何应付。
“今日来找你其实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通知。”
果然来了!
俞林面色如常道:“需要参谋大人亲自来通知的事情,是什么呢?”
“内地有消息来说,明日会往前线正在作战的三地分别派遣一队特殊兵力。”参谋别有深意地看着俞林。
“有增援要来?!真是太好了!”俞林兴奋道。
见俞林不咬钩,参谋只好抛出另一只鱼饵,“其他的两方面无所谓,关键是来我们这儿的特殊兵力,据说领头的那个有最高权限,唯有我们这边是这样的。”
俞林大概明白参谋要说什么了,怪不得这么着急呢,原来是大权要旁落了。俞林憨憨地摸摸脑袋,“是吗,内地的决定自有一定的道理。”
“可为什么另外两方面没有,”参谋不经意间透露出了急切,“分明是不信任我们,唉,只苦了冲锋陷阵的将士,万一乱下命令……后果不堪设想啊。”
“不、不会吧……”俞林傻傻的道。
参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内地的那帮人坐惯庙堂,哪里知道底下人的状况……唉,屋漏偏逢连夜雨,俞副将,这话本不该我来说,但你要长点心,千万别吃了亏。要是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就来找我,我是不会让那些人随心所欲的!”
俞林立刻点头,“那是当然的,我一个粗人啥都不懂,多亏了参谋大人时常提醒呢。”
参谋一脸的你懂就好,甩甩袖子,走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冒出来个尖子,军中就已然骚动起来。俞林吐出口中的漱口水,直接掀开帘子去看情况。
不看还好,一看真是吓了一跳。
军中多出了很多另类的身影,这些应该是……术士?俞林眯起眼睛,怪不得是特殊兵力呢,术士的威力确实非同小可,看人数决不下一千人。
以俞林的经验来看,这些都是顶级的术士,能够放出这些压箱底的力量,上面也真是下了决心了。
将军身边站了一个黑衣人,两人正在谈着些什么,估计就是领头的。果然,将军很快就宣布,军队的编制重新来过,每一队士兵必须配备一队术士。
参谋的脸黑成了鞋底。
俞林内心偷笑。和参谋这样的小人不同,将军是一个真正为大局考虑的人。
不过很快,俞林就笑不出来了。
俞林所在的队直属于黑衣人。
俞林暗自磨牙,怪不得参谋专找自己谈呢,原来是这样。自己硬是被塞了一个直属的新上级,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顿时像是嗓子里卡了一块鱼骨头。
“俞林副将!”将军喊。
“属下在!”俞林上前一步。
将军正和黑衣人介绍着俞林。黑衣人冷静的目光扫了一下俞林,很快就离开了。俞林心中叫苦不迭,这样的麻烦事怎么偏偏就是自己碰上了。
日常的训练过后,俞林按规矩走到了新上级的帐前。
“兼大人。”这是那群术士对黑衣人的称呼,在不知道对方名字和官阶的情况下,俞林只好也这样叫。
不过黑衣人没有对此提出异议,他只是用冷静的声音道:“进来。”
俞林掀开帘子,被帐子内部的状况吓了一跳。有几个看起来很强的术士围坐在一起,中央就是兼。
俞林的目光不自觉地与他相接,惊吓之下又赶紧缩了回去。
要说为什么的话,实在因为那张脸太过年轻。
“副将大人,请坐。”一个面善的中年术士道。
“打扰了。”俞林加入了围坐中。
术士们继续讨论,看样子是在进行如何让术士在短时间内同士兵们配合默契的讨论,有两个术士出现了相左的意见,争执不下。
“俞副将怎么看?”兼突然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