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贺镜南行礼的电石火光间程敛之已把人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番,贺镜南同样也不露声色地把这个人未到声先到的表哥也观察了一遍。
早上在由原时间短,又隔着纱帽程敛之的品貌都未来得及细看。如今花灯之下,只见这位表哥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俊美疏朗不让二哥。看见程敛之眼中的考量之色,贺镜南不知想到什么玉色的面上泛起绯色,忙低下头去。
程夫人见表兄弟似有“一见倾心”的意思,想到和家兄定下的婚约,也乐见如此,只含笑不语。
“阿南何时到的武凌?走运河还是走旱路?一路上小厮丫鬟们照顾得可周到?”程敛之面上的殷殷关切映得一张俊脸和煦温文,不知要迷倒武凌多少淑媛倩女。
贺镜南垂目一一作答,之后又谢过程敛之。礼数做足全套,不负平洲贺氏百年望族的盛名。
这小表弟的武凌官话里还带着平州口音,不过声音倒是鸣金落玉,好听得紧,入席前程敛之心中暗忖。
席间,程夫人频频给贺镜南布菜,盛饭、添汤皆是亲力亲为,对亲侄的爱怜之情溢于言表。贺镜南的修养甚好,用饭进汤悄无声息,进食速度不慢嘴角却不会沾着汤汁。程敛之才在四味轩大快朵颐,晚饭吃得也无甚胃口,倒是看着贺镜南用饭看得热闹。
“敛之,你也吃。这是阿南带来的厨子做的扁食(1),平州口味儿。你尝尝看喜不喜欢?”程夫人夹了个炸得金黄的扁食到程敛之跟前的磁碟里。
刚才吃得过饱,扁食咬在嘴里根本尝不出味道,但为了让程夫人高兴。程敛之提筷给母亲也夹了一个:“只要是母亲夹给孩儿的,都是最好的!母亲,您不记得了。小时候您带孩儿回平州省亲,孩儿抱着平洲小食不撒手,后来积了食还让舅舅连夜找大夫来着。”
程夫人保养得极好的眼角笑出浅浅纹路:“敛之这张嘴啊~”见程敛之提起家兄贺言,眼中不乏孺慕之情,程夫人收了笑意,把儿子的手合在掌中,定定看着少年清亮的眸子:“敛之啊,舅舅最疼你不是?今晚你就给舅舅写信,求他下个月来武凌观礼。阿南是他心头肉,你们的终身大事他怎么能不来?!”
“终身大事?!我和阿南?!”程敛之猛地起身,带倒的碗筷、座椅响声刺耳。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又看向面无疑色的贺镜南,心下雪亮。想到已和那人西苑明意,心里又急又怒,不能对母亲不敬只有急声问贺镜南:“舅舅要把你嫁给我,就在下个月?”贺镜南掌心有莲纹印记,程敛之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南华志》记载:前代西域楼南国灭,皇亲贵胄多迁入中土,与华族通婚繁衍。改复姓为南华单姓,贺为贺兰氏,万为万俟氏,慕为慕容氏,欧为欧阳氏。四族初入中土时携有巨财,都是一时豪门。而世殊时异,王朝更迭,万、慕、欧三族逐渐颓败。至百年前,南华立国,四族中只有以商贾立族的平州贺氏有能力襄助高祖起兵,后高祖南面登极封贺氏为文清侯世代罔替。华盛百年的西域四族只有贺氏盘踞北都平州,成为可与武凌门阀匹敌的皇商世家。贺氏男女皆有殊色,男子亦可育子,身上莲纹是为凭证……
程敛之脑中迅速闪过那些黄地华本上的文字,这些当时在东宫藏书楼里当异志故事看的文字此刻化身利剑将自己击倒。
贺镜南是舅舅的心头好不怕,早有那个把自己蒙在鼓里的婚约也不怕。最可怕的是贺镜南是男子,是可以孕育子嗣的男子,自己唯一的借口都没有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程敛之有何过错,竟然这样对我!我如何能辜负子诺,辜负这六载风雨相伴,千日情谊相许?!
程敛之惨笑着跌坐到地上:“母亲,您打死我吧!我死也不能娶贺镜南,死也不能……”
“姑妈,我吃好了,我,我回房了……”大颗的眼泪从眼眶滚出来,贺镜南不敢抬头,低头向程夫人行过礼就往外跑。跑得急右腿的残疾越发明显,看着贺镜南一高一低地跑开。程敛之如梦初醒爬起来就要跑。程夫人一声厉喝:“哪里去?!”
“如果是进宫,我劝你不必了。今上的指婚圣旨已经拟好,此刻今上怕是正在跟东宫商议此事。”程夫人岁月磨砺的美丽此刻咄咄逼人,她做了二十年的程夫人。之前呢,恐怕没有人知道曾有五年她是平州贺氏幕后的主人。手段雷霆,心细胆大连其兄贺言都自愧不如。
“从今儿到婚礼礼成,你哪儿也不许去!也去不了!不信你试试。”程夫人昂着头出了花厅,脊背笔直。
3、年少梦轻(三)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远处千声阁轻歌曼舞,丝竹声声,迷惑了夜色,沉醉了春风。
贺镜西耳力甚好,歌姬的唱词竟是分明入耳。刚出浴的长宁帝卿慵懒地歪在贵妃榻上,鸦羽般的发铺了满榻。
贺镜西把玩着自己微湿的头发,看了眼落地自鸣钟:“凝碧,都这个钟点了,差人去南书房问问君上今日来不来重华宫用膳?”
重华宫的大宫女凝碧跪在镏金香炉前调香,背对着服侍了二十年的主子,也不回头:“每月朔望,今上从来都是夜宿重华宫的,今儿初一,还用问么?多少次了,主子也不嫌累。”
“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对我你都是如此不假辞色,下面那些宫女内侍还有水喝?”贺镜西笑骂,裹着真红天鹅绒罩袍起了身。袍摆曳过龙凤呈祥五彩地衣,像一团流动的火。
真红的罩袍红得又正又艳,只怕只有眼前艳光动天下的帝卿才能镇得住这份颜色。凝碧看着水银镜前的主人,宫中画院的首座画师称自己能画出帝卿的九分颜色,却画不出帝卿的三分风华。是故贺镜西入宫十一年,位居六宫之首,权行皇后之实,却没有一副自己的画像挂在绮望阁。早前在贺府自己就见过不少殊色,陪帝卿入宫后更是赏尽南华绝色,凝碧自问已是视红颜为白骨的境界了,可看了这么多年帝卿不经意间的蹙眉展颜却还是能让自己惊艳不已。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宫妃媛伶流云般地打眼前过了,重华宫里、宫城楼上今上身旁的只是帝卿的原因罢。何况除了故去的孝纯皇后生下的东宫,今上只得帝卿诞下的无忧公主,爱若珍宝地捧在手心里。只可惜不是个皇子,不然与东宫一较短长,花落谁家还未可知。凝碧心下叹息,看镜中疏影——本应凤翔九天却止步于帝卿,绍官儿(贺镜西字绍卿,绍官儿是乳名),你可甘心?!
“无忧那丫头呢?今儿睁眼就没见着人,又野到哪去了?一个两个的都叫人操心!”贺镜西对镜整好腰带想起被景弘宠得无法无天的女儿不禁头痛。
“公主去千声阁找胡姬学舞去了,说是下个月万圣节要给今上献份大礼。”起了夜风,凝碧
关上窗子。
“她倒有心~”
“是主子教得好。”
“哼,教得好。今儿去慈寿宫请安,老太太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说我没把她宝贝孙女管好,又提到从她那儿排教引嬷嬷的事儿。”
“几个教引嬷嬷竟让太后执念至此?”凝碧蹙眉。
“还不是想找人看着我这重华宫。”
“爹爹~凝碧姑姑~我回来啦!”稚嫩的童声掩盖在银铃声里,一个宫装女童兴匆匆地跑进来。
“说了多少遍了,小主子要叫主子帝卿。”凝碧抱住女童,掏出白绢细细把女童额上的汗拭尽。
“随她去吧,”贺镜西柔声道“大不了哪次被太后抓个现行,我和她一起挨罚。”
“爹~”萧无忧放软了声音,让一双大眼睛里蓄起水气。
贺镜西也不理会那份“盈盈欲泣”,只道:“听你凝碧姑姑说你正学舞要给你父皇贺寿,倒是个有心的孩子。”
“那是爹爹教得好!”见贺镜西脸色和缓了许多,萧无忧的话也多了起来“这是伊莲送给无忧的银铃,好不好看?”白嫩的小手腕上系着几串银铃,叮叮作响。
“听阁里乐部的人说父皇写了新戏,讲的是个大将军的事儿。戏里说的是将军为救被掠去的东海渔女与倭寇大战,后来英雄救美得成将军凯旋还朝,渔女封了诰命,来个洞房红烛的大团圆。我觉得那个大将军就是咱们的靖海大将军,敛之哥哥说靖海将军是他的亲叔父,长得俊美无匹还骁勇善战。爹爹您说那靖海将军真是那等战神?”
“呵呵,九月他回京述职,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贺镜西捋着女儿的刘海儿神色温柔。
“爹爹,您真好看!”萧无忧痴看着生身之人,又有些不好意思。“嗯,如果那靖海将军真有爹爹一半好看,我就让父皇颁旨封他做驸马!”
贺镜西失笑:“小丫头,你知道靖海将军今年多大了么?”
“我知道啊!敛之哥哥十六岁,他说将军比他大十岁。额?!那靖海将军岂不和爹爹一般年纪?”萧无忧惆怅了,十六岁啊,自己和靖海将军的年纪竟然差了这么多!
“知道不行了吧?为什么一定要嫁给靖海将军呢?敛之哥哥不是也很俊俏,武艺也很高强啊?”贺镜西逗着女儿。
“我也想过啊!可是太子哥哥和敛之哥哥互相喜欢,太子哥哥疼我,我不跟太子哥哥抢。”萧无忧一脸凛然地说。
贺镜西按住女儿的唇:“十岁的小姑娘,整天想些个嫁娶喜欢的像什么话?还满嘴胡沁,仔细让你皇祖母听到了不高兴。”
小丫头生长在宫闱,省事得早,知道转个话题:“爹爹,父皇怎么还没来?”
凝碧从外面进来附在贺镜西耳畔悄语几句,贺镜西拉起女儿:“饿了么,咱们用膳去,你父皇在斯咏殿跟东宫议事,不等了。”
景弘掀开珠帘进了屋,就见贺镜西持卷歪在榻上。乌发曳地,玉山横卧。
“君上~”贺镜西放下书卷准备行礼,被景弘拦下“私下里这些虚礼就免了罢,不是让你别等了么,晚睡伤神。”
“君上有几日没来重华宫了,绍卿甚是挂念——君上龙体。”眼波一横,似银河流光。
景弘朗声一笑,打横抱起盈盈玉人:“玉楼相望久,花洞恨来迟。早晚乘鸾去,莫相遗~良辰莫负,待朕曲径探幽,哈哈~”
“君上~”
瑞脑销金兽,高烛照红妆。重重华帐,颠鸾倒凤,此间情状,诸君自可想象。
云收雨毕,景弘把贺镜西揽在怀里:“听说无忧那丫头这几日都泡在千声阁缠着胡姬学舞?”
贺镜西懒懒一笑:“那丫头还以为自己瞒得紧,没想到整个明光宫都知道了。无忧懂事了,晓得学舞孝敬父皇。”
“呵呵,当年朕从你怀里接过无忧时,她不过玉枕大小,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景弘吻着贺镜西的发顶,语气无限感怀。
“是啊,女儿大了,嚷着要嫁人了都。”
“哦?是哪位武凌才俊得了我们无忧公主的青眼?”
“除了程北亭,无忧还认识哪位适龄公子?”
“原来是北亭呐,你这表弟的确是一时才俊。加以雕琢,他日必成国器。无忧眼光不错,不愧是朕的掌珠。”过了半晌景弘幽幽一叹“如果不是文清侯亲书求旨,朕定要程北亭等无忧长大,引为东床快婿。”
“是啊,北亭与臣弟念卿的婚事是老太君在世时就定下的,臣父身体每况愈下,上书求旨实属无奈。”贺镜西神色黯然,声气委婉。
景弘抚着贺镜西背后的蝶骨:“既然是老太君定下的姻缘朕当然要玉成,刚才在斯咏殿朕就和瑜儿在商议此事。程北亭是瑜儿的人,朕下旨指婚自然要问问瑜儿的意思。”
“东宫怎么说?”
“瑜儿待北亭如异姓手足,自小一处长大,如今见北亭立业成家自是欢喜难言。拟好的圣旨他还亲自改过,连明日送到将军府的贺礼都一并备好了。瑜儿已隐隐有储君气度,他日必有良臣相助,朕心甚慰啊!”
“东宫贤良,实乃君上之福,南华之幸,臣恭喜君上了。”
“哈哈,爱卿倾国解语,真真妙人。得爱卿相伴,是朕此生一幸呐。”
“唔~君上~”帝宫九重,良宵语罢,唯余帐翻红浪。
圣旨迎毕,唯余香案青烟。程敛之跪在青砖上已失了神气,怀抱圣旨,两眼无光。程夫人叹了口气,让丫鬟准备诰命装附准备入宫谢恩。贺镜南一早被帝卿宣召进宫,大概得用过完善才能回府。程夫人已有月余没有去重华宫拜望帝卿,如今阿南入了皇都,圣旨已下。婚事繁芜,少不得要与帝卿商议一番。“阿秾,把小叔送来的东珠用玫瑰木匣装好,再让厨房的南厨做几样帝卿喜爱的苏式点心,记得形制要精致小巧。”
“是,夫人。”
众人散去,只于程敛之一人摇摇欲坠地跪在前厅。
小诚子正要扶起主子,斯咏殿的太监首领王耀捧着锦盒过了影壁,朝前厅来了。
“程侍读,哟,瞧咱家这记性!”王耀自打了个耳光“应该是程侍郎了,东宫命咱家送来徐东山的一轴画以庆程侍郎订婚之喜。东宫还说了‘画轴虽轻,棠棣情重,本宫政事杂芜,就不亲自过府了’。”阉人奸细刺耳的声音让程敛之烦恶欲呕,强笑着递过一锭银子便让管家送客了。
打开画轴,一方清塘,两尾锦鲤,跃水而出。这是大画师徐涟在去年东宫的千秋节献上的贺礼,程敛之看过一次后便喜欢得紧。萧从瑜几次要转送都被程敛之以一句“名师佳作,你我共赏岂不为快”不了了之,没想到这轴画最后竟成了心爱之人送给自己的订婚贺礼。程敛之心中大恸,泣不成声。
今上的圣旨刚下,萧从瑜的画轴就来了,偏偏还是这幅,程敛之瞬间就明白了萧从瑜的意思。
那还是景弘十年的事,一日两人偷跑出宫来到凌江边。两少年携手在江堤上走着,发现两尾从鱼车里掉出的鲤鱼。两鱼脱水,便以唾沫相润。饶是如此,仍是奄奄待毙,情状可怜。萧从瑜脱开程敛之的手,把鱼一前一后地掷入凌江中。
萧从瑜拍拍手,凝望着滔滔凌江:“陷入窘途,与其相濡以沫,束手待毙,不如听服那翻云覆雨手,归得正道,相忘于江湖。北亭,本宫说得可是?”
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江湖……一定是今上相劝让你权衡轻重,切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么?子诺啊子诺,你从来都比我看得清、想得远、拿得起、放得下。
两尾锦鲤尚且可以相忘于江湖,永不相见。而你我,终究是西苑江山空自许!他日朝堂相见,恐怕六载情谊都要归于君臣之义了。
程敛之闭眼痛呼,热泪滚滚而下。
4、年少梦轻(四)
是夜程夫人和贺镜南相携回到程府,才下轿便见小诚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过来。程夫人皱了眉,很快展开,笑着问小诚子:“小子哭个什么,难不成是又被你主子欺负了去?”
“呜呜,夫人,少爷在前厅跪倒中午头突然厥了过去,眼下高热不退,回春堂的孙大夫也没有办法。您快去南院瞧瞧吧,呜呜呜~”小诚子拖袖擦着鼻涕,眼睛红红。
程夫人拍拍贺镜南的手:“阿南,累了一天了,赶紧歇下吧,我去看看你表哥。”贺镜南低低应了一声,嘴唇动动想说些什么终是忍住了,劝了句“姑妈莫急”便让留白、点墨扶着往堆秀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