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程敛之满面潮红,面含痛色,口里含糊念着什么饶是程夫人就坐在床头也听不真切。“个孽障,阿南有什么不好?让你避之不及!再说,斯咏殿那位是你可以肖想的!?无情最是帝王家,你忘记进宫前为娘是怎么跟你说的。宫闱权术,人心狡黠,稍有不慎便尸骨全无。你倒好,本事一点儿没长,落得唧唧歪歪不死不活,你那六年白活了!”
“子诺,子诺……”程夫人终于听清儿子念念不忘所谓何事,更是怒气攻心“周管家,吩咐下去,不许再去请大夫,烧死这无用孽子,免得给程氏丢人!”
“夫人~”周管家面色尴尬,似要劝阻。
“去书房,把二月的账目给我过目。”程夫人长袖一挥,一锤定音。
“南院那边怎么样了?”贺镜南泡着脚,积攒了一日的疲乏得到缓解。看着从程敛之那儿打听消息回来的留白,语气不甚在意。
“哎呀,听一个伺候茶水的小丫鬟说姑奶奶在那边发了好大的火,送走了回春堂的大夫,还说以后不许再请,烧死敛之少爷算数。”
“噗~祸害活千年,哪那么容易烧死的!”点墨绞着布巾要给贺镜南擦脚。
贺镜南还湿着的脚在点墨膝头一顿,眉梢上挑,点墨吐吐舌头,埋头干起活来。穿上丝履,贺镜南在房里来回踱了片刻,定下心神,吩咐道:“留白,掌灯,去南院。”
看到主子拥着樱色洋绸披风就要推门,点墨清点着从楼船下下来的各色箱奁叹了口气。
六面旋灯下,程敛之面色潮红得让人心惊,单薄的两唇上都是炸起的皮子。贺镜南看得鼻头一酸,哽着声音问留白:“药煎好了么?”
“好了好了,主子,仔细烫手。”留白用布垫着碗底把白瓷碗端了过来。
于是主仆二人一人端碗,一人拿着瓷勺细细喂那神智不省的病人。一碗药吞半勺漏半勺地好歹是喂完了,把瓷勺放进碗里,贺镜南悄声道:“留白,回去歇着吧,等表哥烧退下了我自己回去。”
留白知道劝不了主子,把披风给贺镜南理好拿着碗退出去了。
寂室清幽,耳旁唯有烛花爆裂之声和那人时轻时重的呼吸。贺镜南托起程敛之滚烫的手贴在自己颊边,痴望着满脸病容也英气不改的少年。白日里大哥的话还在耳畔:“北亭才貌双全,纯善重诺,前途无量,是不可多得的良人佳偶。东宫和他有旧不错,但如今萧从瑜赠画断情,以北亭的心性,今后只会把殷殷私情化作君臣之义,与其朝堂相忘了。念卿,你和北亭之事本是亲上做亲,如今又得今上圣旨明诏,日后与北亭朝夕相对,日久生情,早晚而已。天时地利人和你样样在握,望你与北亭早日修得良缘,切莫让父亲和为兄失望。”
“敛之,你现在忘不了他不要紧,我可以等,多久都等。你知道吗,十一岁那年我坠马摔断了腿,疼得日日哭夜夜哭。不愿意吃药不愿意看大夫,父亲告诉我要是不赶紧把腿治好就不能和你成亲了。我一出生就定下的婚约就要作废,我之前的十一年就白等了。我好怕,于是每天泡药浴,扎针灸,可腿还是这样了。我有时真想跑得远远的,你那样好,这样的我怎么配得上你。可我舍不得,于是,等啊等,又等了四年。如今,我终于到了你身边,可以日日瞧见你了。”摸了把眼泪,贺镜南扬起一抹笑“敛之,我能等,等到你眼里心里有我的那一天。我不稀罕当将军府的少夫人,还有那劳什子的诰命,我只想当程敛之一个人的妻子,当他孩子的母亲。呜呜,敛之,敛之……”累了一个白天,又说又哭地弄到半夜,贺镜南就这样满脸鼻涕眼泪地拉着程敛之的袖子睡了过去。
程敛之在鸡鸣后醒了过来,第一感觉是头胀吼痛,口中干渴难耐。接着感觉到有重物压在右臂,唔,手臂一阵酸麻像轮了几个时辰的石捶一般。
睁眼一看,程敛之搞不清状况了。那个平州来的小表弟身披樱色披风,微张着嘴枕在自己手臂上,睡颜倒是香甜。小心翼翼地把手臂抽出,没想到惊了可人春睡。
睁开朦胧睡眼,贺镜南看清眼前之人不由面上一红。极快地抹抹嘴角,还好,没流口水。程敛之病睡模糊间隐约知道有人一直在身前伺候,本以为是小诚子或那个丫鬟,没想到……轻叹了口气,问道:“昨晚你一直在这儿?”
贺镜南点头,观察了下程敛之的脸色:“看看热退了没有?昨晚的药煎得浓,应该见效快。”
程敛之抬手摸摸额头:“热退了,多谢镜南表弟。”
贺镜南抚着玉佩上的璎珞,低声:“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程敛之苦笑:“昨夜辛苦你了,快去休息吧。”
“嗯,我让小诚子给你送些薄粥来。”
“镜南,我如何值得你这般付出,我……”
怕程敛之说出让自己难以接受的话,贺镜南亟亟打断:“用完粥药就好生歇息,我晚上再来看你。”说罢便有些摇晃地出去了。
他的腿僵了一夜,怕是不好受吧。程敛之收了目光,喃喃自语。
用完药,程敛之又躺下了。许是昨日昏睡了太久,一时毫无睡意。看着窗前的矮凳,程敛之眼前浮现出那双在他面前总是含羞带怯的杏眼。说心里话,程敛之并不讨厌那个白净讲礼的表弟。虽然两人的婚约导致了自己和那人感情的崩离,但自己心里知道。那人处在那个位置上,今后朝堂风雨,深宫离变,有太多的不测和考验等着他们。这区区婚旨他们都顶不过,或是不敢顶。若真的一朝面对倾天风雨,两人又该如何自处,归路何处。与其他日
两看生厌,相对无措,不如在最开始时就各归尘土留段贤君良臣的佳话。
情之一字,无关对错。三人无奈,其实最最可怜的是那贺镜南,看得出他对自己情根深种,自己对他却毫无爱恋。纵使今后结成夫妻,自己对他至多是怜惜之情,兄长之爱。纵容齐眉举案,相敬如宾,终究意难平!
镜南啊镜南,敛之如今情绝心灰,你又何苦执念?
5、年少梦轻(五)
程敛之躺了半日,晌午又进了参茶,自觉精神长了许多。午后舞了一通剑,泡了个大汗淋漓的澡,到晚膳十分已觉全身清爽,浑不似昨日那般要死要活。
想到一会儿到花厅用饭少不得要被母亲念一番,程敛之扯扯面皮,挤出一抹笑来。
红木雕狮拼圆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袅袅散着热气。程夫人的脸在这一片白雾后显得颇不真切,见母亲不语,程敛之一阵没由来的忐忑,便找话道:“表弟怎么没来?差人叫过了么?”
“哼,阿南昨夜不知怎么受了凉,早膳后身上便不受用了。申时大夫才从堆秀阁出来,你说这会子他能来用膳么?”程夫人拿起乌木镶银箸,夹了块鲑鱼到程敛之跟前的磁碟里“发什么呆,吃饭。”
程夫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食不知味地扒饭嚼菜,心里是极满意的。昨夜听佣人说表少爷在南院守夜,本想把人劝回去。但仔细一想,倒不如成全了阿南的那份心意。早膳时留白来报说自家主子起了低热,但让姑奶奶不必挂心。不管是子侄还是儿媳,做到这一步怎叫一个做母亲的不感动?得媳如此,说是祖上积德也不为过。阿南虽被家兄宠爱,难免带着骄娇二气,但心性良善,举止有礼。最最要紧的是,一颗水晶玻璃心里只装着敛之一人,心心念念地为他好。这傻儿子倒是个有福的!
轻咳一声“吃好了么?吃好了去堆秀阁看看阿南怎么样了?城外的庄子里来人了,在书房候着,我现得过去。”程夫人伸出保养得宜的纤手,接过一方提花细绸绢在嘴角按了按。
“吃好了,我这就过去。”程敛之接过丫鬟递过的茶水漱了口,行了礼退出花厅。
“夫人,庄子里的人不是明儿来么?”府里的大丫鬟流霜捂嘴笑道。
“我说今儿来就今儿来~走,去书房后的花园里溜溜,消消食。老太太我得养身惜福,回头才有精神带孙子。”程夫人语含笑意,与底下人玩笑一番方才姗姗离去。
“主子,把白粥吃了再用点心,这又甜又腻的东西直接下肚对胃口不好。”留白端着碗粥凑在贺镜南跟前讨好道。
贺镜南嘴里嚼着椰丝卷,含糊不清地皱眉:“呀,知不知道人吵人吵死人!你小小年纪比福伯还能念,真是怕了你了!”
“小的还不是为了您好,一到武凌就您就病倒了,家主知道了得多心疼。”留白眼睛一红,放了碗就要拭泪。
一听留白把父亲抬出来,贺镜南马上服了软:“好留白,这是做什么!我这就吃,这就吃。”说着嗷唔地吞下一大勺粥。
留白正待破涕为笑,就听屋外有人说道:“少爷,这边。表少爷已经退了热,眼下气色好多了。”程敛之说了几句,声音太低,屋里听不清楚。
贺镜南这边慌了手脚,急急擦了嘴,冲到穿衣镜前照了又照,觉得无甚不妥才松了口气。只听程敛之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镜南表弟,我方便进来么?”
点墨嘀咕了句“都是男的,有什么不方便的。”贺镜南瞪了他一眼,清了嗓子:“请进。”
程敛之推门而入,入眼就见贺镜南披着发靠在梨木雕花的大床上。人不胜衣,长睫低垂。没由来的一阵心疼,坐过去给人掖了掖被角,柔声问:“身上好些了?”
“好多了。”本就是鼻息相闻的距离,一开口一股子椰香味儿就散开了。
程敛之看到案头的乳酪椰丝卷和白粥,端起粥碗:“还没用饭。”用的是肯定句。看那双好看的玉手在织锦被面上滑来滑去,伶仃瘦骨,程敛之微微一叹:“我喂你罢,凉了伤胃。”
贺镜南飞快抬头,眼里又惊又喜。又觉得自己这般迫切了些,红了脸,微微点了点头。
留白点墨二人早已退了出去,一个喂药,一个喂粥,真像戏文里演的——投之桃李,报之琼瑶。(影粉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又穷摇鸟~)
喂完粥,程敛之倒也没有马上离开。颇为自然地捻了块椰丝卷放到嘴里,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说了句:“朱雀大街上有家铺子的椰丝卷做得极为地道,是用上好南椰做的。可惜你病着,不然明日倒是可以带你去尝尝鲜。”
“真的!我最喜欢吃南椰做的点心了,明儿你带我去吧。我就是发了点低热,老早就好了!”贺镜南轻轻晃着程敛之的衣袖,那水汪汪的杏眼儿就那么祈望着,程敛之心头一动“好!那你今儿早早歇下,养好精神。朱雀街长得很,得逛大半天。”
“听说朱雀西街有戏社演南剧,只是戌时后才开演,那时咱们都得打回转了,真是可惜。”贺镜南撅着嘴,很是遗憾。
程敛之觉得那小小的上唇尖儿翘着着实惹人怜爱,自己从小没有兄弟,倒真想把眼前这人当亲生弟弟般疼爱。于是摸摸顺滑的乌发:“有何可惜?既然出去了,就索性顽个痛快,夜了带你到肃宁羊肉店吃了烤肉就上骊园看南剧去。你看可好?”
程敛之一番计划听得贺镜南心驰神往,拉住程敛之的手柔柔笑道:“敛之说的,自然是极好的!”
“敛之说的,自然是极好的!”记忆里每当自己提议骋马出游那人总会扬眉一笑,凝睇着自己说出这句话。
一时恍惚,程敛之心底一阵酸疼。从贺镜南掌中抽出手来,淡淡说了句:“那就早些歇息,明早花厅见。”
贺镜南怔忡看着刚刚还言笑晏晏的表哥蹙眉离去,但那细微的恻然很快被明日出游的喜悦取代。见留白点墨进屋,贺镜南欢喜道:“把从平州带来的绣珠抹额拿出来,还有那件绣着瑶台步月图的白衫,云头履也拿双白的罢。”
点墨受不了地摇摇头,促狭道:“白衫上要不要喷点儿二爷从南洋带回的玫瑰露?”
“唔~一点点就好,那个太香了。”贺镜南支着下巴思索道。留白“噗~”地笑出声,贺镜南意识到点墨在打趣自己,懊恼不已,揪着点墨挠得他满地求绕才罢手。
直到贺镜南拥被入眠,点墨还不服气地念着:“本来就是么,昨儿进宫见帝卿也没见他这般挑拣。”
“来,上马。”程敛之朝伸手,贺镜南看看喷着响鼻的“踏浪”脸色一凝。一旁留白刚要开口,贺镜南一摆手,顺利上了马,只是动作稍微有些不利索。
“别怕,‘踏浪’看似骄纵,实则驯良。”程敛之的气息喷在自己耳后,贺镜南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窝了窝。感受到贺镜南的背还是僵的,程敛之只道他怕‘踏浪’也不甚在意。
朱雀大街在皇城明光宫外围,东西走向,道路长宽举世无二。四方财货骈集,昆玉、琼珠、滇金、越翠、洋货、皮货、参药……不一而足。饶是贺镜南出生商贾世家也不禁咋舌,程敛之微笑,又把街面上比较出名的酒肆、茶店、戏院、青楼一一指给他看。
说到“流芳苑”时,贺镜南小声问:“你常去么?”
程敛之看他又别扭又紧张,不由想逗弄一番:“嗯,里面的伎子娈童挺有意思的。想进去看看么?”
贺镜南杏眼微红,鲜有地瞪了程敛之一眼:“不去!以后你也不要去!要是推不得的同僚应酬,那就二说。”
“哈哈哈~瞧你急得,我就去过那么两次,是子为拉着去的。点的都是清倌歌姬,不过吃吃茶听听曲而已。”
贺镜南眼还是红的,但心里却高兴了些,嘴上道:“以后要听曲品茶,我从平州府里要个茶博士,三五歌姬来这边便是。何苦出来花钱?”
“府里多养几个匠人用度所花倒比出来花的钱少些?看来持家上镜南还要跟母亲学学。”家中蓄养匠人自然花费更巨,知道程敛之是在调笑,贺镜南到不生气。因为那“持家”一词隐隐含有程敛之对两人婚事的肯定之意,贺镜南“哼”了一声,说要下马慢慢逛。
程敛之先前说的那家铺子叫宝合斋,招牌点心确是那椰蓉包心酥。程敛之要了一份,再给贺镜南点了碗梅汤,自己来了碗胡桃松子茶。
刚出炉的酥点,芯子还是热的。贺镜南吃得极满意:“亏得没用早膳,就是留着肚子吃你们。”程敛之看贺镜南自言自语,粉色的唇一开一合,眼神不知何时充满了怜宠。
“还吃得下么?望春园的烧梅汤包味道极好,木樨酒酿也很香甜。”程敛之指着对街的望春园问道。
“走~小瞧小爷的食量!”贺镜南起身,腹间扁平。吃得满意,一不留神来了句平州话。
“那赶紧的。”程敛之失笑,两人玩笑着出了宝合斋。
汤足饭饱后,两人闲闲逛着。春林香铺里,贺镜南在各色香囊荷包间挑拣,不时便选出了三五个上乘花色。掌柜说着公子眼光真好等等好话,眉开眼笑,殷勤得紧。程敛之拨了拨,摇头:“还没你那个荷包好看?是自己做的么?”
贺镜南把选好的物件让掌柜包起来,摇头:“府里绣娘做的,不过我可以学。”
“问问而已,不要学那个,费眼睛。这么漂亮的一双眸子,坏了可惜了。”闻言贺镜南垂下眼睫“嗯,听你的。”
“那日你怎么知道我要薄荷脑去酒气?”
“其实早前我在由原就看见你,你们了,你说要去四味轩开酒。我想姑妈不喜你饮酒,便算了时间让留白在花厅外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