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腹中的胎儿第一次活动了手脚,突如其来的悸动让萧从瑜差点落下泪来。这是他和程云坡的孩子,那么有力,那么鲜活!只后悔没有晚一日写“家书”,让远在边关的那人也分享这份喜悦与骄傲。
像是抗议爹爹的嗔怪,宝宝伸手轻轻戳了戳爹爹的肚皮。萧从瑜腹间微动,先是一惊,然后又吃吃笑起来(太纸,侬因为怀孕变傻鸟咩)。
“朕的东宫为何如此开怀?”景弘不知何时走进,手里竟拿着锦垫。
“父皇~”萧从瑜脸热得都要冒气了,方才的动作言语不知被父皇看去听去了多少……
景弘放下锦垫让萧从瑜坐上,月光下的儿子一身素衣,青丝披散。故人身影袭上心头,景弘抬头望月,不胜唏嘘。
“父皇,怎么就您一个人?帝卿呢?”不知为何前一刻还笑语盈盈的父皇下一刻就眉目怅然,萧从瑜寻了个小心的话题问道。
“哦,他啊,在无忧那儿。这几日父女俩成天在一起,也不知在忙什么。”景弘重新看向儿子,浅笑温文。
萧从瑜讷讷应着,眼神胡乱瞟着。一双手也欲盖弥彰地合在肚腹上,有身的事父皇知道了是一回事,如今当面锣对面鼓地对着又是一回事。
景弘把儿子的动作看在眼里,轻轻笑了。伸手轻轻覆上那一团隆起,感觉儿子的身体微微一僵。
“孩子长得很好啊,只是瑜儿要辛苦了。”景弘笑言,眼底都是对儿子的温柔怜惜。
“父皇~”萧从瑜身形一松,放下心来。却仍是有些害羞:“还好~父皇居然记挂着这个孩子,孩儿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景弘轻叹,抚摸着儿子微红的眼角:“傻孩子,那是父皇的孙儿,父皇怎能不记挂?你这些日子用的药,都是帝卿和卓太医商量着配的。”虽然这几年贺镜西和萧从瑜的关系融洽许多,景弘还是不自觉要在萧从瑜面前为贺镜西抬桩。
“嗯,知道的,帝卿昨儿还带了许多精致苏点来斯咏殿。”自己怀着云坡的孩子,“哥哥”一直上心得很。就连让云坡知道孩子的存在,也是“哥哥”提议的。
“让云坡有个记挂罢,别让他打起仗来再那样不知死活了~”那日卓逸然给自己诊脉,那人坐在一旁如是说。
“那个,瑜儿……”景弘欲言又止。
萧从瑜淡笑着看向景弘,不疾不徐。
“瑜儿,你看把无忧嫁给叶城赵家如何?”
赵毅求亲一事萧从瑜略有耳闻,只是对赵灵雨没有了解,自己这个东宫、哥哥倒也没有发言权。
“飞云城在西疆财雄势大,赵家这几年对备战、修直道贡献颇多。父皇又于三年前在叶城立下口头之约,无怪乎赵城主催得这样急了。”萧从瑜斟酌着开口,但很快转了话锋“可无忧年纪还小,大战不知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此时谈婚论嫁不合适罢。再说,叶城,太远了。”最后一句萧从瑜声音很小,是啊,他有东宫的运筹,也有一个哥哥对妹妹的怜爱。
景弘点头,萧从瑜自幼和无忧亲厚。皇家子女能这样很不易,景弘了然之余更多的是欣慰。“赵毅之子灵雨来武淩很久了,父皇想明日在兮园安排他和无忧见一面。你去作陪吧,叫上北亭、子为他们,年轻人一起有话说。再者,你也可以为无忧把把关。”
萧从瑜心下一叹,想起漂亮活泼的妹妹怜惜不已。“嗯~孩儿这就去安排。”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陲。西北重镇肃宁濒临漠北沙漠,一到夜里便十分寒冷。可边陲月色却十分皎洁清冷,如墨的夜空有股苍莽浩瀚的壮美。
山下篝火丛丛,可以想见营帐点点。山腰处不高不低,既不闻人世纷杂,又仿佛可伸手探月。确是滋味难言的好去处。
程倾涵本想登到山顶摇摇东望,没曾想刚到山腰便见到少年披着清辉抱膝歌唱: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尚漂泊
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
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讬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这是首学堂歌谣,每个讲武堂的子弟都会唱。来自南华各地的少年在延边的冷月下,都或笑或泪地唱过这首歌。
多少年少记忆被熟悉的旋律勾起,程倾涵走近和少年并肩坐下,也跟着哼唱起来。
少年的清越的歌声与男子低沉的和声相伴,散入清寒的夜风……
83、旧事随风(五)
东宫下帖请飞云城少主兮园小酌,赵灵雨收到请帖,心下了然。兮园是无忧长公主周岁时今上赐给贺帝卿的,每年长公主的生辰帝、卿都会在兮园设宴庆贺。东宫请自己小酌不选自己的抚霞山庄而选在兮园,应是为了那桩迫在眉睫的政治联姻罢。
赵灵雨摇头轻笑,捶了捶绵软无力的双腿。“阿水,备车,去兮园。”
车马很快备好,赵灵雨想了想还是没有换衣。天青色的云纹长衫,虽然老气,但还算华贵,去见东宫应该不算失礼。
进入兮园,早有内侍把赵灵雨主仆二人往内里引。一路分花拂柳,便到了一处亭台。八角亭里几个华衣青年正在谈笑,看到他来,便都起身迎接。
着深色常服的萧从瑜笑意盈盈地迎上去:“赵公子,请~”
赵灵雨含笑虚让了番,便让阿水推自己进了亭子。“自雨亭~”赵灵雨轻念,心想皇室还是花了番心思的。
一张活动红木桌围坐着东宫、程敛之、萧子为、徐谦四人,留了个座位没摆凳子,想是考虑到赵灵雨的轮椅。可空隙旁还空着张凳子,赵灵雨不着痕迹地看了眼。
萧从瑜自然看到赵灵雨的动作,心里着急:这无忧丫头怎么回事?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么,怎么……
朝程敛之使眼色,要他去想想办法。程敛之支额,意思是那姑奶奶要不来我能怎么办?突然心神一动,不好,之前离府时侧门那一袭绯衣怎么那么眼熟。不会是大小姐“逃亲(逃避相亲)逃到他家去吧?!
程敛之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眼已是笑容可掬地问向一脸风轻云淡的赵灵雨:“赵公子可有表字……”
程敛之确实没猜错,无忧对于去兮园和赵氏公子见面答应得爽快。景弘龙颜大悦,无忧要求骋马独去兮园她老坏甚宽的父皇也答应了。
“不好罢,女孩子家一路骑马过去,妆容岂不都毁了?”贺镜西一脸不赞同。
毁了才好!无忧心道,可没敢说出来。
知道千说万劝比不过撒娇大法,无忧摇着贺镜西的手臂:“爹爹,爹爹,您就让我骑马去罢!我穿骑装,不戴首饰不化妆,不会弄坏妆容的!洗翠姑姑说叶城的女子都是这种装扮,那赵公子见女儿这样穿,没准倍感亲切呢!好不好嘛爹爹,骑马去骑马去!!!”
无忧一张小嘴噼里啪啦,声音又甜又软。贺镜西马上破功,直摇头叹气:“一个宠一个娇,真是没法看了!我去看着长乐习字,你们父女慢慢磨罢!”
贺镜西“咬牙切齿”地离开,留下景弘父女抵额相庆。
萧从瑜乘马车走得慢,无忧待萧从瑜出发后才一袭绯色骑装,骑上踏雪白马从西北门出发。朱雀大街上不是没有骋马的女子,只是美女配骏马太打眼。无忧虽然未施粉黛,骑装也是简单款式,高束的青丝马尾更不谈发式。但明丽容颜,天生贵气还是引得往来行人驻足欣赏。
无忧大方任人打量着,这是她深爱的武淩城,他们是热情大气的武淩百姓。也许过了今天,便再也难以看到这些可爱可亲的人,明宫巍峨,朱雀繁华只能成为余生梦回的伤心幻影。
想到这里,无忧仰头忍住泪意,却笑得更加灿烂。武淩城,我要把最美的笑容留给你……
“记得武陵相见日
六年往事堪惊
回头双鬓已星星
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
铁马红旗寒日暮,使君犹寄边城
只愁飞诏下青冥。不应霜塞晚,横槊看诗成。”
不知哪出铜板引歌,苍凉感慨。无忧缓了缰绳,听得满心怆然。
无忧记得这是四年前程将军还朝时父皇御制南剧《霞光曲》里的唱词,无忧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当时才十岁的自己大言不惭地说要嫁给程将军,因为敛之叔叔有了小叔。呵呵,小时候办家家酒的时候也给敛之叔叔当过新娘,只是太子哥哥的脸色会不好看。是啊,曾经的自己喜欢英武俊美的大英雄,有超凡的武艺能拯救万民于水火。
可当那个孱弱清隽的身影进入眼帘,自己的心仿佛羽毛一般轻飘起来。觉得很喜欢,可又不像从前那样能说出理由。只是在那清澈的眼底看见呆呆的自己,就知道,再也逃不掉了。
无哟心酸得想哭,纵使家国之责自己最终无法成为他的新娘。可还是想让他知道,有个叫萧无忧的武淩女子喜欢你。
她不想儿孙绕膝的几十年后,蓦然回首,还从未开口说过“喜欢”。
打定主意,去程府找小叔。敛之叔叔如今负责皇都侦查,让他找个人应该不是难事。无忧一声清喝,掉转马头奔向程府。
几乎是打马与程敛之擦身而过,无忧想起今日敛之叔叔是要作陪的,忙撇过脸从侧门入府。
无忧火焰一般地闪进嘉南苑,进屋便看见肚腹高隆的小叔拿着精致的小衣服往肚子上比。
从前被人撞见如此动作定要羞窘的贺镜南如今淡定自持,淡笑着跟侄女打招呼:“无忧怎么来了?”潜台词是你不是要上兮园么?
无忧的眼角还有泪水,跑过去将脸贴在贺镜南的膝头。
“小叔,无忧真的不想,真的不想嫁给赵家公子!”
贺镜南放下衣服,抚摸着侄女的发带,却不知怎么开口劝。
无忧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头苦笑:“我在说什么呢?怎么能不愿意,我都答应他们了。不是的,小叔。我来,是想求您一件事。”
贺镜南怜爱地擦掉无忧眼角的泪:“说,小叔尽力帮你。”
“无忧想让敛之叔叔帮忙找个人……”无忧把那日的情形大致说了下,贺镜南心里大概明白了缘由。有缘无分啊!可怜侄女,贺镜南答应得十分干脆。
“就算没有可能,也要做番努力。欢喜要说出来,不要给年少青春留下遗憾。无忧,小叔支持你。但小叔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无忧感谢地点着头,柔嫩的玉手轻轻抚上贺镜南的肚腹;“小叔,无忧真羡慕您。您和敛之叔叔这样幸福,真好……”
贺镜南笑得恬静却甜蜜,手也温柔地抚摸着肚腹,但眼神渐远,像是想起了昨日。
“其实,你敛之叔叔最初喜欢的人不是小叔。可小叔认定了他,便死心塌地地等,等他回头,等他发现自己的好。其实很多夫妻都不是彼此的最初的爱恋,但真要耐心经营、真心付出,人生是不会亏待这份等待和付出的。你现在虽然不喜欢赵公子,但小叔觉得能被今上和哥哥看重的人定有过人之处,定是良人。所以,无忧,当你不能去改变的时候。你就试着就顺应,记得等待和付出,人生定不会负你。跟那位无名氏把话说到,你便好好筹划筹划和赵公子的将来吧。总之,要幸福啊,无忧!”
无忧静静听着,觉得小叔这些年来真是越发成熟了。身上渐渐有种和爹爹一样,让人依赖的宁静气息。
“嗯,我会的。”
贺镜南撑着腰起床,牵着无忧走出嘉南苑。临别整整侄女的衣装:“去兮园罢,迟到很久了呢公主殿下~”
无忧笑着点点头,飞快在贺镜南脸上亲了一口跑开了。
长乐写完字,景弘恰好批完奏折。抱着儿子赤脚坐在江山疆域图上,抓着儿子的小手教地名。
“这是武淩城,咱们的皇都,咱们的家。”景弘轻声教着儿子,耐心细致。
“嗯,知道画红点点的是武淩城。”长乐不认得武淩二字,但他知道其他地方都是黑笔写的,只有武淩是朱笔勾圆。
景弘一愣,复又朗声大笑:“对对对,父皇的长乐最聪明!是这样记!”
“什么事把今上乐得这样?”贺镜西好笑地脱掉丝履,也赤脚坐到疆域图上。
景弘抱着长乐高兴得不愿撒手:“咱们长乐聪明,我这做父皇高兴!看来是时候让乐儿出阁读书了,绍卿,你可有看重的大儒?”
长乐三岁开始读书习字,都是贺镜西手把手地教。不过一年,长乐已习得数百字,诗也能背上百首。
贺镜西听得景弘的话却剑眉一挑:“怎么,今上嫌本殿教得不好?”开玩笑的口吻,景弘自然听出来了。
笑着搂过爱人,景弘笑言:“怎敢怎敢!绍卿教得自然好,比起太傅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罢了,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长乐离开你身边。出阁读书的事儿缓几年再说罢,孩子还小,是要留在爹爹身边。”
贺镜西这才绽开笑颜,一时满室光华。两人一齐教长乐记了些地名,说起无忧来。
“唉,不知道两个孩子见面怎么样了?”景弘摩挲着贺镜西的玉冠。
“你就别操心了,随缘罢。”
“绍卿,真快啊,无忧都要出嫁了。”
“嗯~~~仿佛昨日还软着身子满地爬,如今都要为人妇了。叶城那么远,以后一年也见不了一次。”贺镜西语气怅然,眼神都有些空。
景弘只失一笑,却拉过贺镜西的手保证:“待打下北戎我便退位,从此带着你和儿子云游四方。大漠江南,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每年咱们都去叶城看无忧,可好?”
贺镜西一阵感动,伏在景弘怀里轻轻点头。
景弘心道:既然于祖业家国无愧,那么余生都只求讨你开颜。
与长乐黑溜溜的眼睛对上,景弘点点儿子的鼻尖:“再不说让你出阁读书的话,往后还是让你爹爹教你罢。”
长乐握住景弘的手指点头,乖巧可爱。
贺镜西想到那自由和美的天伦图景,内心期待温软。拉过景弘的手覆上小腹:“燃犀,除了那些。咱们再生个无忧那样好的女儿,可好?”
84、缘来是你
“对不住各位兄长,无忧来迟了!”话说无忧在程府耽搁一番骑马到兮园入口的灵溪,便看到几位翩翩公子伫立告别。无忧勒缰下马,歉然行礼,举止语气清新爽利,不见骄矜。
“你跟着本宫后脚出宫的,可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一番接触后,萧从瑜对赵灵雨的言谈气度十分满意。想到态度勉强的妹妹,颇觉可惜。不想妹妹错过这桩良缘,萧从瑜关切想问,给彼此一个台阶。
十几年的兄妹默契让无忧心领神会,果然,无忧脸上歉意更甚:“骋马到朱雀街,遇上留白叔叔,说是小叔有要紧事找我。所以耽搁些时辰,让诸位兄长久等,真真让无忧愧疚难当。帝卿在兮园有一套龙团茶具,就让无忧借花献佛给诸位兄长烹一壶新茶赔罪可好?”
“求之不得!”且不说程敛之、萧子为等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但是少女黄莺出谷般清脆动听的声音也听得人心醉神迷,毫无火气。几个作陪亲友自是随声附和。
萧从瑜亦点头微笑,指着自家小妹一脸宠溺:“无忧丫头只给父皇、帝卿烹过茶,咱们今日就是等了这些时辰也算不亏啊!”
“雨时,你是懂茶的,一会儿评评咱们公主的茶道如何!”萧从瑜又笑意盈盈地看向赵灵雨,无忧随着兄长转过视线,当即愣住。
绯衣蓝衫,宛如初见。只是如今一个是皇朝公主,一个是一方才俊---一对父母之命定下终身的贵族少年、未婚夫妻。