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和云坡……”贺镜西语气斟酌,方才程倾涵初入殿内景弘的怒气他看得分明。也不能怪他,就算是民间的小姐公子未婚先孕,父亲对于那不负责任的一方像是怒气冲天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的。何况眼下的境况一个是身娇肉贵的东宫,一个是天子一怒的君王。
“呵,程云坡……朕能拿他怎样?你也看到了,瑜儿这辈子是离不了他了。”景弘苦笑,语气悲凉。儿大也不由人了么?(好雷⊙﹏⊙b)
“是啊,子诺那样喜欢他。”贺镜西低低地说,曾经的恋人如今终于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爱人,从此不必孤身一人。自己,是高兴的罢……
贺镜西垂眼,虽说往事随风,可那个与自己边城骋马的少年还是会余生难忘啊!
突然景弘紧紧抱住贺镜西,语气哽咽:“绍卿,你是不知我方才多怕!瑜儿的血一直止不住,一度心脉都没了。他要是有了万一,我怎么对得起,怎么对得起……”
贺镜西心下轻叹,回抱住景弘:“父亲的在天之灵会保佑子诺的,子诺一定不会有事,一定……”
萧从瑜的状况时好时坏,除却哭泣一直昏昏沉沉。程倾涵被拉住衣袖,移动不得,跪在榻旁,几近僵硬。
内心渐渐平静下来,程倾涵开始考虑起萧从瑜的身世。
“子诺和念卿是同胞兄弟……”言犹在耳,程倾涵蹙眉细思。
瑜儿若是文清侯的儿子,为何会成为东宫?再看今上这些年对瑜儿的态度,却是嫡嫡亲的父子不错。瑜儿定是皇家血脉,否则今上不可能这些年不要旁的皇子,一心教养这捧着手心的嫡长子。
瑜儿能育子,与绍卿、阿南在眉眼上也多有相似之处。有贺氏血脉也是真的。
四月文清侯逝世,今上居然亲往平州。再往前想想,当年今上为何突然宣绍卿入宫为帝卿?
还有嫂嫂对瑜儿的态度……
将这些杂乱的线索串到一起,程倾涵突然顿悟,然即刻也惊得不敢相信!
神秘的文清侯,禁忌一般的存在,和还是宁王的今上居然有这么一段隐秘却惊世的爱情!然而,不管是他俩还是绍卿,以致阿南、瑜儿,还有自己,每个人在宿命面前都是渺小无力的。
文清侯和今上只余一对生长相异的双子凭吊一段情殇,还好绍卿历尽苦楚煎熬终于等到今上的醒悟。怜取眼前,莫误终生。瑜儿,我再不会、也不能放开你。
当夜,萧从瑜发起高热,又吐又咳,形容已不能用凄惨来形容。景弘急得痛喝太医,也只无用,竟然换上素袍(很不吉利啊老渣)去太庙长跪。
贺镜西怕景弘有个万一,想跟去。但见程倾涵失了心神,连自己咳了血也意识到。贺镜西心道不妙,只得留在南书房坐镇。
萧从瑜打着摆子,一副不能支持的情状。程倾涵咳血咳得襟前都是血点子,按着萧从瑜眼泪直淌。
贺镜西也是眼涨声哽,相识十几年就见程倾涵哭过两次。上一次是少年心事,嚎啕大哭。可眼下,只不做声地淌着泪,眼里是要命的痛和悲。
无法得想,要是子诺挺不住,云坡下半辈子会变成什么样?
“殿下!快,给殿下顺气!把痰清出来,万万不能让殿下呛住!”
太医给萧从瑜清出血痰,可面色青白的东宫还是喘得一口气上不来,情状可怜又可怖。
“双亲大哥在上,求你们保佑子诺渡过这次劫难!莫让倾涵孤苦一生!若是此劫难逃,倾涵愿以身相替!”程倾涵突然冲出殿外,对着满天星斗磕拜不止。一面许愿一面磕头,一下一下撞在青石地砖上,不时小股的血流就晕染开来。
贺镜西看得心急,太医说萧从瑜胸口有淤血以致呼吸不畅。重病之人眼下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贺镜西突然想起从前急救课上教官教得急救之法。卷起衣袖大步跨上前,对着萧从瑜就是一耳光。
萧从瑜哇地突出一大口黑血,直直倒到榻上再无声息。一众太医惊得扑跪在地,贺镜西也不管。提起萧从瑜冷声道:“萧从瑜,你听好了!你一定要挺下去,你不准死!我告诉你,你前脚敢死,我后脚就让姑妈把云坡的正房夫人抬到大将军府去!你别以为云坡没你不行!你死了,他顶多伤心个三五年!之后妻妾们给他生儿育女,美人在侧,儿女成群,你看他还记不记得你!”
萧从瑜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喉咙像被人勒着透不过气,可贺镜西的话他却分明听在耳里。
不!不可以!云坡只能是他的!云坡不能和别人有孩子!不能!
’不许!云坡!!!“萧从瑜挣扎间喃喃自语,拼尽全力睁开眼帘。
眼前影影绰绰有个人影,灯影摇曳,视线渐渐清晰。
容华绝艳,不是贺镜西又是谁?
“云坡……”嘴角还有血沫溢出,萧从瑜不管那多,口口声声叫着那个名字。
贺镜西松了口气:“我去叫他……”
75、冬去春来(一)
却说那日后半夜景弘从太庙回来,看着虚弱的儿子数度落泪。
萧从瑜经了翻生死的人,知道养儿父母恩。之前是自己太过分,见到景弘有些讪然。父子哪有隔夜仇,萧从瑜软软地叫了声“父皇”,景弘差点没把软成一滩水的心肝掏出来。
见儿子服软,景弘只拉着萧从瑜的手不住喊“瑜儿”,再说不出旁的话。
但从始至终,景弘没给程倾涵一个正眼,压根就把他当透明。
贺镜西见景弘半夜不坐肩舆地徒步穿了大半个明宫,身上都叫露水打湿了。枕边人自己到底是心疼的,把景弘劝走,留给初为恋人的程、萧二人一个宽慰祝福的眼神。
萧从瑜真觉得数月不见的贺镜西改变良多,又知道两人关系。神情虽然扭捏,但内心却是感动的。“谢谢~”苍白的唇角绽出一抹笑意,眼泪却大颗大颗的落下来。
贺镜西笑着点头,受下,挽着景弘离去。
云坡,我俩如今各有良人,再无拖欠。云坡,祝你幸福。贺镜西把祝福埋在心里,身边,是触手可及的幸福。
“云坡……”
“嗯?”
“叫我……”
“……”最初两人为师生,一口一个“东宫”“少傅”;后来相交,也是互称表字。之前萧从瑜昏迷,程倾涵情急之下唤出心下埋藏的称呼。可如今,两两相望,那声“瑜儿”却是叫不出来了(叔,拿粗勇气来!!!)。
程倾涵薄唇几开几合,运筹帷幄的大将此时局促地像个学童。
萧从瑜也不催,只执拗地看着他。
原本就瘦削的脸如今又瘦了一圈,眼下黛色深重,唇上也没一丝颜色。萧从瑜如今形容真算不得好看,但程倾涵心里却怜爱万分。他爱也是爱这个少年的美丽倔强,如今病骨支离,更是叫他爱到骨血里。
两军对阵最忌心有不忍,程倾涵深谙兵法到头来却是丢盔弃甲。无奈地叹了口气,抚上萧从瑜雾蒙蒙的双眼:“瑜儿~”
“嗯~”萧从瑜轻轻浅浅地应了,心里又甜又酸。这世间只有父皇和云坡能这样叫他,只有他们叫他才会应。
“云坡~”
程倾涵好笑地看着难得孩子气的萧从瑜,细细抚弄恋人如丝的长发,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爱意和怜宠。
“刘右丞的事,你别再生我的气好么?”萧从瑜可怜巴巴地祈望着程倾涵,就是对景弘他也没做出过这种表情。
提起刘勇,程倾涵眼里一痛,僵硬地笑了笑:“这件事按下不提了罢;讲武堂那边我去劝,两边个让一步吧。”
“不,让他们恨我也好。我一路平顺惯了,眼里又容不得沙。刘右丞的事我太欠考虑,以致如今不能挽回。我,却实失败啊……”为君,不能与臣子同心同德;为父,连亲子也无法保全。
程倾涵见不得萧从瑜受伤自责的表情,把人轻柔地揽到怀里,无声安慰。
程倾涵有三个月的禁闭令,自萧从瑜移居斯咏殿便一直服侍左右。喂药擦身,不假人手。萧从瑜身边的王耀被景弘掉到慈寿宫,眼下东宫身边的近侍是李忠的徒弟小石头。十三岁的年纪乖巧伶俐,关键是忠心本分,让景弘和萧从瑜都很满意。小石头看到被宫人神话的程大将军事必躬亲地照顾着主子,一双下巴掉了无数回。
一堂堂大将军竟能耐心自此,东宫不吃药耍脾气。平日里明光殿里都不折腰的人,只差没跪地求着人喝药了。
自己嘟哝了句“殿下的狐裘旧了”,那人连着几日几乎把西苑、由原越冬的狐狸猎完。老天爷,没硝过狐皮能穿么?!
程倾涵的作为景弘看在眼里,可心里那口气就是不顺。自己心尖尖上的儿子就那么死心塌地地随了他!看儿子的决心,这辈子娶太子妃、立皇后怕是不能够了。之前程敛之,自己阻了儿子一次。这一年多来,儿子的郁郁寡欢强颜欢笑自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那种求而不得,背弃所爱的痛苦自己也经历过。
程敛之前途无量,但根基终是太浅,不能为瑜儿抗下半壁江山。那个人,能力资历都在那里。如今刘长空没了,那人便是朝中少壮派当之无愧的领袖。还好,还好那人一颗心都给了瑜儿。应是于瑜儿的江山皇权无碍。
只是可惜自己的瑜儿,那么清贵高华的国之储君,未来的天下共主,竟要为自己的臣子生儿育女……
景弘无声长叹,心想,罢了罢了……打下北戎,携妻子隐退。朝堂天下,随后辈去了……
第一场冬雪来临时,景弘和贺镜西一道去程府看了出生已有十余日的双儿。贺镜南拿着小勺喂长子羊乳,见了景弘、贺镜西,羊乳撒了儿子一脸
景弘见到双儿又喜又怜,竟解了腰间的环佩塞到婴孩的襁褓里。程敛之受宠若惊,忙跪拜在地口称不敢。
自平州回来,众人对于景弘和贺氏的关系已隐隐明了。只是上位者不挑明,程敛之他们便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帝、卿二人在程府用饭,席间说道开春要把程敛之调往平州的事。平州那边的职位一直给程敛之留着,因着贺镜南生产让人暂时留在了武淩。开春后,禁令一解,程敛之便要开赴平州了。
贺镜南忍着眼泪,知晓备战一事不容自己任性。强笑道:“我和敛之一道去。”
程敛之皱眉,又不忍教训妻子。
倒是贺镜西沉下脸:“家国大事前哪容儿女情长!且不说建校备战不容轻慢,就说姑母年纪也大了,你身为独媳能不侍奉汤药?一双孩子那么小,难道也跟着你去平州!念卿,你是做爹爹的人了。要懂事了,北亭离京,往后要靠你在武淩城撑起程家的门楣!”
贺镜南生下双儿,程夫人便去城外寺中还愿了。年纪大了,向佛求静的心越来越重。日前程夫人回府小住,隐隐有了当居士的心思。程夫人不在桌上,连个维护的人也没有。再说贺镜西从未对幺弟如此严厉,贺镜南被说地抽抽搭搭地哼起来。
景弘觉得贺镜西严厉了些,软言到:“绍卿,念卿年纪小,和北亭又是年少夫妻,舍不得分开是正常的。念卿,给朕讲讲致深、见深他们的趣事……”
贺镜南解得了围,擦擦眼睛,讲起初为人父的苦辣酸甜。贺镜西听了,怒气也渐渐消减了些。
“今儿火气怎么那么大?”是夜,景弘牵着贺镜西只说要踏雪寻梅。踏着薄雪在御苑或红或白的梅花间静静行走,冬夜清寒,暗香浮动。
贺镜西叹气:“我是着急,念卿那么大,都是当爹爹的人了。还是不成熟,我怕他将来要吃亏。”
“你也太急了些,孩子都快给你念哭了。”景弘点点贺镜西的鼻尖。
贺镜西挥手打开:“你就会惯!”
景弘朗声笑起来:“赶明儿咱们再要一个,你来教,我再不惯他。”
天色暗得很,贺镜西颊间的绯色堪堪隐藏。摘了朵梅花扔到景弘身上,帝卿披风一抖,气咻咻地走了。
76、冬去春来(二)
华宇广厦,静日生烟。珐琅自鸣钟钟摆悠悠,景弘看了半日奏章,颇有些乏倦。李忠极有眼色地躬身问:“今上,要不要去重华宫坐坐?”
景弘展眉一笑,想到上朝前白衣似雪的爱人抱着锦衣稚子送自己上肩舆时的图景,心里绵软熨帖:“嗯,摆驾重华宫。”
出了影壁,一个人身形挺拔地立在细细的飞雪中。紫衣玉带,俊美英武,不是程倾涵又是谁。一个时辰前那人就请求面圣,李忠传话进去。景弘恍若未闻,饱蘸朱砂,细细披红。
景弘的肩舆就停在程倾涵身旁,今上一言不发,程倾涵哪能动作。眼睁睁看着尊贵的肩舆消失在玉树银花间,程倾涵也只能暗自摇头。
那至尊之人悉心教养十余载,捧在手心里要传以天下的爱子如今雌伏与自己身下。如今近乎是要逼着君父定下二人终身,君皇气愤是应该的罢。唉,战场上什么没经过,这点寒风细雪算什么?别说站,就是雪里跪一宿能让今上应下自己和瑜儿的事,那也无憾了。
小石头跟着一块来的,一个时辰也不见今上松缓。若将军冻出个好歹,殿下还不把天捅个窟窿?!微微一思量,小石头拔腿就跑。
程倾涵无奈:“回来,小石头!”瑜儿小产至今已有十余日了,失血过多终是大伤了他的气血,又引发了旧疾。一直在床上歪着,不大能坐起,手脚都软绵绵的,连杯水都端不起。不能让瑜儿着急,程倾涵想也没想就喝住小石头。
小石头一吐舌头:“我去找凝碧姐姐给帝卿递话!”
程倾涵气笑:“这小东西!”
回宫后,贺镜西专门宣太医给小长乐看了唇舌。医方土法齐用,竟治好了小家伙流涎的毛病。习惯了水土后,之前的不适也好全了。小家伙一天比一天长得可爱伶俐,无忧喜得只叫自家的弟弟是年画金童。
暖阁里温暖如春,贺镜西和长乐都穿得轻薄。小孩儿光着脚丫,推着小木车走走爬爬。贺镜西居然坐在地上,捧着笔纸写写画画。
“乐儿!想不想父皇?”景弘解了玄色披风,蹲下身和儿子一起推小车。景弘疼宠孩子,对长乐尤其耐心。长乐稚子一个哪懂尊卑,见到喜欢的父皇推开小车咯咯直乐地就扑了上去。
贺镜西看着笑闹成一团的父子俩无奈地笑笑,收拾起纸笔要起身。景弘拿过贺镜西手中的腊笺:“画的什么?”
不小的纸上画着南华纵横交错的官道,所有州府重镇都用三角标出。
景弘的表情愈发柔和,带着难以言说的感动:“绍卿~”
贺镜西回以一笑,握住景弘的手:“你最近不是一直在头疼’直道‘的事么?我今儿细细查看了个州府呈上的报告。把现有的官道大致勾勒了下,往后不论是政、兵、商的发展都离不开’直道‘。虽然官道到直道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但是很多新修或者维护上佳的官道稍加改进还是可以用作直道的。到不到直道标准的,咱们便在现有官道的基础上重建。”
南华地域辽阔,水路交通靠大运河,陆路交通便要靠纵横交错的官道。但是随着政商的发展,现有官道已经不能满足运输要求了。况且修建专行车马的直道,可以大大缩短皇都武淩到各地的时间,加强控制。而由南至北的直道,更加关系到了将来往前线运送粮草的效率。
修建直道势在必行,景弘回朝后,大臣们关于建直道的奏折纷至沓来。景弘自然清楚期间厉害,只是这一工程浩大,势必要牵涉巨大的财力物力和人力。事关重大,不能轻下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