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冬去春来(四)
历经了数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景弘十五年的最后几日皇都武淩迎来了难得的晴日。东阳下的西山颇有李太白笔下“一代寒山伤心碧”的意味。山阴几座孤坟,望之寂寥。
“年初五我就要去肃宁了,下次什么时候来看你,还能不能来看你都不知道。”程倾涵斟了杯酒放到墓碑前,一声叹息,苍凉尽显。
“长空,兄弟我没能帮到你,对你不住。清源还在讲武堂,今上和东宫首肯的。放心,从今清源就是我的亲侄子。我会好好带他,保证他平平安安从战场回来,给你们老刘家传承血脉。长空……兄弟……”程倾涵深吸口气,冰冷的空气直刺心肺。
一双白玉般的手轻轻抚上“刘勇”二字,指尖颤抖。
程倾涵没有抬头,静静看了祭奠用的酒水、糕点,猛地站起,抬腿要走。
“云坡!”贺镜西喊道,声音疲惫。
程倾涵顿住,只是无言。
“云坡,你恨我?”
“没,只是灰心而已。”程倾涵自嘲一笑“我们同窗一场,曾经也相知相爱,没想到你竟那样不信我。”
贺镜西仰天闭目,眼睫湿润:“云坡,我有我的不得已。”
“是啊,你总有你的’不得已‘。可你的’不得已‘不能成为你伤害别人的理由!芸、浣枝被你当个棋子摆来摆去,先是东海,再是通天阁。不论’芸娘‘还是’厉承恩‘,你都不曾替他想过他愿不愿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今上……”
“云坡!不是他,不是今上!浣枝是我派到东海的,我……”
程倾涵惨然一笑,忍住满腔的悲凉:“是你不信我,还是你替今上不信我?”
“云坡~我是他的帝卿,更是他的臣民。我不能让一丝一毫的不确定威胁到他,威胁到皇权。”
贺镜西的银白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眼中有泪,却话语强硬。
程倾涵点点头,恍然又凄楚。“长空、小顾、你、我,怎么走到今日这一步了……绍卿,我只给你一句话,当年厉教官手把手教的’忠诚‘二字我死也不会忘!”
这次,俊挺的身影没做停留,走得决然利落。
苍山映碧,只是再没有少年相知。贺镜西咬唇抹掉眼泪,转头微笑对着墓碑:“长空,我来看你了。我们又吵架了,没有你劝和,不知哪天好得了呢?”
“真不想过年……”贺镜南撅着嘴包着红包,年饭前要在大厅集合全府的小厮丫鬟发放红包,一眨眼新年就来了。
做喜欢热闹美食的贺镜南竟然讨厌起过年,程敛之当然知道是因为自己开春就要去平州。心里也是不舍,可好男儿却不能不以家国为念。
“待夏假你就带着孩子们去看我呗。”
贺镜南眼睛一亮,却又暗淡,摇了摇头:“算了,我要照顾娘,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程敛之接过妻子手里的红包,糊上浆糊:“那我就请假回来,那边也不是一刻也离不开。”
贺镜南笑得满足:“嗯~要是直道修好就好了,路上走得快,你就可以在家多待些日子。”
“那一会儿你问问子诺,平州到武淩的直道啥时候修好?”
“他真的来吃年饭!”
“比珍珠还真!唉,平白就让他长了咱一辈!”
贺镜南也噗嗤笑:“到时候见深致深的小叔可就真是’小叔‘了!”
“哈哈哈~”
是夜,明宫火树银花,真如天上宫阙。帝、卿、公主、安王都前往慈寿宫和顾太后团年,少了东宫,太后见了刚被封为安王的长乐却欢喜得不得了,让女官抱到怀里便不愿离手了。
有了长乐后,贺镜西收起了往日的锋芒,整个人从骨子里透出股宁静温婉,眼里只有夫君、儿女。顾太后很满意,从前她总觉得贺镜西太傲太冷……也或许,是美人间气场不和。但如今,顾太后对贺镜西改观许多,贺镜西小产后更是对他生出股怜惜。
“绍卿,新年添新人,你也该加把劲给无忧、长乐添个弟妹了。”顾太后含饴弄孙,到有些寻常人家婆婆的模样。
贺镜西脸红了红,对顾太后怜慈的语气有些受宠若惊:“额,谨遵母后教诲!”
不伦不类地对答让景弘和无忧都笑了起来,女儿贺镜西舍不得瞪,只给了今上一个眼刀。
回到重华宫,哄了无忧、长乐睡下,夫妻二人围炉相依,像民间那般守起岁来。
“绍卿,开年,咱们成亲就有十三年了。”
“嗯,十三年了……”贺镜西靠在景弘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母后总说老天待我不薄,以前想是啊,乾坤在握,君临天下。可明光殿里、圆寰上我总是一个人,眼观天下,心,却是空的。幸而遇到你,这才真是苍天对我的厚待。你给了我无忧、长乐,让我知道自己也是被爱着的。我真的很幸运,绍卿,我很幸福。”景弘吻着贺镜西的脸颊,带着幸福与珍惜。
“燃犀,你又怎知爱上你不是我的幸运?”
景弘慨叹,将人转过身细细亲吻起来……
相惜缠绵,不知辰光几许。佛光阁铜钟响起,景弘十六年来得盛大,充满了希望。
景弘拥着贺镜西临窗而立,远处,天空绽满焰火,映得皇都的天空金碧辉煌。景弘朝东朗声道:“万象更新!”
贺镜西握住景弘的手:“天地同春!”
帝、卿相视而笑,共浴春晖。
79、旧事随风(一)
暮春四月,皇城飞花。景弘十八年四月初一一早,由原上便人群如织,欢呼成潮。
三年前,东宫萧从瑜提出建立由武淩通往各地的直道,得到朝臣的拥护。景弘把这项关乎南华的命脉的工程交给东宫,各方协力,颇有成效。
三年过去,蜀州、云都、平州通往武淩的大直道都已修建并利用于官民,而最最重要、贯通南北、连接边塞三城和武淩的肃宁直道也与十日前通行。自此,从肃宁到武淩的路程缩短了十余日。十日前,肃宁大营拍出弓马队,试验成果。不出意外,午时之前,弓马队便能到达由原。
这条直道对征伐北戎,加强对边疆的统治意义重大,景弘命东宫亲往由原以观成效。
年近十九的东宫较之三年前又高挑许多,一袭真红披风越发显得清隽高华。
“来了!来了!”人群中发出震天的欢呼。果然,几十身后背弓插旗的人马踏着由原的飞花越跑越近。
各色彩旗上绣有“华”“程”字样,国号在上并不稀奇。那个“程”字却是因为肃宁守将程倾涵威震北地,南华今上亲颁的军旗。
东宫面露微笑,一派轻松欢喜,手却不露声色地拢紧了披风。
人马在距东宫半里处停下,军士们下马跪拜,等待东宫的检视。
东宫在官员内侍们的簇拥下上前,都是那人的同泽兄弟,萧从瑜心想,面上越发亲和。
“将士们辛苦了,风餐露宿却如期而至。有神兵如此,乃南华之幸、万民之福。”萧从瑜俯身扶起领队的军士,却在看到领队身后的一个普通兵士时愣住了。
勇字盔下熟悉的俊眼修眉微微上挑,露出孩子气的顽皮。可上唇的胡茬可是青了一片,想也知道是一路上多赶。
萧从瑜迅速调整好表情,却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边关重城的守将竟擅离职守,程倾涵,你让本宫说你什么好!
“哇哇哇,爹爹,哥哥抢我的糖!”三岁多一点的小娃娃嘴张得塞得进个鸭蛋,哭得鼻涕眼泪一脸。
贺镜南刚跟管家交代过万寿节备礼的事儿,头还痛着。见到小儿子哭得昏天暗地,大儿子糖稀糊了满手满地疯跑,气得肚子突突疼。
“程致深!你教不听是不是!跟你说多少遍了,你是哥哥不要欺负弟弟!你又犯浑,等会儿你父亲回来,仔细你的皮!”贺镜西扶着肚子从书桌后站起身,三年来独力持家,生活琐碎让一个娇滴滴的小公子成熟不少,成为独当一面的世家主母。
岁月无情,三年前的贺镜南说话柔声细语,时常垂泪。哪像如今被生活历练、被一双调皮儿子磨尽耐心,从内到外都彪悍起来。
长子程致深虽然皮得无法无天,但看到爹爹挺着肚子起身,像是要揍人的样子,顿时安静下来。
贺镜南叹气,托着肚子蹲下身,给小儿子清理小脸瓜:“哥哥抢见深的糖是不对,可见深一个男孩子怎么能哭得这样(阿南你确定你有资格说你儿子),不羞羞么?”
小见深抽抽搭搭:“奶奶说哥哥要保护见深,可哥哥从来只知道欺负人。呜呜,哥哥不是见深的哥哥!”
贺镜南气笑:“胡说!哥哥和见深都是从爹爹的肚子里出来的,跟小妹妹一样。”怕儿子不信,贺镜南还抓过见深的小手覆上自己怀胎六个月的胎腹。又伸手招呼长子“致深,来,跟弟弟道歉,把糖还给弟弟。”
致深无奈,自己不过比见深小子大了一刻钟,从小人人都要他让着弟弟。弟弟娇气,父亲们也疼宠弟弟多一些,搞得他好不伤怀。
“小、小弟,对不起。诺,糖还你。”本来想说小子的,可看到爹爹表面微笑实则威胁的表情,程致深生生忍住。
见深得了糖,破涕为笑,又欢欢喜喜拉着哥哥陪他去玩木偶。小哥哥皱眉:“都是女娃子玩儿的!”话虽这样说,还是牵着弟弟的手走到拔步床边。
贺镜南欣慰地笑了,致深调皮总爱欺负弟弟,但在面外,总把好吃好玩的抢给见深。敛之从平州调回后,更忙了。今儿肃宁直道通行,他怕还陪着子诺在由原那边。真快,那年春日由原一见,转眼已过四载。
孩子们不知为什么又吵吵嚷嚷起来,贺镜南摇头,摸了摸隆起的肚腹:“还是你乖,哥哥们调皮得很。”
程敛之也有些哭笑不得,小叔年纪大了,做起事来倒更像毛头小子。想子诺再想得紧,也不能出这个主意啊!虽然最近北戎那边没有动作,可守将离营一旦被北戎知道,后果可不堪设想。
弓马队在西苑行宫稍作休整,“副领队”被宣到后殿单独“问话”。
程敛之离开时想起东宫脸上又爱又恨的表情就想笑,小叔若是知道他有身应该会高兴疯吧。去年冬子诺强拖着虚弱的身子,要去肃宁大营过年。说要犒劳守边将士,再是视察肃宁直道的修建。今上拗不过,只得答应。年后子诺回来,不久就有了好消息。今上只做不知,实则是默许这个孩子的存在。
想到挚友和小叔苦尽甘来,程敛之只觉欢喜,惟愿两情长久。
暗香缭绕的室内只剩萧、程二人,萧从瑜撇了程倾涵一眼:“程将军好本事,招呼不打一个就奔皇都来了~”
程倾涵一笑,摘下头盔:“我哪儿有那大胆子,这次回来是奉今上旨意去通天阁挑选潜往北戎军营的间谍。”
萧从瑜点点头,舒了口气:“就说你不会如此不知轻重。”
程倾涵轻笑,抚摸着爱人的眉眼:“一会儿就要去通天阁了,酉时前要回去。瑜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那人眼底的柔情令自己沉沦,想到初初重逢便要离别,萧从瑜心里又酸楚不已。“云坡,你怎么瘦了那多?”
“开春后练兵练得紧了~瑜儿倒是胖了,挺好。”
萧从瑜面色微红,捉住程倾涵的大手放到披风内。程倾涵面上一顿,很快惊喜万分又不可置信地望着萧从瑜,萧从瑜微笑着点点头。却发现程倾涵的眼圈红了,结结巴巴地问:“我,我要做父亲了?”
“傻瓜~”
“几,几个月了?”战场上一马当先的程将军如今傻得叫人叹气。
“唉~你说呢?年初一那夜有的,如今将将四个月。”
“可是,很大诶。”手下的感觉就如此,程倾涵拉开披风一看,可不,萧从瑜原本平坦的腰腹前隆起了圆圆的一团。
脸红得更厉害,萧从瑜简直要气哭:“傻人,孩子长得好还不高兴!”当然不会告诉他,每天自己吃了吐,吐了吃,安胎的大补之物几乎没停过。
“高兴!高兴!瑜儿,我高兴得都不知怎么才好!”
萧从瑜收起笑,定定看着程倾涵眼底自己的倒影:“那你就平平安安地回来,从战场上平安地回来。”
程倾涵突然明白那夜的抵死缠绵他的瑜儿是怀着怎样的心,那样执拗地让自己一次次的射入他体内。那样执著地想怀上个孩子,只为了给战场上的自己留下血脉……
“云坡,原本是不想告诉你,让你分心的。如今让你知道,是要告诉你,你一定一定要回来,我和孩子在等你。”萧从瑜唇角带笑,眼底却有泪意,带着殷殷请求。
“好,我一定平安回来!从此守护你和孩子,再不分离!”男儿重诺,程倾涵一言既出,掷地有声。
华灯初上,白日里的驰马英豪悄然上路,奔回肃宁。萧从瑜拢着披风立在长亭,直到人马不见仍不愿离去。
无奈,长亭短亭处,临别总依依。
80、旧事随风(二)
四岁的安王萧长乐是明宫最漂亮的仙女儿这是他皇姐无忧长公主亲封的,安王不得拒绝……
萧长乐像足他家小叔,十分好口腹之欲。无奈那些精致吃食都被他皇姐“妥善保管”,要吃?可以!只要任凭无忧给他穿上花裙、佩戴珠翠,打扮得像个小绢人。要吃啥有啥!
无忧渴望有个妹妹,但她的帝卿爹爹的肚子三年来却毫无动静。无忧叹气,只得退而求其次,把小弟长乐当做妹妹打扮。
小弟唇红齿白,声音甜糯,打扮之后,只要不说,人人都道是个漂亮公主,不,小仙女儿!
这日,长乐被系了一头铃铛,穿着粉色纱裙。小云朵般地飘来飘去,叮咚作响贺镜西看到,肚子都笑痛。
“无忧,你看你做的好事!裙子那么长,长乐绊摔了怎么办?”因为修建直道,宫里用制俭省了许多。就连帝卿贺镜西也三年没添新衣,虽然是旧时衣衫,但掩盖不了那人绝代的风华。
“御衣监不让领布做新衣,那是我的衣裙改的,自然长了。”十四岁的无忧继承了贺镜西的长相,容貌倾城。
贺镜西扶额:“你就不能让你弟弟穿正常的男童衣裳么?”
无忧美目一转,振振有词:“修直道国库吃紧,内府拨了许多银钱去。后宫自然要俭省做天下表率,安王穿姐姐的旧衣裳无可厚非。”
长乐抬头看了无忧一眼,拍着手又蹦又跳:“要省钱,修直道!”
儿子一身女装,憨态可掬的样子逗乐贺镜西,又无奈地揪了揪女儿的俏脸:“不是说有好东西要给致深他们么,快去你小叔那儿吧。”
“得令~”无忧长发一甩,去换寻常衣衫。
午后春困,贺镜西带着长乐去午憩。贺镜西躺了小半个时辰就起了,留下洗翠看着长乐。
一路分花拂柳地去到太医院,熟门熟路地进了卓逸然办公的地方。
卓逸然自己跟自己下着棋,看到贺镜西,一笑,收了棋盘。
“开始罢~”贺镜西褪了外衫,趴到贵妃榻上。
卓逸然净过手,掌心涂了药油伸手到贺镜西衣里按摩起来。
“唉,逸然,按摩这么久了还是没消息。我是不是年纪大了,再难有身了?”贺镜西闭着眼,语气颇有些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